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太亮,睡不着了,不用睁眼都知道,周围都是白亮亮的。身上也热,寒洲觉得脸都要晒曝了,还有点火烧火燎的疼。但想睁眼睛却发现睁不开,眼睛好像糊了很多眼屎,耳边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大声的吵嚷,有男有女,整个环境就像演出前的后台,各种忙乱。
渐渐地声音清晰了,有个尖细的女声问“咋办呢?咋办呢?”这腔调有点像曾经看过的西北小品,很有喜感,但也能听出来,她是紧张而慌乱的。
“好像还活着呢!你看她眼皮在动。”有个老人的声音,倒不似刚才那个的慌乱。
“就是活着的,我也看见了她眼皮在动。”有个小孩子的声音,脆脆的,大概是个女孩。
“我过去看看吧。”有个男子的声音。听得出来想尝试,信心又不太足似的。
“别过去,你看她穿的普通,却细皮嫩肉的,你看那指甲,哪像是我们这些女人的样子。别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回头大户来找我们的麻烦。”刚才的尖细的声音又说。
“那也不能就让她一直躺着,这样晒也得晒死了。”那个信心不太足的男人又说。
“就是,先过去扳开眼皮看看吧,说不定可以活呢。”老人说话了。
寒洲现在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吵嚷了,他们在说她呢,也许把她当碰瓷的了。她觉得身上除了左肋有些疼,其他地方倒还好,就是使不上力气。眼睛要睁开确实很困难,她要歇歇,再努一把力才好。可是确实太热了,她觉得力气聚不起来,自己可能要化作一股青烟散掉了。肯定是躺了很久了,也不知道那个闯祸的司机到哪儿去了,怎么能狼心狗肺地把她扔在马路上呢?打个120也好啊。奶奶的,老陈,也不说出来找找我,大中午的又去打游戏去了。
“罗爷爷,咱俩一起去看看吧”。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嗯。”老人应和了一声。
有脚步声过来。耳边咚咚的。
有阴影挡住了射在脸上的光。寒洲知道有人来管她了,很激动,但也搞不清自己的情况,怕他们不懂急救知识,希望他们能先联系医院,当然最最紧要的是给自己来瓶水,否则真的要化作一缕青烟散掉了。
有个手指落在她的眼皮上,小心翼翼地往上推了一下,又慌忙放下。
“看清了没?”老人问。
“我也不知道。”男人答。
寒洲生怕他们走了,心说你倒是再来一下呀,我要是碰瓷的这会儿就粘上你们了,哪能这么一动不动呢?
“那就再看看。”老人又说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利索了些。
终于见着光了。寒洲努力动了动眼珠,这会也不想看清什么东西了,只想让人知道这个躺着的人还活着。
“嗯,看清了,这下看清了,她是活着的。”男人的声音有点兴奋。
这声音引起了周围的骚动,各种声音又乱作一团。
“先把她抱到窑里去,让她凉快些。”老人好像下命令一般。
“哦。”那个男人的手伸到了她的脖子下边,另一只手配合着托着她的大腿。
他很听老人的话。
终于我不用化作一缕青烟了,寒洲心里松下下来。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在一个人的怀里荡来荡去。身后好像跟了些人,脚步踢踢踏踏的,大概是跟着来看急救过程的。这有什么好看的吗?寒洲活了这么些年一直是不喜欢围观的,但围观好像是生活常态。
“赶紧把窑门打开。”老人命令。
有人上前,也没听见开锁的声音,门就“吱嘎”地叫了一声,寒洲心想这肯定是一扇坏门。
“放炕上,放炕上”。大伙儿的声音,乱乱的。
嗯?放炕上?这年头北京还有人家用炕的吗?寒洲糊涂了。
身体躺平了,炕板很硬,但屋子里凉快了些,不用再晒着了。
“得找个医生吧?”男人不确定地问。
一只苍老的手碰了下寒洲的额头,又试了试脖子的温度。
“在外面晒坏了,去拿瓢水来,停会儿再去叫医生。”
紧接着有盛水的声音,脚步的声音,还有小声的叽叽喳喳。
一滴水,凉凉的一滴水掉在寒洲的额头上,紧接着是一只沾了水的手整个覆在她的额头上、眼睛上、脸上。现在,寒洲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了,这真的是太大的恩情了。
又是一块沾了水的布糊上了她的脸,撩开一个小缝儿让她呼吸。有小水滴浸在鼻腔,润润的,真舒服啊。寒洲这下是真踏实了。
“应该把她身上也擦擦,刚才实在是晒坏了。”老人又说。
啊?要脱我的衣服吗?我要被围观了吗?不会有坏人录相吧?寒洲紧张地捏捏拳头,但拳头也使不上力。除了这个,她什么也做不了,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那就,那就翠翠姐你来吧,我们都先出去一下。”男人的声音闷闷的,听着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行,小花留下给妈搭把手。”尖细的声音原来叫翠翠。
“嗯。”小花脆生生地答应。
脚步声又踢踢踏踏地走远了。屋子静了下来,但屋外的声音还是听得到。
“先脱了她的袍子,还有鞋子。”翠翠说。
几只手在身上扯来扯去的,但还算有些章法。衣服脱下来了,身上有了一阵凉意,可以感觉到人走来走去带动的小风。
“妈,她真白。比你脱了衣服白,和我肚子上的肉肉差不多。”小花一边往身上沾水一边说。
“妈没生你时也是很白的。”翠翠一边干活一边应和着。
“皮肤白不白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你肯定原先就黑的。”小花一点不留情面。寒洲听着都想笑了。
“这孩子,我生你以前的事情你能知道?尽瞎说。镇上的人们都说你妈是一枝花,只不过找了你爹那个不起色的,才成了这个样子。”翠翠不甘心地说着,手下的动作却是加了几分力,搓得皮肤有点疼。
小花“哦”了一下,看妈妈脸色变了,不再吭声。
又过了会儿,小花又憋不住话了,“妈,她的手真好看,头发也好,比我的头发都好。”
“干你的活。去换点更凉的水来。”翠翠命令。
“哦。”小碎步去了,又回来。
“妈,你看她脚底板好像都没有硬皮,摸着软软的。指甲也是干净的,不像你的。”小丫头有点没心没肺。
“就会拿来跟妈比!你妈一天干多少活,人家一天干多少活?”翠翠手上的动作更麻利了,但是真的弄疼她了,寒洲“哼”了一声。
“妈呀,她醒了!”小孩子惊叫了一声,好像是跳开了。
翠翠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屋外的人听到孩子的话也是一阵骚动,但没人发话,还是在外面站着,倒没进到屋子里来。寒洲心想,这些人还是挺明白事儿的,挺好的。
“咳,你醒醒,你醒醒。”翠翠推了寒洲两把,这女人胆子挺大。
寒洲想动,却动不了,像是梦餍了一样。
翠翠又推了两把,等等,还是没反应,手无奈地停在寒洲的胸上,下意识地拍打,就好像拍桌子打拍子一般。
寒洲心想,等我醒来,一定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尽管大家都是女人,可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妈妈,让我来,挠她痒痒。”小手雀跃地就挠了起来,指甲有点长,还有点划得微疼。
“这个地方肯定行的”。小手又向脚底板旅行,一遍一遍挠着脚心。
寒洲实在受不了了,这孩子太闹了,就像当当小时候一样,她想起女儿心里一阵温暖,不禁笑出声来,而眼泪却从眼角流了下来。
“她笑了!”孩子大喊。
“她哭了!”是孩子妈妈的声音。
“我挠,我挠,我继续挠。”孩子显然受到鼓励,声音像开花一样让人欣喜。
“啊,别别——别了”寒洲终于发出了声音。同时她的眼睛也睁开了,好累啊,没有一点力气。
“她醒啦,她真的醒啦!”小花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门外的脚步有点乱,肯定是想进来看看。
“先别进来,她还光着呢!”翠翠扬声说着,就去找盖的东西。
寒洲无力地苦笑,心想,这位大姐,等我好了一定好好会会你。你能有点遮拦吗?
终于遮盖好了,比寒洲想象的要严实,她原以为只草草地遮盖住重点部位就会喊了人进来,没想到这翠翠倒是挺用心的。她不禁睁眼看了看这女人,一看才发现可能是个群众演员,穿着黑色的袍子,像是汉服,而那衣服因为经常洗,也不那么黑了,可能是做旧的吧,这剧组倒是用心了。
正端详着,一大队群众演员进来了,个个穿着袍子,有长有短,都是斜襟,腰间扎根带子,有的扎得用心些,有的就草草一扎,可以看到都穿着裤子,但都是灯笼裤,有的裤脚及鞋子上还有泥,可见是个用心的剧组。倒不知是什么剧,还真是让人有点期待呢。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最前面的老者,等着他说话,看来他在这群人中地位不低。
“姑娘能说话吗?”老人沉声问询,样子慈和。
“啊,可以的。谢谢老人家,谢谢大家。”寒洲努力发出声音,咽喉有些嘶哑。
“那个,小花,给这位姐姐拿点水来。”老人转身对小花说。
小花递过来一只瓢,是半个葫芦做的。寒洲很想喝,但是抬了抬手,没有力气,又放下了。翠翠很麻利地把她的头抬起来一些,用自己的腿和胸支起她的身子,同时还不忘用手拽了她身上盖着的衣服,防止掉下来。小花则是很配合地做起了喂水的工作。
水很凉,也很甜,喝了一大半,确实缓解了旱情。寒洲冲大伙笑笑表达感谢。翠翠又小心地把她放平。
“你命大呀,姑娘,今天幸亏是遇上了小花出来玩,见你倒在地上赶紧去叫人,要不,可就出大事了。”老人很感叹地拍着腿。
“抓住了吗?”寒洲问。
“抓住?哪能抓的住,那么高一头驴子,一溜烟就跑了,小花才多大。”老人又说。
“是啊,很高的,也很快,我看着你被踢倒了,赶紧跑回来叫人。”小花严肃地说,小脸绷的紧紧的。
“驴?我被驴踢了?”寒洲很难相信这个目击者的话,然而那孩子的态度又不容质疑,这让寒洲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到底怎么回事呢?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先养着,我让人告诉你家里,出这么大事儿,以后可得注意了。”老人感叹道。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姑娘,你家在哪儿呢?”翠翠插话。
“让大枣叔叔给你送信,他认识的人多。”小花一边冲她说话,一边向旁边的又高又壮的男人示意。
那个高壮的男子笑笑,没说话,就是点了点头,很可靠的样子。
寒洲还在迷惑当中,总觉得哪儿不对了。她迟疑地说,“北京,海淀区。”
“什么?”老人听了皱起了眉,转头看向名叫大枣的男子。
那高壮的男子也很疑惑,迟疑地重复刚刚听过的话:“北京,你是说北京?”
周围人都迷惑地互相询问,满屋子都是“北京?”“北京?”
天哪!中国人不知道北京?这是什么状况?寒洲觉得自己被这群人的话给整晕了,不知道躺着的是傻瓜还是站着的是傻瓜。
“咳——”,周围静了下来,都知道老人要说话了。“不知道呢就慢慢打听,打听到了就告诉姑娘的家人。现在我们先商量一下姑娘的安置问题。”
“对,对,先商量安置问题。”众人附和。
“我倒是想接姑娘住的,就是家里已经三个孩子了,而且我家那个不起色的二牛——”翠翠为难地开口说。
小花看着妈妈,有点巴望着接漂亮姐姐同住,这时候也不好开口了。
“我嘛,老了,孤老头子一个,她现在病着,我怕照顾不好她。”老人很遗憾地摇头。
“我家里也孩子多,多一个人吃饭,这个——,她又是好人家里出来的,怎么办呢?”后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
“是啊,大家情况差不多,怎么办呢?”有人附和。
寒洲脑子乱乱的,现在她居然成了别人的麻烦了。
“我看大枣最合适,他一个人吃一个人住,现在先当妹妹照顾着,找着家就多一个妹子,找不着家就当媳妇。”
那个说话的矮个子男人话没说完自己倒先笑了,惹的围观的人也呵呵地笑,还有人附和说是好主意。
寒洲有些生气,但现在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多,她能怎么办呢?她生气的样子肯定很明显,大枣脸红红的拍了刚才提建议的小个子一把,表示对取笑他的抗议。
众人就又看向老人,等着他发话。
“我看——”老人很犹豫,也有些无奈,“我看就当妹妹先养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一边养着一边打听打听这北京是什么地方,今天先到这里,姑娘精神不济,先休息。各家情况都差不多,好的吃食也不常有,能做得细心些的就端点过来,她毕竟是个病人,又是外乡人,总得好好养着。”
“对,罗爷爷说的对。”又有人附和。一群人纷纷点头。
那个大枣看了看躺着的寒洲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寒洲闭上眼睛,不想睁开。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剧组,这根本就是真的。她脑子乱极了,乱极了,她想让自己快快睡去,等醒来也许就又回到正轨上去了,她没有顶着大太阳出门,而良子也没有死,宜人也没有冲她发脾气。日子安静美好。
屋子里的人渐渐散去了,听得出来他们有点兴奋。可以想象,他们会把今天的故事说给他们的朋友和邻居,同时也表达他们的同情和好奇。也许北京会被猜测为一座海上仙山,而她会被猜测成一个受了惩罚被逐出的侍女。
听脚步声音应该是送完客人的大枣回来了,他在炕沿儿上坐了会儿,也不吭气儿,寒洲有些紧张,只好闭着眼睛装死。现在她动不了,而屋子里只有一个能动的家伙是个男人,上帝呀!你这是考验我呢还是考验他呢?你老人家一大把岁数了还玩心这么重吗?
听声音大枣又从炕上起来,来来回回地在地上走,脚步也不急也不缓,寒洲想他肯定在拿主意,要把我怎么办。过了会儿,他说话了:“那个,妹子,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睡了,但是我得交待一句,我要出门去准备点吃的和用的,估计你在我这儿的日子短不了。我从外面把门拴上,你就放心歇着。我去把翠翠姐再叫来,让她给你收拾一下,所以一会儿开门的是翠翠姐,你就不用担心了。”说完,移动脚步,脚步声非常有力。门还是“吱嘎”一声,又“哗啦”一下,这就应该是拴上门了。脚步走远了。周围彻底静下来了。
寒洲慢慢睁开眼睛,打量四周,这真的是个窑啊,以前只从图片上见过,今天就住进来了。屋子采光不好,窗户很小,而且没有玻璃,也不知糊的什么东西,微微透着光。墙壁在这样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来很黑,应该是长年烟熏的结果。扭头看,地上有个灶台,有个大黑锅。还有个水缸,刚刚给她喝过水的瓢就漂在水缸里,天啊,会不会以后都是用瓢喝水,他用完了我用,我用完了他用?
寒洲被这个想法刺激得想骂人,想哭,她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把她知道的能主宰人类命运的神佛统统问候了一遍。这个时候也不怕他们打击报复了,因为她已经被报复了。她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送到了喝水要和一个陌生男人共用一个器具的地方了,这还不算报复吗?可是她做了什么呢?单位组织的捐款她样样不落的,大桥下面拉二胡的每次她都给钱的,对公婆也算孝敬的,骂骂老陈也是字斟句酌的,最多算挠痒痒,也不敢捅刀子。
她在心里咒骂了这个鬼地方,咒骂了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在咒骂当中她累得要睡过去了,这时候,大嗓门的翠翠姐来了。
“哗啦”,门拴响,“吱嘎”,人进来。
“妹子,我来看看你。”脚步带着风,一屁股坐下,盘腿很麻利,寒洲强打精神睁开眼,努力冲她笑了笑。
“咱先把衣服穿上吧,要不大枣回来他也不好弄。”说着翠翠的手就去掀给她盖着的东西。
“我家里还得赶着做饭,就不多陪你了。等你精神好了,咱慢慢聊。小花很懂事,没事儿就让她过来,她挺喜欢你的。她还想让你去家里住,可是就一条炕,你这油光水滑的样子,我家那死鬼怎么受得了。所以没办法,你也只能在大枣兄弟这儿住着啦。要便宜也只能便宜他了。放心,他还算个好人……”
这女人絮絮叨叨真能说,说得寒洲都禁不住要求饶。她无力地被人抱在怀里抻抻拽拽,让她想起女儿给布娃娃穿衣服的样子,不禁眼角里流出了泪水。现在,她再次咒骂那把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就是它让她离开了孩子。良子死了算什么?就连老陈她都可以失去,可是让她失去了孩子,命运你个死东西,我和你有仇了!
“好了,穿好了,你看,多整齐的一个人。我要走了。”翠翠对她的工作成果很满意,还夸张地摸摸她的头发。
寒洲这时没有心情再送给她一个笑容了,闭上了眼睛。尽管她知道还是应该对人家表示感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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