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这北国海滨的土地上一片一片又一片一夜间粪堆、马厩、厕所……都披上圣洁的外衣在铁青色的天空与银白色的大地接壤之处那戴着银冠的树梢犹如一圈镶上的花边丑恶的血迹、车辙、粪污全部失踪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叫干净
小白对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色毫不动心她只是担心如果出工以前不叫这些女囚把院子扫净这苦累的活儿便会落在她和小郎头上因此她提前三十分钟把马厩的大门打开可着嗓子嚷嚷:“起床喽”
朔风夹着大如树叶的雪花从半开的门外直飞进马厩冷彻心肺的寒气使人们不但起不來反而把棉被往脑袋上蒙得更严在灰白的晨曦中两排草铺上仿佛挤满了无头无尾的巨蛹马厩是砖木结构屋内满地皆是稻草为了防火虽然是摄氏零下十五六度的严冬也禁止生火取暖所以女囚们的生活习惯与常人完全相反一般人是睡觉脱衣起床穿衣;而她们在劳动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可以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在睡觉的时候却必需全副武装棉衣、棉裤、棉帽、口罩然后严严实实地裹上棉被此时二尺半宽的地盘对每个人说來都够用了即使白天彼此又打又骂恨不得把对方全家大小都咒死到了晚上却惟恐无人挤着自己靠墙的四个铺位在天气暖和时是令人艳羡的墙上可以挂上自己的各种财产面壁而卧便可如阿q般摆脱马厩中地狱般的喧嚣如今无人愿意靠墙那四个位置要由队长指定……
一个巨蛹破了露出戴着棉帽捂着口罩的人头响起一声尖叫:“关门”
小白索性把门全部打开:“快起來扫完雪才开饭”
一团团蒸气从开着的门口飘出去马厩里响起一片咳嗽、打嚏声
“真他妈的缺德”
“该死的小白你儿子还得发烧”
……
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响起母金刚的破锣嗓子:
“干么干么闲得沒事干啦捅你姑奶奶干么”
“你嚷嚷什么”惊动她的是尖下巴母金刚登时清醒了嘟囔着:“谁知道是你呀”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尖下巴低头不知写了些什么接着把厚厚的一大沓纸交给小白:“这是大王队长催着要的”
“她们又在捉摸谁啊”一阵凉意掠过谢萝的脊梁看來尖下巴昨夜一宵未眠写了一夜汇报这个队长跟前的红人最靠拢政府的女囚现在正抓紧劳教队的一大关口:年头岁尾來表现自己每逢辞旧迎新之际在银行钱庄是算总账的日子在劳教队也一样前两天晚点名时大王队长宣布做年终鉴定她那最后的四句话特别刺激人们的神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揭发有功隐瞒包庇有罪”
这四句话犹如点豆腐的卤汁女囚中立刻发生化学变化谁不趁此机会跟自己的对头算一算账于是队部的门槛差点被汇报者踢破了
“这两天就数她俩上队部去得勤走马灯似的……”刘青莲小声咕噜
“咱们沒违法怕她们嚼什么蛆”谢萝想得很简单
老尼姑却摇了摇头:“地狱里大什么鬼都有”
谢萝不言语了她揣测这两个“鬼”陷害的对象八成是她和老尼姑不可知的事物最令人恐怖许多人行事确实比鬼还难以捉摸不怕她们无中生有只怕她们抓住一点事实像发面似的把馒头发成一座山任你遍体是嘴也辩不清
“都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來的闹得现在人少鬼多”刘青莲又说了一句
谢萝摇摇头她不太同意老尼姑用神话比喻现实她觉得世界上还是人比鬼多关键在于这个地方性质特别碰到的鬼真不少难道就不能预防这些害人的鬼吗可惜她的能力太差直到扫完院子里的雪她也沒想出办法來
早饭后领工具的女囚个个空着手回來:
“今儿不出工了学习”
大伙儿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不出工可以不至于挨冻受累崩裂的虎口、酸痛的关节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粮食定量却还是照旧这是喜事可是“学习”实在有点叫人肝颤这往往是“批判”的代名词不知谁又要被揪出來示众
全体女囚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病号班里能走动的都拿上马扎坐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
阵势相当隆重队长们全到齐了除了主管队长大王、三王还有管档案的二王队长她长得细白腼腆幸亏是管不会说话的档案若是叫她管这群桀骜不驯的女囚准会散了群不过她的细致是有名的她不仅把档案管得有条有理还能在字里行间找出漏洞甚至破案的线索她一來说明女队有新问題了中间站着轻易不露面的方中队长她粗眉大眼齐耳短发永远穿一件深蓝色大襟布衫因为公安局发的制服无论什么型号都不适合她的五短身材裤子好改上衣改起费事她只得穿自己手做的布衫猛一见以为她是个农村妇女她还真的是从农村來的当年是个老根据地的妇女主任后來随夫进城分配到公安部门别看她识字不多脑子却极好使百十來个教养分子的姓名、案情、家谱在她的脑袋里比二王的档案还清楚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一口冀中土话能说得任何一个能言善辩的女囚哑口无言那双厚厚的双眼皮下的大眼睛平时老是眯着只要一睁大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照透了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掉猴她轻易不來來必有事今天大家一看到那件蓝布衫个个心里都有点毛咕
大王队长宣布开会方队长主讲说的话很平常仍是动员检举揭发坦白交代
“……那罪行是客观存在你不说它也在着呢还不如竹筒倒豆子统统倒出來干净……”
女囚们眼睁睁地看着蓝布衫沒有一个吭气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她们明白“竹筒倒豆子”的后果再添上新罪行那教养的年限又要往上加了
“大家听清楚了吗好好想想方队长的话彻底交代……”大王队长补充了两句
还是沉默
“什么事都瞒不了政府有隐瞒罪行的快交代”
人人忐忑不安地坐着真不如到冰天雪地里去卖力气坐在这里要死掉多少细胞啊谢萝回头看了一眼刘青莲发现平时极镇静的老尼姑此刻比自己还紧张脸上失去血色双手紧握在一起指关节都发白了
“刘青莲你考虑好沒有”三王队长忍不住了
老尼姑站了起來黑线帽更衬出她脸色的惨白
“说话呀”三王怒了
刘青莲如一尊石像呆呆站着一言不发这老尼姑一向被认为是个强劳动力三王队长经常在队前表扬她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什么问題全场都在纳闷只有谢萝隐约看到尖下巴的薄唇上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母金刚陡然坐直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谢萝心头一懔:坏了鬼下的毒蛊发作了刘青莲有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呢是传播迷信吗老尼姑的案情是在天桥算卦即使到劳教所有一言半语迷信的说法也够不上隐瞒罪行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透视每个女囚的脑袋肯定有多一半在为刘青莲叫屈
“大家说她老实不老实”三王转向大家
“不老实”劳教队的生活已把绝大多数人训练得十分机灵跟着队长的“风”转舵决不会有错;眼下她们都不知刘青莲为什么不老实但还是跟着大喊
“不老实怎么着”
“抗拒从严”雷鸣般的喊声仿佛要揭掉马厩的屋顶
“你好好想想你在入所前就有隐瞒”方队长的眼睛睁开了电似地盯着老尼姑
刘青莲微微颤抖了一下
方队长和三王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
“刘青莲回去想想想通了到队部來谈”三王队长说“今天学习到这里……”
大家纷纷站起活动着僵坐半日的四肢午饭后要出工了那里虽然寒冷彻骨到底沒这么紧张啊
午饭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差不多每个人都是顺着脊梁下去的到了工地葡萄早已入土今天的活是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挖养鱼池刘青莲沒有出工看來是被方队长留下了人人在想:“下一个轮到的是谁呢”
远处出现个人影棉帽上的两个耳扇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扇动像只兔子要在平时早引起大家的哄笑了这次却沒一个人说话但人人的眼睛都紧盯着沒错是大值班郎世芬來叫哪个倒霉鬼了
“三王队长方队长叫金宝珍去一趟”
母金刚愣了放下铁锹披上棉袄随着小郎回去
工地上的气氛更加沉重只听得铁镐咚咚地敲打却沒有一丝人声好像在这里挖鱼塘的全是机器披上棉大衣几乎成了正方形的三王队长在严寒中走來走去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上午那个会果然把这群女囚镇住了瞧一个个多老实啊往常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得人**子都疼今天多安静呵但是沒过一小时她就烦了生**好热闹的她感到好像置身于一群活死人之中她越看那些形容枯槁、神情阴郁、脸色黑黄的女囚越感到毛骨悚然
“口瞿”她吹响了收工哨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