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黑活着从场部医院回女劳教队只是左边袖子齐肘打了个结少了一只手她什么农活都干不成每天帮助小郎扫完院子便坐在号子门前看《老三篇》灰黑的影子衬出血红的书本封面成了女劳教队院子里醒目的点缀
谢萝每次经过鸡窝组门口见到这个“点缀”心里都紧抽一下这几天她每时每刻都在捉摸那只“鬼手”按体形特征排队分类已经猜个**不离十但是她仍在犹疑真的看清楚了吗多年的囚粮留给她的是极度的贫血蹲下再站起來眼前便一片漆黑沒有当场抓住那只手沒有真凭实据对方很可以反咬一口皮队长对澳洲黑和她的印象都不好这位公安人员不像方队长能一碗水端平了考虑问題也许因为年轻火气大报复心特强跟这种人打交道弄得不好会惹火烧身直到现在谢萝还在脱粒机上干活沒希望换下來澳洲黑的前车之鉴让她时刻分出一只眼來注意身后谁知道什么时候“鬼”來抓我的脚
澳洲黑漠然坐着深陷的眼眶里两只无神的大眼直瞪着前方中午她告诉谢萝:听小郎说解教后送她上老残队谢萝抖了一下作为积年老囚知道那儿不是个好地方粮食定量比病号还少老残队的号子旁边就是坟地但是澳洲黑异常的平静对谢萝的介绍一点也不惊讶失去左臂好像熄灭了她体内的那支生命之烛她的阴沉冷淡使谢萝嗅到了死的气息
“老残队看管得不严……”谢萝想点燃她心里的希望
“不走了无路可走”
“王子”
大眼睛转过來死死盯住谢萝的脸两秒种后确定不是讥讽才幽幽地回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知道男人的爱是靠眼睛來维持的吗”
谢萝一个字吐不出是的地球上沒有缺胳膊的王后即使是个黑国王也要求一个囫囵的王后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黑王子的话有几分可信难保不是个人口贩子玩够了把她卖掉谢萝不想说这些话添她的恶心摸摸那个空了半截的袖子正想告辞后腰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别挡路”一个尖细的声音嚷道
回头一看:是芦花鸡谢萝慌忙躲开让那个矮子急急奔向队部
澳洲黑断臂以后芦花鸡终于当上了组长既是个“长”就得有“长”的样鸡窝组每个成员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一分钟有人放个屁下一分钟队部就知道了年轻的皮队长在识人上欠点火候对芦花鸡这一特长非常赏识认为她靠拢政府更鼓励了她的积极性芦花鸡把众“鸡”一个个捉摸过來觉得烧鸡的病透着古怪:不发烧不流脓血成天躺着水米不进但能自己上厕所还洗涮得干干净净这叫什么病症今天她在一边冷眼睃着老母鸡哄小孩似的劝烧鸡喝粥甚至用勺子往嘴里喂那勺粥又顺着嘴角流出來老母鸡埋怨:“你倒是往下咽呀”
绝食芦花鸡的脑海里突然掠过这两个字立刻跳起來往外跑这是一大发现汇报给皮队长准能得到表扬她顾不上注意谢萝和澳洲黑嘀咕什么冲到大门口就要上队部小郎正吃午饭叫她等一会儿她说:不能等出人命了吓得小郎端着饭碗开了大门
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听了汇报都只吃了半截饭就赶到鸡窝组几分钟后游大夫也來了一看:烧鸡不过是消瘦些不像芦花鸡说的马上要断气皮队长说:“不肯张嘴往鼻孔里灌”说完回队部继续吃那半顿饭游大夫冷笑两声斜眼瞪了芦花鸡一眼也跟着走了
等到游大夫吃完饭拿上橡皮管吊瓶等器械走进女劳教队大院女囚们已经排好队准备出工她连忙请求皮队长留下谢萝当帮手:插鼻饲管一个人可完不成
大队女囚拖拖拉拉出了院门小郎咔嗒一声上了锁带着她俩向鸡窝组走去
澳洲黑仍像尊石像两眼发直端坐在号子门口游大夫捏捏她的左臂疼得她咧了咧嘴
“还疼吗來我看看”游大夫打开绷带断臂创口肿得发亮一圈红肿的肉中间戳出一块白骨“嗳你得天天换药发炎了”
“我要看大门沒人陪她去医务室你每天來一趟得了”小郎说“马号的伤员都好利索了你还忙个啥”
“怎么不忙马号的老吕压根走不了道得我上门去治这一个只伤了胳臂两条腿还能走”
“老吕不是死了吗咋又活了”
“谁说他死了打断了腰骨就够受的”游大夫摇头感叹“这年头进城干什么不是找死亏得遇上的革命群众讲理说是‘逃犯’该进公安局这才回到慈渡……”
游大夫手快说话间就替澳洲黑清洗包扎完毕抬腿进了号子一边走一边招呼小郎:“你也來搭把手这主儿绝食肯定不听话”
小铺收拾得干净清爽黄色的提花枕巾上那张青黄的脸像秋天的黄叶双眼紧闭纹丝不动看上去似乎沒有呼吸了小郎一把拉住游大夫:“死了”
“还有气呢”游大夫伸手探了探烧鸡的鼻孔瞪了小郎一眼嗔她大惊小怪
一行人竖起输液的铁架子挂上葡萄糖水瓶游大夫拿起细细的橡皮管对谢萝和小郎说:“你们俩一个按头一个按手别让她动”
橡皮管凑近鼻子正要往里插响起一个细如游丝的声音:“不用不用费事我我自己吃”
这下子别说小郎连游大夫和谢萝都大吃一惊橡皮管掉到地下流出一股药水游大夫很生气:“开什么外国玩笑耍人呀”
“姓芦的就是谎报军情”小郎也生气了
当天晚上芦花鸡被叫到队部女囚们在院子里都能听到皮队长高亢的声音:“你弄虚作假捏造事实太不老实了把政府干部当成什么老实坦白什么思想动机……”
芦花鸡灰溜溜地回到号子
女囚们私下议论:“该这个事儿妈得了报应不敢再上队部胡说了吧”老母鸡却说:“狗改不了吃屎瞧着三天以后她还会往队部跑”
真叫老母鸡说中了第二天晚点名后芦花鸡跑到大门口:“快让我上队部”
“又出人命啦”小郎慢悠悠地问
“这回是真的”芦花鸡满脸煞白雀斑全凸了出來
“真的回去等着”
芦花鸡不回去一定要见皮队长小郎再不上当把瘦小的芦花鸡拨了一百八十度使劲搡了一把姓芦的趔趄几步差点跌倒可还是梗着脖子不走
“听见沒有等我锁上各组的号子再带你去”小郎气得又搡她一下
两人像沾上北京知名的土特产牛皮糖正在拉拉扯扯叽哩咕噜之际鸡窝组的号子里飞出三只“鸡”九斤黄、柴鸡和老母鸡一个个扑拉着胳臂大叫:
“快请游大夫”
“吐血啦”
“了不得啦”
各组号子的门全开了女囚们被叫声吸引到院子里有的不顾违反“不许串号”的规矩拥到鸡窝组去看热闹更多更响的惊呼波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怎么了”铁丝网外露出皮队长的俏脸
“三组又死人了”小郎手忙脚乱开了大门
“真的死了你去看了吗”
“还沒有”
“嘿”皮队长慢条斯理地往院里走心想这帮女囚唯恐天下不乱在她们嘴里芝麻都能变成西瓜边走边喊:“回去都回去串号要关禁闭吗”戴着铁戒指的手不停地挥动女囚们纷纷缩回自己的号子
皮队长的脑袋刚伸进三组的门火速又转了过來锐声吩咐跟在身后的小郎:“叫游大夫”
烧鸡饿了一个多星期已到弥留阶段她觉得心中半明半暗身子虚飘飘地仿佛悬浮在空气里绝食到第五天她就不用上厕所大小便那种铁片绞刮肠胃的“酷刑”感也消失了像一只彻底倒空的玻璃瓶空灵剔透只等着最后一刻到來便能上那个世界跟心上人永远在一起了闭着的眼帘里出现了“吕布”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英俊崭新的淡黄卡其布长裤裹着两条修长的腿矫健地向她迈进她伸出双手飘飘悠悠迎上去一步一步快了快了……就在两双手即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两个最最熟悉的字钻进她的耳鼓:“老吕”老吕“吕布”她一惊从虚无飘渺中一跤跌回小铺上努力凝聚剩余的精力断断续续听到游大夫的话“吕布”沒有死还活着他活着我怎么能死这个消息大大震动了垂死的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锢生之念的牢笼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來:活要活活下去一个淡黄的影子在面前晃动:吃吃吃吃饭就能活就能得到后半生的幸福沒有一丝血色的发青的唇吐出了要吃要喝的愿望
烧鸡的还阳乐坏了老母鸡和柴鸡马上向伙房提出:换饭那稀汤寡水的病号饭越吃越病去它娘的换窝头打饭的时候老母鸡跟发饭的老头干了一架“应该补上一星期的窝头一天四个四七二十八凭什么让你们多吃多占你们不也是二劳改吗”老头不是省油灯哪儿把老母鸡放在眼里补窝头这辈子沒听说过等下辈子你当了劳改农场的头儿去补吧每顿的窝头都是有数的我上哪儿给你变去吵得不可开交几乎动手开打小郎镇压不住又见各组打完饭后大笸箩里还剩下十來个窝头便插言道:既然病号能吃饭了补两个窝头吧你们伙房才两个人吃不了这么些老母鸡不干老头更不干小郎准备去叫皮队长來两边才收兵这顿早饭老母鸡端來了三个窝头一碗粥一块咸菜烧鸡强咽下一个窝头一碗粥剩下的归了两个“有功之臣”中午柴鸡跟着老母鸡上阵一起对付伙房老头又多争了一份午饭烧鸡看着四个窝头两大碗菜汤沒有一点食欲只觉得胃里丝丝拉疼但是活下去的意念迫使她啃了一个半窝头加上几口菜汤晚饭她又咽下了窝头、粥……
十來天沒有运转的胃壁已经薄得像纸粗粝的窝头咸菜冲进去根本经受不起晚饭后烧鸡疼得在小铺上來回翻滚老母鸡以为她着了凉忙给她倒了碗热水热水下肚烧鸡哇的吐了一地一口接一口吐到后來往外喷的都是鲜血
游大夫进來时烧鸡两眼已翻白地下一片狼藉紫色的血块中混杂着黑的咸菜黄的窝头游大夫随手用那块黄色提花枕巾盖上烧鸡的脸对小郎说:“要一辆平车送医院”她本來想查问:谁给恢复普通饭的后來一想:人已不行了不必废话方队长挨批斗下了台以后女劳教队有好些事都不按规矩办这帮人都不懂医药常识皮队长又不是好惹的万一追查责任牵连上自己算了烧鸡即使救不活也不过是个囚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