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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花 一

鸡窝 张沪 8076 2021-03-28 11:42

  佛经说曼陀罗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见之者能适意故也译作“适意花”传说萌生于地狱边缘……

  “什么羊肠子羊肚子的玩意儿扔了”

  “别别扔了它我用什么洗脸”

  “队长叫搞卫生你敢反对”

  “啪”一条破毛巾扔进马厩中央的垃圾堆里几把平锹嘁哧喀喳一响垃圾立刻被铲到门外停着的平车上毛巾破得丝丝缕缕又灰又黑上面竖着一粒粒布毛疙瘩确实像一挂羊下水但是毛巾的主人却从地铺上蹦了起來直追出去

  晚了平车已经拉走了她垂下戴着小黑帽的脑袋沮丧地回來这是一位佛门子弟可是实在寒酸在这群女教养分子中数她穿得最破那一身补丁摞补丁的中式衣裤都看不出原來的布料满是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补丁一双缠过又放了的半大小脚登着厚厚的布底鞋鞋脸上露出家做的白布袜子双眼皮圆眼睛高鼻梁年轻时许是个美人胎子但现在那苍白的鹅蛋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布满皱纹看去有六十多了

  她心疼得直叹气一条破毛巾对别人说來算不了什么对她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她自从进了教养所就沒有家人來看望意味着沒有“财路”在这物力维艰的所在沒人送日用品你只好干忍着

  门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好像挂着一张无边无沿的水帘“先下牛毛沒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这雨从后半夜就不紧不慢地下起來直到现在快开午饭了还毫无放晴的意思远远近近的田野都蒙上一层灰色人们的心头也是灰蒙蒙、湿漉漉的像马厩里的土地一般塞满了泥浆又沉重又郁闷

  这个大马厩改成的号房塞了一百多个女囚劳动教养所的女队刚搬到滨海的慈渡劳改农场监房还沒盖起來除了队长们住在一溜小小的红砖房里以外其他的人全挤在这里喂马的木槽已全部拆去几根大方木拦出中间的走道南北两边的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就是两溜儿通铺女囚们一个挨一个沙丁鱼似的挤在统铺上每人只有二尺宽的地盘衣服鞋袜、脸盆牙具零七八碎都放在靠墙一面

  据说是为了照顾妇女把女队分配到葡萄园劳动其实是为了减少对男犯的诱惑葡萄园是个相对独立的去处这一來除了技术员就不必派男人进去可以省掉许多管理上的麻烦于是葡萄园里的全部活茬儿都落到这一百多个女人头上深秋时节正是葡萄园最忙的时候收完葡萄跟着便是修剪和埋藏这儿的人不娇葡萄倒挺娇嫩如果上冻以后埋不完娇嫩的葡萄在这北国海滨的严寒下立刻会冻死心疼葡萄就不能心疼人女队足足有两个月沒有星期日了人们一个个累得贼死收工回來就往铺上一倒胳膊腿都懒得抬两溜儿通铺乱糟糟地堆着沒叠的被褥、满是泥污的衣裤像个猪窝马厩里除了原有的马粪尿味又发出一种臭脚丫、脏裤衩、汗透的衣服组成的女号独有的腥臭味

  清早有人发现今儿下雨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在被窝里小声嘀咕:“别停别停让我们歇一天罢”老天爷真的可怜这帮女囚雨越下越大可是她们沒这个福分早饭后大值班白仁新的哑嗓子便响起來:

  “搞卫生搞卫生啦”

  “湿不叽叽的怎么搞啊”

  “谁敢不搞队长说的:回头有人來参观”小白虽然不是穿警服的公安人员仅仅是个外雇职工可是她自认清清白白比这帮肮脏的女囚高着一头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药味可沒有另一个大值班郎世芬好说话

  参观大家的心头一沉这就是说要搞那门面活啦被窝要叠得方方正正见棱见角墙上的包裹全得拿下來卷在被窝垛里毛巾要一叠三折挂在横穿空间的铁丝上……不管这批人们身上的垢污有铜钱厚虱子虮子成群外表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跟表面光的驴粪蛋似的这种搞卫生比出工累得多有一次一个什么王国的公主要來参观人们足足搞了三天卫生把屋里的地皮都抢掉一层还是不行最后从远处拉了几车干黄土重新铺垫、夯实但是那位公主上别处去了沒有來

  尽管人们头疼还是得搞卫生小白的话像刀子一样悬在大家的头顶上:“想想你们的身份”

  马厩里掀起一场混乱老尼姑刘青莲的毛巾就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外号母金刚的女囚扔了出去

  何必呢刚从病号班回到五组的谢萝忿忿不平地想收起來掖在被窝垛里不也可以过得去吗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來:“这不是欺负人吗”

  “仨鼻子眼要你多出这口气臭右派要拔冲(打抱不平)就出來练练”一身腱子肉的母金刚像个汽油桶似的站在中间的过道上双手叉腰向麻秸杆似的谢萝叫阵她是有名的“天桥小四霸”中的老二打架最拿手此刻她轻蔑地看着眼眶深陷、鼻子尖削、颧骨高耸、胳臂腿和躯干像用粗细不等的干柴棍拼凑起來的谢萝心想:这右派分子活得不耐烦了要找死吧

  旁边有人阴恻恻地说:“干吗打抱不平吗要不把你的毛巾送给老秃驴可惜所规里有一条:不准私自赠送你不怕蹲禁闭就试试”说话的也是个右派、五组组长孙新明她外号“尖下巴”行事极讲策略滴水不漏如果母金刚是刀马旦她就像个狗头军师

  谢萝被噎得干瞪眼说不出话來回头看看刘青莲虽然也气得脸白唇青可是居然能够默默地坐在一边半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念叨什么

  当事人都不言语我干吗管这闲事谢萝强压着怒火低下头去收拾自己的铺位母金刚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幸而耳朵极尖的小偷金翠玉听见了远处抬大桶的声音尖声叫道:“别吵了开饭啦母金刚今儿你值日快”正值饥荒年月劳教所的午饭一贯是盐水煮白菜帮装桶以后浇上一勺熟油外带每人两个窝头机灵的人打饭赶两头“早打油晚打稠不早不晚稀溜溜”第一个打饭的那勺油百分之八十可以归她最后几个去的人菜汤倒是稠一些但一点油星也沒有各组的值日叮当五四地拿着饭盆抢出大门直奔冒着热气的大桶

  “喝今儿浇的是荤油啊”

  拔得头筹的母金刚掀动肥厚的鼻翼贪婪地嗅着手捧的菜汤脚步一侧歪右手带着的那盘三分之一是草籽的棒子面窝头全部滚进菜汤她一怔把汤盆放在地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汤带窝头分吧”尖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说的是……”母金刚恍然大悟一勺勺分起來

  老尼姑却紧张地捂住她那只粗瓷大碗细声说:“不成我不沾荤腥”

  “那更好了不吃归我”母金刚回手要往自己碗里分下双份

  明摆着要让老尼姑饿一顿了在谎祸加天灾的1960年窝头赛过金子呀谢萝觉得不公平把碗伸过去:“刘青莲这份分给我吧她不能吃荤我把这个换给她”谢萝取出家送的炒面倒在老尼姑的碗里突然一只手伸來端起那只大粗碗哗地把炒面倒在还未分完的菜汤里:“教养分子不许混吃混喝这是所规”

  说话的是尖下巴她执行的是组长的职责至于刘青莲吃什么不在她的责任范围内她决不多管闲事

  谢萝太不识相了站起來说:“你这个组长怎么不管欺侮人的流氓专挑软的捏”

  “他妈的谁是流氓流你哪儿了”母金刚恼羞成怒一巴掌过去谢萝的饭盆骨碌碌地滚到门外刚分给她的窝头在泥泞中滚成两个泥球

  谢萝愤怒地跳起來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扯住了老尼姑连连说:“犯不上去理她”

  “我是流氓比你们这帮犯脑袋瓜罪的干净多了哪像你们姓贾的嫁给姓贾的一窝子假模假事不吃荤吃骚什么玩意儿当人贩子……”母金刚凶相毕露地撒起泼來整个马厩都响彻了她那破锣似的嗓音

  谢萝觉得她骂得离奇:“谁当人贩子啦别把自己干的事往别人身上扣”

  “反正有人干有人干”母金刚满嘴喷着白沫大嚷

  难道是说刘青莲谢萝回头看看这个佛门弟子觉得实在不像老尼姑对母金刚的詈骂只睁了睁眼又垂下戴着小黑帽的头两片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谢萝侧耳细听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清晰地在背诵:

  “……世无所怙惟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你在念什么”谢萝莫名其妙

  “《罗云忍辱经》……”

  “你怎么那样窝囊”

  “……众毒横加忍默不说……外静内寂植念道根……”

  又在念经了这个尼姑是呆子吗可是不呆又怎么样在这“牢头”面前有什么道理可言谢萝看着自己那两只细如麻秸的胳膊血管和骨胳在皮肤下显露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母金刚之流的对手无论是打架是骂街还是劳动自己都是“不入流”的啊她忽然想起來:雨一住就要出工了來到劳教所不久她便进了病号班明天将是她参加劳动的第一天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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