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云曦生了一个男孩。
稳婆从未见过如此坚强的姑娘,这是云曦的第一胎,她竟只在临盆时因生疼“哼”了几声而已。
飞烟将擦洗过的孩子交还给云曦时,见她憔悴的面容却挂着由心的微笑,“曦儿,你想好了,给他取什么名字了吗?”
孩子依蹭在云曦的怀中,吸允奶汁时**传来一阵阵酥痛。她脸上洋溢着幸福道,“‘云衣遮蔽世无尘,瑶月映照峨眉雪’,他是男孩,就叫云尘好了,风云尘。”
“风云尘!”
“啊!”风无心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恍惚之中,目光由昏暗的房间往窗棂望去,屋外响着觥筹交错和姑娘们的吵闹声,偶有轰响的炮仗声噼里啪啦作响。
皎洁的月光如流水般淌到了他的床上。
中元节的湖州是热闹非凡般,想是姑娘们跑去城里玩得兴起了,半夜才回来。睡意阑珊的她们,又摆下酒桌小酌几杯吧。
南宫映雪亦是醒来,碰到风无心的项背觉得湿漉漉的,“哎呀,无心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啊?做噩梦了吗?”
“我……”风无心喘了几口粗气,稳住了心性。南宫映雪拿来热毛巾给风无心的身子擦拭了一番,“你是在担心什么吗?不然,你回去留客山庄看一下吧。”
风无心好像看到了什么,急忙起身拉起一件棉袄便往屋外跑去。
月色的飞檐既高而翘,一道孤零零的人影落站在上面。
风无心见是雪鹰,颤抖地问道,“是男,是女?”
“风云尘!”雪鹰冷冷地丢了一句。风无心浑身松懈了下来,“是儿子啊。”
雪鹰看着风无心,眼中的厌恶已经不像之前那般浓烈了,“庄主还真是辛苦,估计刚做完月子,又要和兄弟们一起往雁门关去了。”
“去那儿干吗?”风无心提心吊胆地问道。
“萧王发来消息,说他找到了风焚月。可那血刀魔人过于强大,他想联合留客山庄将魔人铲除。然后……庄主答应了。”雪鹰说得很轻松,但风无心见过那个司寒锦,知道他实力远在云曦和萧将离之上,“不行,曦儿不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要让曦儿冒这个风险呢?让我去。”
“风无心,请你先认清自己的身份。”雪鹰斜眼睥睨着他,“留客山庄现为中原武林是首,魔人肆虐边关不是一两天了。若留客山庄不出手,用何威信立于天下英雄的心中?而你,已经不是留客山庄的人了。没有资格代替我们去。”
“留客山庄的确是你一手的创建的,可是你舍弃了她。你是为庄主的丈夫,你若回来,我们也会以姑爷的身份待你。”雪鹰侧过头去,不敢再说下去,只是从胸中拿出一封请柬射给风无心,“庆历五年腊月,留客山庄于苍雪岭开展八年一度甄选武林盟主的‘苍雪剑会’。届时留客山庄将启用《折剑录》为天下英雄分列名次。请帖已经送到,来与不来,全凭风少侠一人决断……”说罢,他化成一道白光消失了。
风无心拿捏着手中红纸黑字“苍雪剑会”的信封,心不由地在颤抖。
“回去看看吧。”风无心回首,见南宫映雪正趴在门上对着他说道。她是认真的,没有任何的掩饰。
风无心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有北风乍起,先是掩住内心的悲戚,跑去将南宫映雪一把抱起,温柔道,“过段时间吧。冬夜天寒,可别着凉了。”
中元节的夜晚,黄沙眼劫后余生的客商们用烈酒来为自己的下半生庆祝。
昏黄的灯火映在墙壁上左右摇摆,慕无双自回到有间客栈后就很少说话,整天闷在药柜台磨配药方。
惜月刚应付完最后一桌的客人,便挨到阿喜身边,小心问道,“阿喜,你说这姐姐是怎么了?在开封府好好的少奶奶日子不过,偏要来这荒凉的地方受苦呢?”
阿喜只顾着怀中的小外甥,对惜月只是戏谑地抱怨道,“哎呀,你有功夫管闲事,倒不如寻思给我生个小娃娃来得实在。”
惜月嘟着嘴点了一下他的头,“嘁,还是以前呆头呆脑的阿喜好玩。都几个月了,就你胯下那点本事能不能帮我肚子搞出动静来还两说呢!”
阿喜撅起嘴,刚想为自己男人的尊严申辩,谁知七杀一下子冲到他们身前来,故作神秘道,“你知道我都查到了什么吗?想不想听?”
阿喜和惜月都没打算搭理他,可当他对阿喜说出“关于你姐夫”几个字后,阿喜的眼神就变得很迫切,“什么?快说!”
七杀也不卖关子,低声说道,“我听闻雷学士带着三千禁军到了雁门关来了,一为赈灾救难,二为防范边患,三为……”他抬眼示意他俩看药柜旁磨药的慕无双,“为了你姐!”
阿喜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慕无双,又转头看了看七杀,“那他怎么没有来有间客栈看我姐?”
“阿喜!”突然响起一声冷肃的声音,阿喜惊得回头发现慕无双正站在他的身后。阿喜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阿姐你找我?”
慕无双没有搭话,直接将儿子抱走往楼上去了。三人的目光随着慕无双而去,直到她消失在楼梯的尽头才能松口气。惜月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哎呀,你说姐姐这次回来怎么变得那么厉害啊?”
惜月的话刚说完,门就被一脚踢开了,风沙随着洞开的大门疯狂地像客栈内涌进——张老头回来了。
“惜月丫头,过来帮老头我按按腿,哎呦喂。”张老头一边走一边抱怨道,“哎呀,这云小姑娘生了个男娃。可她呀就是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这瘦小的身子都产不出奶来,这还要来黄沙葬杀那个血刀魔人。你说这血刀魔人闹了整个南朝沸沸扬扬的,可我们就在这,怎么没见着呢?还是自己的身体重要啊。”
“啊……”惜月好像按到了关键的穴位,张老头享受地呻吟一声,再呼出一个“爽”字。
“我说你两都这么久了,惜月的肚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老头给你们把脉,身子也都很正常啊。”张老头看着阿喜和惜月,“得努力一点哦。”
惜月狠狠地瞪了阿喜一眼,喝道,“听见了吧,说你呢!”
张老头又说道,“我这回来的路上啊,黄沙葬好似变了天,猩红的煞气是越来越重,气氛也越来越压抑……哎,难道是了不得的东西要出世了?之前偶尔会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些失了心神,乱抓咬的行尸走肉,这趟怎么一点生机都没有?”
惜月笑道,“哎呀,是慕姐姐她控制住了烽火堡的疫情,这尸毒能治好的。你之前学艺不精……”
“放屁!”张老头“呸”地一声,“我怀疑啊,那些行尸走肉是被放出来巡逻的,现在可能是那鬼东西要出世了,抓回去活祭了吧。”
“轰!”黄沙葬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好似地龙翻身,灯摇地颤!
“怎么了?”风飞雪如一道白虹出现在大堂上,如今的他,实力已经回复近十层了。
随着一声巨响,有间客栈的大门被黄沙眼惊弓之鸟的客商们推开,只见百余人随着烟沙涌了进来,一把扑跪在风飞雪的脚边,“天剑客救命啊,救命啊!”
风飞雪几人出了大门,只见猩红迷暗的天穹之际有一团萦绕地血凝的云团。而黄沙眼稀疏躺着数十具尸体,渐渐被狂风卷起的黄沙掩盖——都是一些受过尸毒的人,本来已经被慕无双的药控制住了伤势。
慕无双听见巨响也赶来,端看了他们惊恐的死状。她低声叹息道,“是被吓死的,五脏俱裂,回天乏术啊!”
“七杀!”风飞雪唤来了有间客栈轻功最好的七杀,凝重的眼神显露无遗,“你赶紧去留客山庄找……不,你马上去一趟长白山,找到蓝玄云并告诉他”风飞雪稍微沉思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世间,出现了一个他不可战胜的人!”
七杀似乎懂得了风飞雪的意思,去马厩寻了快马匆匆往东北方向赶去。
风飞雪看着那些惊恐未定的客商们,下令道,“你们马上把所有的车马骡子都迁过来,将有间客栈围作车城,再在顶起白布,所有的干粮和水都集中到一起。”
客商们不敢含糊,按照风飞雪的意思去做。
雁门关城楼上,王冲刚举起热茶,就洒了一裤裆。当他的目光透过城楼的窗户往黄沙葬望去,惊得他张嘴呆住,“我的亲娘啊。”
那漫天黄沙被猩红的云团取代。原来视线还能穿透黄沙进去十余丈,现在红云所及处,什么都被掩盖了。
“来了来了!”红云慢慢地想雁门关涌来,王冲城楼眺望,彷徨无措。
雷少云的心更乱,始终挂念着有间客栈里的慕无双。杨洪见雷少云捂额沉思,表情急剧挣扎状,不忘再一旁提醒道,“大人,大局为重啊!”
雷少云定了定心神,对门吏大呼道,“关门,举火!”
他匆匆下了城楼,为虎贲编军,五人为一队,相互结伴而识,若真红云涌至,则相互结队往城楼而来。他抽出明晃晃的帅剑,在夜里亦容易辨识,“以剑为旗!”
黄沙葬深处,冲云寨。
只见每一方石阶,每一寸屋顶都挂满了焦黑的手脚,半骨半肉的人头,破碎的血肉——每一寸土地,都淌着血。比被胡虏掠过屠杀过的村落,惨状更甚。
台基高筑的铸剑炉位于冲云寨的最高处。说是铸剑炉,更不如说是一方灌满铁水,似火山口的土坑。
只见风焚月呕着血,蹲跪在热炎炎的土坑旁,右手按住急剧跳动的心脏,“这,这……”
司寒锦匆匆而来,用闷重的嗓音吼道,“怎么回事?那些祭品怎么都跑了?”
“呸!”风焚月艰难地站起,俯视着浮在火海中央之上的那把通体火红的刀,刀刃八尺,火焰刻纹,金铸的盘龙护手中央的龙头嘴里含着一颗五彩琉璃的珠子。
“魔刀的反噬!”就在刚才,他将十余人踢进火海之中,见那些血肉在铁水中瞬间消融,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魔更重。
他见魔刀已将血肉吸收,正想用铁钳将魔刀拿起,进行最后一次捶打,可谁知那魔刀因血肉淬炼而有了心智,绝意反抗。
刀魂冲天而起,横扫四方,势如推山倒海。
冲云寨首当其冲!
关押着祭品的铁笼被刀气震碎,百余祭品当场身死。这些中了尸毒的行尸走肉因惊恐而四散奔走。
这一刻,他们脑中自我保护的意识被激发的最高点。
“几千人都跑了!”司寒锦皱了皱眉头,问风焚月道,“那祭品还够不够?”
“哼!现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血肉已经不当事了。”风焚月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身形更加纤薄,“这些日子一定要多加防备。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那些行尸走肉没了意识,只会自我保护式地乱砍乱杀,定会招来更多的报复。你可得注意点。魔刀即日将成,可别功亏一篑。”
司寒锦由衷佩服这个瘦弱的男人,铸刀的执念竟然比他还深。
风焚月吩咐完最后一句,瘦弱而苍白的脸孔被火光照亮。他使出铁钳将魔刀夹住。纵然魔刀一直震颤使得他双手生疼,割出血丝。风焚月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按住铁钳,越举越高。
司寒锦看着他满头大汗,不忍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滚!”风焚月怒吼一声,示意他不要让自己分了心神。
魔刀被举到半空中,顿时风云变色,那黄沙葬的灰雾突然席卷聚来,千万死灵冲进这血肉练成的容器中,尽情撕咬着刀内生灵的气息。血水凝成的刀刃渐渐被乌黑的刀芒所取代。
风焚月用铁钳将炙热而乌黑的魔刀强行按在贴满道符的铁砧上捶打:
第一下,魔刀中发出令人战栗的哀嚎!
第二下,四面天师符发出金光镇压着千万的怨灵。
……
第三十下,铁锤尖锐的捶打声盖过了怨灵渐渐沉闷的哭号……
历经七七四十九下,百鬼消寂,怨灵轮回无门,从此封印刀刃之中。那本一寸厚的刀刃被淬炼得仅剩下三分。
风焚月衣碎发散,通体上下有十余处灼伤,在他虚弱昏倒之前,将魔刀重新丢进了火海之中。魔刀变得宁静和祥和,可气势却如山般沉重。
司寒锦冲过来一把将如风中残烛的风焚月抱起。这瘦弱的男人露出欣慰的微笑,虚弱道,“七七四十九个小时之后,当烈火烧尽最后一丝生机,魔刀将成。”
话落之后,他便晕了过去。
司寒锦看着怀中脸色憔悴的风焚月,不忍用粗糙的手掌轻抚着他满是灰迹的脸颊。
漫天飞灰,黄沙火雨,两人如是战后的血海沙场上苟活的双生兄弟。
这一年多的陪伴,竟让他无情的血液中多了一份羁绊,风焚月成为他的眼睛,磨砺他的刀锋。司寒锦都不知道,如果这个脆弱的男人就这样死了,那么这个世界上他所拥有的,除了仇恨,还有什么。
有间客栈的客商们窝藏在货柜车马围城的“城墙”内,绷着神经,左手拿着短弩,右手拿着短刀,一直守望着黄沙葬深处的红云处。
风飞雪站在客栈屋顶的飞檐上,疑虑道,“这红雾,怎么有一股燥热味。”
突然,红云急剧收敛,一去不复回。天地重新被那一片昏黄的沙雾笼罩,“怎么回事?刚才那漫天的怨灵……”
“啊!”突然,下面传来一声尖叫,随之四周又传来起起伏伏的惨叫声,“救命啊!”
风飞雪手间唤来一把剑气,朝着浓雾中射出,随之就喷出一串鲜血。
破军匆匆跑上屋顶来,吞吞吐吐道,“糟……糟了,有一群中了尸毒的人,发了疯地想要冲进来。”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让无双多费点心,弄点药汤给他们……”
“风小哥你说什么呢?”破军说道道,“几百上千人呢!这病情要是带了进来,连我们黄沙眼千百人都得赔进去!”
风飞雪睁大了双眼,惊讶道,“什么?几百人?那……”
“他们都已经失去了心智,只能杀了!”贪狼跳上屋顶,擦亮了手中的寸刀。
风飞雪亦唤来剑气,吩咐破军道,“死守客栈大门,将女人和小孩都集中到楼上来。”说罢,他便和贪狼一同跃入浓雾之中。
车城之外,一个个浑身挂彩的丧尸手中持着家伙想要闯进车城,一边有模糊的口齿呐喊道,“让我们进去,让慕神医救救我们!”
他们虽有零星一点心智,可手中完全没有停下,挥舞着家伙往正常客商的身上就是招呼。
风飞雪一剑“踏柳寻梅”,冰寒的剑气扫下三四个丧尸的头颅。贪狼妖魅的身影穿梭在行尸走肉之间,转眼间寸刀上已经血迹斑斑。
酣战了半个时辰,车城前堆尸如山,尸潮见风飞雪和贪狼如此厉害,不敢再轻易接近,转头往黄沙葬跑去了。
风飞雪和贪狼已经累得近乎虚脱。
“有间客栈都有几百人,那么烽火堡一定更多!”风飞雪努力挺起酸痛的腰来,“那边的护卫只有几百民兵,而且多是尸毒患者,尚未痊愈。你马上到雁门关通知一下守将,如果那边的大宋客商死光了,怕雷小子都会戴罪的。”
贪狼将那已经卷刃的寸刀随意一丢,喘气道,“我,我没力气了!叫破军那块头来。哎,都是普通百姓,我真是造了杀虐了。若是他们再进攻一波,我这手会酸断的。”
说曹操曹操到。
破军扛着一把环首大刀冲了出来,左顾右盼,发现尸潮已经退去了,“哎,我……我去找武器了,谁知落在了厨房里。”
贪狼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道,“这借口说服不了我们,烽火堡就劳你一趟了!”
破军颇没主见,只是呆呆地应了一句“好”,拖着大刀便往烽火堡去了。
“你净欺负老实人,难怪惜月跟了阿喜,怜情跟着七杀。”风飞雪嘲讽了一句。贪狼看都不看破军孤单的背影,神气道,“嘁,风小哥你可不知,我贪狼在外面女人可多了,单是大同府我睡过的姑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别说,惜月那小姑娘我都看腻了!”
惊恐的客商们看着两人如此笑语调侃,便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折尘洗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