会议结束后,岑越本想回府衙筹备些事务,却见常青跟了出来,登时有些不自在。
都说穷文富武,岑越虽家道中落,却没短了衣食,生活无忧不说,读书、习武也是供得起的。故他虽是武人,却通晓文墨,颇有儒门之风,对出身贫寒,仅凭一腔血性的武夫则很有些芥蒂,觉得他们好勇狠斗,狼性十足。若此人再加上“皇家密探”这一身份,更是令人避如蛇蝎。
常青也知他身份尴尬,抱了抱拳,正色道:“恐事情有变,某需与岑大人走一趟。”
岑越一听,老大不高兴——怎么?你这是信不过我?
等等,若是信不过,就不会明着说,万一我因你们的态度生气了,临时变节……
他在官场混久了,想得未免就多,踟蹰的功夫,常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诸位大人忠心为国,殿下深信不疑,奈何弘农并非诸位大人的故乡,在此就任,奴仆上头许有些不妥。”
这么一解释,岑越原有的小疙瘩也就消融了。
常青说得半点不错,岑越平素虽和世家互利互惠,捞了不少好处,但只是官场上再平常不过的交情,自然没跟着世家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可他不想反,并不意味着手下没被收买,尤其是家中奴仆。
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去做官,自然不可能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顶多也就带几房心腹。为了维持一方大员的排场,很多奴仆都是就任后直接在当地买的,等要离任了,或发还奴籍,或转手卖了。
这样的奴仆,忠诚虽有,但在世家大族眼中,始终没有家生子来得可靠。岑越虽不是世家勋贵出身,却因生长在长安之故,耳濡目染,这一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加上常青一口一个“殿下”,又不似寻常探子一般,一辈子留在阴影里,而是要由暗转明,这等特殊情况,由不得他们不深思。
岑越琢磨了长安形势许久,明白广陵郡主是圣人挑选出来辅佐太子和幼主的人选。想也知道,广陵郡主一介女流,手底下必定是没什么人呢——哪个爷们会想不开,正路不走走歪路呢?就是有这样的人,也是入了邪道的,十有八九是佞臣,圣人当然看不上。既然如此,就要给广陵郡主配人,好压得住场子。
草台班子不能服众,出身好一点的吧,又未必愿意跟着广陵郡主走,难怪要让探子回到阳光下。这么一尊佛在郡主身边杵着,谁不害怕?
毫无疑问,岑越是个十分懂得变通的人,哪怕对常青的身份有点别扭,也明白眼前这个青年如今虽籍籍无名,将来却必定是一飞冲天的。自己在地方上做官,又摊上这么一桩事,对方在中枢做官,是圣人留给广陵郡主的人,谁的前途远大还真不好说。故他咳了一声,态度柔和了一些:“不知常大人打算怎么办?”
“丽竟门其余兄弟,已被我派去保护钦差与曹大人。”常青见岑越好说话,也松了一口气,“不知岑大人想玩小的,还是玩大的?”
常青本想说,小的就是咱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局面,大的就是你假死,令局势失控,事情闹大,届时许多墙头草倒向杨家,情况就更妙了。军功本就是以人头计的,人头的多寡,岂能不决定官途?
话都快到嘴边,他忽然想起秦琬和裴熙关于阴谋阳谋的探讨,以及秦琬和魏王的行事手段区别,常青就将“假死”的提议收起,肃容道:“究竟是除去首恶,抹平此事;还是深究内幕,不放过一个。若是后者,怕会累及家人。”
岑越本能地对后者动心急了,但一想,身边这位可是皇家密探,太子又是以仁厚出名的。万一自己太想邀功,连家人都不顾,被常青上报,令太子留下自己是酷吏的印象,那可怎生是好?故他的神情十分诚恳,语气也异常诚挚:“圣人恩泽四海,朝廷如日中天,狂妄之徒终究是少数。”
没错,弘农杨氏会不会造反都不知道呢,当然,他们家要死点人,内部的动乱肯定是少不了的。
常青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平静,他对这种事比较有经验,知道杨家人若是不死心,在这等情况下,想要令弘农郡生变,让大家都跟着杨家走,只有三种法子做“投名状”:
一:杀了曹瑞
二:杀了岑越
三:杀了钦差,即拓跋励和孙吉祥
这三种可能中,第二种看似最难办到,但常青是什么人?他就是不明白什么叫做善泳者溺,也在弘农郡待了几个月,明白了文武两位高官的性格——曹瑞是典型的文官,心细如发,谨慎非常。哪怕曹瑞不喜欢被人围着的感觉,可在这等情况下,不管是朝廷还是岑越派人保护他,哪怕是丽竟门的探子,曹瑞都会从善如流地接受,因为一切都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同理,拓跋励也是文官,孙吉祥是宦官,他们是当钦差的,一旦回去,前途远大,并不想将性命折在这里。唯有岑越,功夫不弱,性格虽圆融,却也颇为自傲,让此人在重重保护下过日子,他必定是不肯的。这样的人看似难以对付,一旦选好了缺口,却最好攻破,故常青亲自跟着他,以免出什么岔子。
岑越见常青没再说话,心里头也有些打鼓,这就像文臣怕监察御史一样,不因对方的官位,只因对方的地位。但瞧着先前常青愿意帮曹瑞兜着事情,认识到对方在广陵郡主面前分量不轻之余,岑越又觉得,这位暗探首领怕是有些面冷心热。他犹豫片刻,决定赌一把,便道:“岑某忠心国事,这些日子就不回宅邸了,不知妻小……”
常青自然赞成这一提议,目标分散了,保护起来就不是很容易,倒不如需要保护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便道:“郡守府有朝廷侍卫和丽竟门人看着,理应无事,若是岑大人不放心,派些甲士护送也行。”
岑越一想,觉得这也不算什么怯懦的表现,便折了目标,回家一趟,命妻儿收拾行装,权且去郡守府上住着。
如此动静,自然引得府上一阵动荡,岑夫人强作镇定,命奴仆们轻装简行。便有几名满头珠翠,穿金戴银的俏丽女子急急奔来,见着岑越夫妇俩,扑通一声跪下,未语泪先流,姿态煞是可人。
岑夫人刚要说什么,岑越已沉了脸,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吵吵闹闹的,将她们带下去!”
这个处理方法……不太妥当吧?
常青一看便知,这几名俏丽女子是岑越的宠妾,但本朝早有规定,三品以上方有资格纳妾。岑越是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离这道线就差一步。可差一步也是差,故这些宠妾平日倒是衣食无忧,一到这等时候,却连个得力些的仆人,甚至连家中的牛马都不如。莫说岑夫人不会带她们走,就是岑越,为了面子好看,也是不许自己的家眷中有这等“不正经之人”的。
再说了,区区几个妾算什么?真要到逃难的时候,老婆孩子都是可以不要的。好一些的,全家走;若只能保一个,必定是保儿子的;真要一个都保不住……人么,多是觉得自己重要些。
身份确实注定了很多事情,但人之所以为人,难道不就在于情感么?故常青上前一步,说:“一旦尊夫人、公子带人离开,府中力量必定空虚,若是有刁奴作乱,怕是不好收场。”
岑越确实不将妾室当人看待,却也不愿自己头上无端就多一顶绿帽子,常青的话也提醒了他另一点——他这几个妾室,并没有家生子,多是旁人孝敬的,或是为了富贵攀附的奴婢。论姿容,论性情,论服侍他的可心之处,样样都不差,很拿得出手。莫说仆人觊觎,就是他的那些手下,也不可能会拒绝这份送上门的肥肉。反正这些婢妾既不是家中世仆,也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如此情形下,被他送出去,岑越非但不心疼,还是一段风流佳话呢!
存了这等心思,岑越就似被常青提点了一般,咳了一声,说:“既是如此,便带几人去照拂我的饮食起居吧!”
等等!
常青猜到了岑越的想法,面上未显,心中却是一紧,忙道:“军中不比府中富贵……”你想拿侍妾当奖品,若她们不乐意,那不是反而结了仇?
岑越见常青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说话,还当他看中了哪个,不由笑道:“军中多英雄,若能伺候常大人这般人物,才是她们的福气。”
常青吓了一跳,忙道:“常某绝无此意!”
岑越当他面子薄,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打起了算盘,心道上次送他美姬的商贾是谁来着?再送几个吹拉弹唱都来得,又知情识趣的女子给这位常大人,也算是善缘一件嘛!
他心中存着事情,反倒盼望着杨氏有所动作,接连几天没等到动静,不免有些窝火,急于寻个发泄口,又不敢饮酒,生怕酒醉误事。想到自己带了几名温香软玉,也不管那么多,径直往妾室房里去了。 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