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盘旋的公路在仲夏夜的满月下发出微微的灰白色像一条大蛇起伏在通往宁城的山峦中皎洁的月儿悠然浮在铁青的天空中俯视大地上的一切银色的光芒缓和了几分夜的冷峻在它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周围抹上一层梦幻的色彩那落满尘土的丛花乱树那参差不齐的崚嶒怪石被这位神通广大的美容师点化得一个个那么妖冶神秘
一阵急雨般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月儿不满意地躲进云层一切又归于黑暗正在拔足狂奔的人绊着一块石头差点摔个大跟斗恶狠狠地骂一句:“这不得好死的麻子”掀起歪戴的安全帽擦了擦隆起的前额上的热汗飘然浮出云层的月儿照亮了他的脸是全矿井沸反盈天到处寻找的王铁头
傍晚他盯着姓马的下了山以为这麻子又是去北坡村找那个女右派决心今儿晚上捉奸捉双堵一堵矿长的嘴粪坑得越搅才越臭把这麻子闹得臭不可闻才能达到目的当然真正的目的不可说好在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真怪过了砖厂过了北坡村麻子还低着头一个劲儿往前走上哪儿去难道姓马的又有了新的相好不管上哪儿豁着今儿不下井跟着瞧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麻子比狐狸还滑只有抓住把柄才能治服他一走神胳臂擦着道旁的干树枝喀嚓一声断了麻子真鬼立刻站住脚侧耳细听王铁头连忙停住大气也不出直到前边又响起了脚步声才开始抬腿哼老子在三八线旁赤手空拳背回个黄毛鬼子來哩人家再不济也是什么“西点”“东点”毕业的不比你这摇笔杆的麻子机灵他合着麻判官的脚步一起动作被跟踪的一点也不疑心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
上了公路路面宽阔了只要麻子一回头就会发现自己王铁头小心翼翼地落后了几米正在这节骨眼身后亮起两盏大灯呜呜地驶來一辆装满煤块的大“黄河”糟了麻判官站到公路当中扬起了绿军帽吱一声卡车煞住了闸清清楚楚听得押车的喝斥:“干啥的雀尾山劳改矿的车不准搭客”
麻判官轻声慢语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押车的突然变了一百八十度恭顺地说:“马科长真辛苦这么晚了还上宁城您坐司机旁边吧”
车门砰地响了车斗里的煤块哗啦啦响了一阵这拍马溜须的家伙准是爬到煤堆上去了大“黄河”又亮起灯隆隆地启动
王铁头急出一身汗他的两条飞毛腿再长也跑不过四只飞转的轮子可是跟了大半宿就让这条狐狸不明不白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真不甘心他不顾什么隐蔽、什么谨慎撒腿就追山风呼呼地掠过他的“饣奔儿头”眼看明晃晃的车灯顺着盘山道越转越小他拼命地追只觉得胸膛深处一团什么玩意儿逐渐上升堵得他喘不上气來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迎面闪过一道灯光呼地來了一辆飞驶着的摩托车手够机灵的掠过飞跑的王铁头又转了回來:“王队长上哪儿去”
他抬头认出是矿长的通讯员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追追”
“怎么着犯人跑了”对方大吃一惊
“追前头那辆车”
通讯员一把把他拽进车斗三轮摩托灵巧地原地转了个圈子风驰电掣地往前追去
“咱俩能行吗要不要给矿上摇个电话叫警卫班來人”通讯员只道是犯人越狱了又以为附近的老乡偷了矿上的煤惹得王铁头亲自出马这两种人全是厉害主儿人少了对付得了吗
王铁头摇摇头等到摩托车快赶上卡车的时候他又拍拍通讯员的肩膀吩咐:“远远跟着”
通讯员认出追的是矿上的运煤车不知这铁头闹什么把戏眼看那卡车停在宁城监狱门口咦怎么下车的是矿上的马科长王铁头叫摩托车悄悄停下轻轻地翻身下车跟了进去不大会儿里边就炸了窝儿似的大乱起來只见王铁头夹着个大牛皮纸口袋横冲直撞地蹿出大门跳进车斗低声喝道:“快开”
摩托车猛地一抖往前冲去上了公路还听得麻判官急赤白脸地喊道:“军代表快快给派辆车”
“你们俩闹甚矛盾哩”
“好我的老哥过几天给你细说这会儿快派车追这狗入的”
摩托车拐了个弯听不见那鸡猫子喊叫似的吵嚷王铁头靠着车座长出了一口气
矿长皱着眉头进了办公楼一愣找了大半夜的主儿在这儿顿时沉下了脸:“你上哪儿逛去了”
“莫急先瞧瞧这”
“瞧甚哩瞧先去把钢丝绳换了”
“不慌不慌看看这是个甚宝贝”
“宝贝总局來人见井下停工天大的宝贝也救不了你”
“总局來人更好瞧瞧姓马的半夜三更上宁城搞什么鬼”
矿长气得脸都红了这铁头真是个拧种谁都得听他的他要当了政委还能把我放在眼里但眼下沒法儿只能由他
拆开纸包王铁头自己也傻了眼:不是什么“宝贝”是一摞档案站在一边的通讯员眼快嘴快念出声來:“下列劳教分子于x年x月x日解除教养并摘除右派帽子:xxx、xxx、谢萝……哎原來那砖厂宣传员是个摘帽右派”
办公室的门呀地一声开了门口站着脸色铁青的麻判官:“报告矿长他妨碍公务”
“啥我妨碍公务”王铁头红涨脸地跳了起來“二劳改的档案怎么会在宁城你那老乡的手里”
“沒啥奇怪的人家慈渡劳改农场不知他们调雀尾山当然寄宁城……”
“那你干啥不叫通讯员去要你自己半夜跑去”
麻判官被问住了薄片嘴翕动了几下才回答:“为公家节省汽油还不好”
“恐怕未必”王铁头冷冷地说“矿长这些档案还是交给各主管队长马科长应该避避嫌疑”
叶涛这个夜班直上到中午才回來盛夏的毒日头烤得他那身湿透了的工作服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他拖着那双越走越沉的胶靴一进家门就把袋里的小花鼠掏出來抱到炕上不顾谢萝惊异的目光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黑色的泪从他那黑色的指缝里一滴滴地掉到地上一会儿便湿了一片
他沒有吃饭他怎能吃得下只要一闭眼那个血红的窝头便在他面前滚动但是他实在太累了等到谢萝端着午饭从门外进來看见只脱下一只靴子的叶涛倒在炕上已经睡着了黑不溜秋的小花鼠蜷缩在他的枕边也轻轻打着呼噜一条乌黑的毛茸茸的尾巴搭在他的脖子上乍一看好像他长了一圈大胡子谢萝轻轻地掩上门:让这一大一小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吧
顶着烈日谢萝一步步往山坡上的坯场走去老远就听得酆梨花拉得长长的哭声:“黑子嗳你怎么就去了嗳可叫我怎么过嗳”
“别哭别哭有话上队部好好说”是訾丽明的声音
“说什么”梨花登时收住哭声狠狠地喊道“人都咽气了我还怕什么黑子上有老下有小谁來养活”
哭骂声越去越远听來是往矿长办公室走去厉书玉从谢萝身后赶了上來喃喃地说:“慈渡來的又少了一个”
可不是小黑子慧黠的面影在眼前一闪谢萝不禁一阵心酸
“梨花上矿上闹去了说是要什么血金怎么着也得给俩钱儿吧”
谢萝沒搭荐儿低着头直往前走也许可能矿上对这个泼妇恐怕也不好应付
太阳晒得所有的水几乎都化成气高高低低的丘壑丛林上飘荡着一层紫雾越集越多成了棉絮似的云块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太阳自己雀尾山顶慢慢浮起个灰黑的“馒头”发面似的膨胀起來顷刻之间成了一顶蓬松的软帽扣在山顶上周围的乌云仿佛接到通知纷纷从四面八方飞到这里來集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天空迅速地阴沉下來
“雀尾山戴帽蛤蟆叫”厉书玉走进自己的坯架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刚出口几滴大雨点就砸了她满脸花“不好了快苫架”
坯场上乱了营七手八脚地苫盖坯架沒经烧炼的土坯一着水便成稀泥一个子儿也不值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大伙儿还沒把砖坯盖全大雨就倾江倒海地下起來白花花的一片像天地之间挂起一扇极大的水帘所有的山路都成了大大小小湍急的溪流迅猛地往山沟冲去遇土卷土逢石带石在汹涌的山洪面前那平时看去毫不起眼的树木花草倒还能抵挡一阵大口窑下立刻翻起滚滚浊浪点火的柴禾垛被冲进洪流转了个圈像个极大的锅盖箭似的顺着山沟走了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小时便转成濛濛小雨太阳从乌云后半遮半掩地露出脸儿來到底是尝过了禁锢的滋味不像雨前那么骄横了它温良地把柔和的光线射过雨珠一道绚丽的七彩虹霓像座连接天上人间的桥梁正好落在宣传室后的云中
新任的宣传员訾丽明急急开门走进她的领地心里暗暗感谢这场及时雨宣传室其实是个苇箔和废坑木搭起的小棚子砖厂虽然日产上万块砖教导员舍不得用來盖宣传室因此大雨之后棚里十分凄惨可以说是不堪入目所有的彩纸和粉笔都成了一团团湿泥染得桌上地下五花斑斓訾丽明正卷起袖子用铁锹往外清理这些红红绿绿的垃圾那扇苇箔门呀地推开了回头一看是教导员这精明的女人心想:來得正好让他看看这烂摊子可是嘴里却说:“哟教导员您别进來这儿沒法下脚哟教导员您瞧得去领点纸和笔要不明儿沒法出壁报和黑板报了……”
“前儿刚领的二十张纸和一盒粉笔呢”
“哟全成泥了您瞧怎么用”
教导员嘬着牙花子巡视着棚子内外他无法估算这一大堆乌糟的垃圾中有多少彩纸和粉笔他更无从知道訾丽明昨天就把刚领來的纸笔转移到家里去了靠山吃山当宣传员还不得赚点纸和笔至少可以用來糊顶棚至少可以跟老乡换个仨瓜俩枣的訾丽明转过梳得溜光的脑袋偷偷笑了笑但是她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
“不用你去领了你把棚子打扫干净叫谢萝上队部來黑板报让她去画”
铁锹几乎从訾丽明的手里掉了下來她惊得声音都岔了:“怎么回事她不是戴帽右派吗”
“你甭管这么多帽子能戴还不能摘”
訾丽明气得怔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词儿來贬谢萝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对了她跟麻判官那段公案可是怎么措词说不好会把自己搁里头人家是干部不敢诬蔑呵眼看那双沾着五色烂泥的大鞋要走出苇箔门她急不择语地说:“那……麻判……马科长那……谢萝不得避嫌疑”
教导员回过头來狠狠瞪了她一眼嗯二劳改们也知道这事了他冷冷地迸出一句话:“干部的事你们少议论”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