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教官队列，看着侯台上不紧不慢地说着，心里却只是想着刚才侯的一席话。

　　侯现说的，无非是年年对学生的训话。军校名义上的正祭酒是太子，但实际负责的全是身任副祭酒的侯，我记得我刚入军校时，那时祭酒还由帝君亲自担任，我入学时，帝君也哼哼哈哈地说了没几句。后来帝君大概觉得每年都要有两次来军校训话实太累，才把这副担子扔给了太子和侯的吧。

　　侯口才相当好，侃侃而谈，声音响亮，军校里教官和学生共有一千余人，人人都听得清楚。只是他的话实也没什么惊人之处，而昨夜太子去和花月春共度**后，侯说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过和我们讨论了一下东平城战守之策。侯昨夜说得并不是太多，大多时候只听着部将们的发话，偶尔才说上一两句，似乎他宁可让人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弄臣一类的角色。但是侯纵然掩藏得甚好，太子起身时，他突然说出的那一句话还是让我窥见了他的真实面目。

　　侯，绝不是个弄臣。

　　一片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侯已讲完了。每年军校放完春假和暑假后开学，都要由太子和侯来训话的。虽然是老生常谈，侯所说的也无非是“军人当以‘忠义勇决’为本”之类的话，帝君也会说，不用说侯了，但侯说来倒总有些鲜之感。

　　会议散了。会场上所有的教官和学生都向侯和太子跪下行了一礼，然后很有秩序地散去。军校五年，每个年级都有八个班，每班一律是五十人，一共也就是两千人。这些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世家子弟，也许是因为世家子弟越来越不愿从军，因此我入学前几年才开始招收平民子弟，当时每年只招一个班，现已经有两个班了，其一个平民班正是由我教导枪马。

　　难道，侯真的是要我终老于教官之位么？

　　※※※

　　每天，轮到我上枪马课时，我便带着全班五十个学生操场上练枪。这班学生都是平民出身，要负担学费也不容易，学得相当刻苦，管考进来时有不少人连马都不会骑，但五天过后，全班的人都会骑马了，让我很是吃惊。我当初入军校，算是成绩较好的，也还不及他们学得如此之快。

　　这一天，我授完课回到自己住处，已是一身臭汗。井台前洗了个澡，我搬了个藤椅躺晒台上，看看书。

　　这房子是侯给我们这批单身的教官准备的，并不太大，不过只有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也显得有点空空荡荡了。

　　我半躺着，翻着那本从高鹫城拿回来的书。书里的内容依然看不懂，但一拿着这本书，眼前又好象出现了城那些烽火和刀光。

　　不可一世的南征军，难道真的只逃出我们几个了么？

　　路恭行昨天已经和二太子出发增援东平城了。他走之前，我去路府见了他一回，听他说，南征军没有多少人逃出，但肯定还有一些，只是可能走的道不对，北归的道路已被蛇人遮断，直到现他们还未能回帝都。不过就算都逃回来，人数也不会超过两千了。

　　十万人，逃脱的，已不超过两千。路恭行说起时也不胜唏嘘。这是帝**征战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败仗，以前虽也有失败的，但从来不至于会全军覆没，这次阵亡之众，也是帝国有史以来多的一次。

　　不仁者，天诛之。

　　眼睛看着书页，我的眼角却已有泪水滑落。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道：“楚将军么？”

　　那是吴万龄的声音。我皱了皱眉，抹去眼角的泪水，道：“吴将军，我上面。”

　　到军校后，吴万龄教导他们队列，就我所教的枪马课上一节，但这几天我还没有和吴万龄说过一句话，直到现还是没有忘了他向陶守拙泄密的事。不过他来看我，面子上的礼貌总得有。

　　吴万龄走了上来。他现虽与我同是教官，但官职比我小得多，见了我，先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末将有礼。”

　　我道：“你坐吧。”

　　吴万龄坐了下来，脸上也有点局促不安，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顾半躺着，不和他说话。半晌，忽听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我知道你还怪我。”

　　我把书拿下来，道：“吴将军，现我们是同僚，请你不要说这等话，我可担不起。”

　　他站起来，道：“统领。”

　　他突然又叫我为“统领”，我不禁心也猛地一跳，放下了书。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脸上已是满面羞惭。我扶起他道：“吴将军，你别这样。”

　　他擦了把泪，道：“统领，我自以为心思缜密，当时又一心想着要留西府军，以至于大错铸成，统领，吴万龄实是罪该万死。”

　　他说话一向沉着从容，但此时也说得断断续续，我听了半天才算明白。

　　西府军我去拜见周诺时，陶守拙来见过吴万龄，这件事吴万龄当时便告诉过我。当时陶守拙告诉他，周诺有意留我西府军，让我任第三指挥使，吴万龄他们也编入三路军。吴万龄当时已想到过，一旦回到帝都，她们的事可能会节外生枝，也有意留西府军，因此把我们的事全盘托出。后来的事，却是他意料之外了。

　　陶守拙早听说我们到府敦城就打定了主意不让我留那儿吧。即使吴万龄不说，他一定还会有什么别的主意的。我走到晒台边，看着西边的山岭。太阳已落到山头，华表山上的郊天塔正好将夕阳分成了两半，边上一些云也映得血一般红。春暮，黄昏时还有些寒意，风吹来时，我身上也不由得有些发抖。只是，这寒意已如冰水一般浸到了心底。

　　我一向只是军，很少碰到过这等勾心斗角的事，高鹫城时，苍月公的舍身之计已让我惊愕得目瞪口呆，不用说高铁冲这等躲藏得极好的内奸了。而直到此时才发现，论枪马，我未必会输于任何大将，但如果论谋略，我实还不算什么。

　　上将斗智，下将斗力。我默默地背着《行军七要》里这两句话。《行军七要》是军校的必读书，以前也以为里面不少都是些空洞的套话，现想想，却另是一番滋味。

　　我扭过头，长长叹了口气道，向吴万龄伸出手道：“吴将军，我们曾一同出生入死，应该算生死之交吧？”

　　吴万龄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道：“吴将军，你曾经帮助我渡过许多难关，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不要再自相猜忌了。”

　　吴万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统领，你原谅我了？”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精神一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道：“统领，你的知遇之恩，吴万龄时时铭记心，你放心吧！”

　　我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只是，心底隐隐地总是一丝痛楚。

　　怪吴万龄是没什么用，可是，她从此和我已行同陌路，只怕我再不能见到她了。

　　放开吴万龄的手，我又转过身看了看西边的华表山，隐约，好象眼前又飘过了她的身影，淡黄的轻衫，如白玉般的手指，我强忍着才不让泪水落下来。

　　吴万龄大概得到我的原谅，很有些兴奋，道：“统领，你觉得侯这人怎样？他懂兵法么？”

　　我道：“怎么了？突然想起说这个了。侯怎么会不懂兵法？他虽是士人出身，但一向也带兵，当初苍月公攻到大江南边，若不是侯火烧战船，只怕叛军早攻破帝都了，我们今天哪儿还能这般安稳地这里。”

　　吴万龄道：“我听说，太子和二太子向来不睦，两人为了储君之位，以前斗得不亦乐乎，太子若不是有侯坐镇，只怕早被二太子掘下来了。”

　　我道：“咦，这些宫闱秘史你倒知道得清楚，哪儿听来的？”

　　“这也不用如何费力，帝都几乎人人都知道啊，你晚上去茶馆坐坐，一听便知道了。”

　　茶馆？我皱了皱眉。帝都的茶馆流行时间不长，也不过这几年，军校时有些同学就常去泡茶馆，据说其乐无穷，不过我从来没去过。我道：“茶馆里说这些么？”

　　“是啊，什么都说，反正谁也不知道谁。统领，你没去过么？”

　　我想了想，道：“晚上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说。”他也有点兴奋了，又道：“统领，这回侯让二太子做援军大将，不免失策。如今太子和二太子两人之间的实力只伯仲之间，如果二太子凯旋归来，那太子的风头便要被二太子压住，对他保住储君之位大是不力，如果我是侯，定要力争带兵，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般轻易放弃。”

　　吴万龄的话让我也不由一凛。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只是觉得谁带兵都是一样。现听得吴万龄这等分析，我才发现此事大是蹊跷。

　　东平城是之江省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北临大江，和对岸的东阳城夹江对峙，正如一道锁扣锁住大江下游。东阳城虽然城池只有东平城的一半大，但也不算是小城了。正因为有东阳城做后援，东平城不必担心敌人由后攻来。而东平城不落，敌人绝不敢强渡大江去直取东阳城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东平、东阳两城结为一体后，可以说是无法攻取的，但如果两个城池分开后，刚两城都变得岌岌可危，因此有人说，虽然东平城名列十二名城，东阳城根本排不上号，但实际上两座城应该是一个整体。苍月公叛乱时，东平城守将苍月公大举陈兵南岸时也献城投降，但东阳城当时是由侯手下的风将邵风观把守，苍月公的水军发动第一次进攻被他用奇计击退，几乎全军覆没后，东平城就门户大开，无法再组织攻击了，以至于苍月公只得南岸造船，准备大举进攻。这也使得侯有了可乘之机，趁机烧苍月公的战船，大破共和军三十万，才能有武侯随后势如破竹的南征之役。可以说，苍月公败北的转折点，正是源于邵风观的东阳城之战。

　　邵风观，和劳国基是同一年的军校生。那一年军校生，成绩好的四个学生被称为“地、火、水、风”四将，因为劳国基是第一名，他的名字恰好有个属“地”的“土”字。而邵风观那一年是第四名，这四将排名末，水将邓沧澜和火将毕炜一直跟随侯身边，邵风观则以侯部将的身份出守东阳城。交战以来，曾经被寄以厚望的劳国基前锋营一直没什么起色，后只是以性命换来了军功——只是这军功也没人记了。反倒是邵风观，东阳城一战后名声大噪，由帝君钦点，升为东平城守将，节制东阳城。

　　他虽然是侯的部将，但是那天百香楼里，侯根本没提到过他，连与邵风观齐名的“水”、“火”二将也没提起过他，好象邵风观只是个外人。而路恭行北归时，正是邵风观送来的，本来该送到侯处，可是路恭行却是二太子带着。

　　这些事吴万龄不知道，所以他搞不清了，而我以前对这事根本不曾想过，听吴万龄这般一说，那么无疑，邵风观定然已与侯反目了。

　　如果由太子带兵，侯必要随同一起去，而如此一来，便要和邵风观面对面。不知邵风观会如何想，两军不和之下，只怕太子反而要吃个大败仗，连东平城都要保不住。权衡之下，侯才让二太子带援军吧。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侯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我不禁喃喃道：“不错，不争为上策。”

　　吴万龄一边被我这句话弄得莫明其妙，道：“统领，你觉得不争才是上策么？”

　　我道：“这事侯定是成竹胸，不会错的，我们不必多管。”我看了看天，夕阳已有一半没入山后了，道：“我们还是快点去茶馆看看吧。”

　　※※※

　　茶馆有不少，远多于酒楼，但战事一起，茶叶供应不足，日见凋敝。但自从李湍败亡，与天水省的交通恢复后，京的茶馆便又纷纷重开，此时京据说有两百家茶馆了。

　　我和吴万龄换了便装，去了一家较近的茶馆。这家茶馆因为靠近军校，有不少军校的教官也来喝茶聊天，听吴万龄说，着实能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如果要成为一个名将，那一定要学会敏锐的判断。

　　刚这般一想，心里不禁失笑。我还是没有忘掉当一个名将的志向啊。沈西平的灵柩前，我曾经发过这个誓，但直到现，我才算有时间想想了。

　　茶馆里坐到打二，我们便回来了。帝都每到三便要禁夜，如果三不回去，那便要茶馆留宿。虽然留宿也并不太贵，但我们只是两个没拿过薪水的军校教官，实没办法拿一个月薪水的十分之一去茶馆住一宿。

　　和吴万龄走出茶馆分手后，我独自回自己住处。点着蜡烛，我从水缸里舀了些水洗洗脚，准备睡下了。从高鹫城回到帝都，脚上打起的水泡仍不曾消褪，冰冷的水洗着脚时，有种刺痛。周围的一片死寂，我突然心头一疼，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她的面容。

　　忘了吧，全都忘掉。

　　我摇了摇头，苦笑着。烛火忽明忽暗，我躺床上，吹灭了蜡烛，坐黑暗，我只觉得忧伤一阵阵袭来。

　　※※※

　　军校的生活十分单纯，兵法还轮不到我教，我只能教枪马。第二天我带着本班学生操场上操练马上枪法，正跑了几趟，却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这班学生个个都心不焉的，全看着一边。

　　因为这一班学生都是刚入学的，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才十三岁，都只是些半大的小孩。五年后，这批人都将进入军队，做上各级军官。天知道，他们会不会出现武侯的后继者，可是现，毕竟都只是些孩子而已。

　　我有点生气，正想说两声，却听得那些学生惊叫道：“好厉害！”

　　那边是一批五年级学生操练枪法。那些高班学生都穿戴着盔甲，是实战预演，场，十来个人正团团围着一个大圈，攻击这圆圈的一个教官。这些高年级生的枪法都大有可观，完全可以上得战阵了，可是当那个有一部花白须髯的教官却出奇地厉害，手去了头的长枪舞动如风，那班学生攻上去，却连一枪也碰不到他，而每次他攻击，却总有学生落马。

　　是武昭老师啊。

　　我心头一热，好象又回到了我军校的生活了。武昭今年十多了，一向有“军第一枪”之称。据人说，他的枪术，是近百年来的第一人，便是军圣那庭天复生，也未必能占得武昭上风。如果单以枪法而论，这话我也不觉得是溢美之词。那庭天被人尊为军圣，主要是因为他神鬼莫测的兵法，论枪术，当时的十二名将，还有两三个足以与那庭天颉颃，不象武昭，是军上下公认的第一。比枪术的话，说不定那庭天真的不及武昭。只是武昭年轻时，正值承平时期，一手枪术只能军比武时才得以显露，便是翰罗海贼进犯时，他也已经五十多岁了，不曾随武侯讨伐。武侯南征，曾有人提议起用武昭，但他年纪实太大了，比武侯还要大两岁，终此议还是付诸东流。

　　以他身负“军第一枪”的盛誉，一生不曾上过一回战阵，这也算造化弄人吧。

　　武昭教的都是高年级生的枪术，我带的这一班学生连骑马都是刚会，现才开始练马上枪，当然没份由武昭来教的。他们看着武昭人群来回冲杀，如入无人之境，一个个都如醉如痴，大概忘了现正上课。我咳了一声，道：“大家快回来，上课了。”

　　我这般一喊，大多数人都重回队列，却还有一个学生带转马头，看着武昭的动作。我道：“那位同学，快点过来，不用眼热，好好学，日后你也完全可以有这等身手的。”

　　这学生虽然一脸稚气，长得却十分高大，几乎和我差不多了。听得我的喝声，他才慢吞吞地带过马来，嘴里嘟囔着：“由你教，能教出什么样来。”

　　他说得虽轻，我还是听到了。我按了按心头怒火，道：“你觉得我不配教你么？”

　　这学生抬起头，看了看我，道：“老师，我不敢。”

　　我喝道：“为将之道，令行禁止。你们日后都将是帝**的军官，这一条必须从现就做好！”

　　我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预演也一下停住了，一骑马越众而出，向我这儿走来，正是武昭。还有十来步，武昭道：“是来的楚休红将军吧？”

　　我催了催马，迎上前去，马上向武昭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末将楚休红，向老师问安。”

　　他眯起眼，微笑道：“你也是我的学生么？”

　　我道：“五年前，末将曾得以聆听老师教诲，时刻不忘。老师近来可好？”

　　他捋了捋须髯，笑道：“听侯大人说起你，说是你勇冠三军，路尚书的公子廷对时也对你颇加赞誉啊。”

　　是路恭行帝君询问时赞扬我吧。那天虽然他站二太子一边，而我站太子一边，他却对我颇为称许。那天，武昭大概也班，我倒没有注意。我道：“老师取笑了。”

　　他看了看我的学生，又微微一笑道：“育木易，育人难。楚将军，你的学生好象不太服你吧。”

　　我脸不由一红。我从来不曾当过教官，也不知如何才能让他们服帖。这帮小鬼头出身贫寒，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我道：“末将还要向老师请教。”

　　他摘下枪，道：“楚将军，你和我玩两手吧。”

　　我吓了一跳，道：“老师，这个……”

　　他象看透我的心思，道：“楚将军怕伤着我么？放心吧，老朽对自己的枪术还有几分自信，来吧。”

　　我吓了一跳，道：“老师，这个……”

　　他象看透我的心思，道：“楚将军怕伤着我么？放心吧，老朽对自己的枪术还有几分自信，来吧。”

　　他已将枪举了起来，我却仍有些迟疑。武昭带的这一班学生练习击刺之术，所以枪头都是去掉了，包着棉花和布帛，而我教的这一班因为程度太低，尚不能对练，所以只用练习枪。练习枪的枪头都是木头制的，虽然不是真枪头，但以我的力量，如果木枪头击武昭，以他的年纪也不一定能受得了。武昭虽然说对自己的枪术自信，可是我不论从资历、官职来说，和武昭相差得太远，实不敢和他马上对战。

　　武昭想必也察觉了我的顾虑，笑道：“楚将军，若是怕意外，那我们用白枪吧。”

　　所谓白枪是马上品评胜负时用的东西，其实也就是用细布包了一包极细的白裹枪杆头上，刺哪里就是一个白点，不会伤人，岁考时用的就是这个东西。两人对战完毕后，以身上的白点多少、位置来决定胜负。不过，这种白枪多半是两个实力相差不远的人对练时才用，我仍有些迟疑，道：“武昭老师，这个……”

　　武昭道：“楚将军，不必多想了，全当是玩玩吧。来，把白拿来。”

　　武昭教的那一班有个人答应一声，便跑了出去。这东西操场的库房里有不少，一会儿，他拿了两包来，缠好了两枝枪，武昭抓过一支，却向我扔了过来。

　　此时我再不能推托了，将那柄练习枪扔到一边，向武昭行了一礼道：“老师，有僭了。”

　　武昭也将白枪托手，我们带的两班学生登时带马转到一边，把当的地方让出来，武昭的学生看着我，不少人脸上露出不屑。我刚才教学生的，只是些基本的枪术，他们看来那也是简单之极，准认为我和武昭比武，那是必输无疑的。

　　我带着马走到操场的另一边，心里却不由得有些茫然。武昭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和我比武？也许，他因为久负盛名，也有些自大了吧。

　　枪术一道，原不仅仅是枪术精奇就能取胜的，那庭天《行军七要》也有一段论及枪术决胜负的精义。那里说：“夫枪者，百兵之王，须以力运枪，借以马力，如臂使指，方能取胜。侈谈击刺之术而未及人马之力，终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殆矣。”武昭的枪术绝对是当世第一，但单单有精奇的枪术，到底不是全部。我从军以来，已是身经百战，驭马之术肯定武昭之上，加上年轻力壮，那庭天所论的人力、枪法、马术三方面，我倒有两样占优，武昭和我对敌，实是胜不足喜，不胜为笑。

　　忽然，我脑子里一亮。武昭说，他是听路恭行讲起我，恐怕，他是属于二太子一方的人吧？

　　想到了这一点，我身上不由一凛。如果真如我所想，武昭是二太子一方的人，那只怕是要故意来折辱我的。我因为和路恭行几乎是同时到达帝都，一来便分属了太子和二太子两个阵营，同时带来蛇人的消息，而路恭行因为父亲的缘故，一回帝都便大受重用，而我虽及不上路恭行，也连升了好多级，大概不知不觉间，二太子一方的人便把我当成了侯有意起用的人选，有意要让武昭来差辱我一番，让我学生跟前威信扫地吧。

　　我回头看了看武昭。他向另一方走出，此时我们已快到了正式比武时要相距的二十丈距离了。从他的背影看，武昭极是沉稳，我也不知他会不会对我痛下杀手。

　　走一步算一步吧，好是我多心。我叹了口气，把马转过来，立起步线上。

　　正式比武时，当然也没有枪头，但也没有这白枪头，两人相距二十丈后，由正之人发令，两人同时冲锋，以将对手击落马上判别胜负。如果两个对手实力相差无几，两匹马打个照面后，有可能用缠斗半日。用白枪练习，除了危险性比正式比武时小了许多，其它都一样。而我们现虽然用白枪，但也无疑是比试而不是练习了。

　　正一个学生一扬手，我两腿一用力，脚轻轻一磕马的侧身，这匹马如箭一般射出。这匹马名叫“飞羽”，是匹良种宛马，起步极快，我马上也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对面的武昭的身影也越来越大。

　　三丈，两丈，一丈……

　　我们的白枪头已差不多要碰到了，我盯着他的身形，却有点踌躇。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要形成对攻之势，武昭个子与我相差不多，枪身的长度上并不占优势，这般硬碰硬地对攻，万一我一个失手，将他击落马来，那岂不是糟糕？

　　我正想着，此时两马马头相距已不过三尺，我是冲向武昭的右侧的，这般一分心，只听得武昭喝道：“破！”

　　他的话音刚落，我只觉一股劲飞扑而来，一个白晃晃的白枪头正刺向我面门。我大吃一惊，人猛地伏低，身体一下贴马背上。现只顾着闪他的枪，哪里还能还击？

　　“呼”一声，武昭的白枪从我头顶飞过，随着枪带起的风声，一些细细的白粉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这枪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根过去的。

　　好险啊。闪过这一枪，明明知道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我还是有种虎口余生之感。武昭的枪术实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即使我年轻力壮，驭马之术也高过他，但是想枪法击败武昭，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周围的学生都发出了一声惊呼，这一枪我闪得太过惊险，若是我慢得一慢，那定要被涂得满脸都是白，那时我的学生不会看得起我了。也由这一枪，我敢断定武昭定是二太子一方的人，这回定是来让我出丑的。

　　马已交错而过，这一个照面，我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大落下风，武昭的学生看来，自是天经地义，我的那些学生居然也会欢呼，大概他们觉得我这个教官实是个不成材的教官。我咬了咬牙，将手里的白枪抓紧了，左手一带马，准备第二次冲锋。

　　武昭的枪术，有所谓的“交牙十二金枪术”，有人说那是指他的枪法有十二种，也有人说那是他的一种强的枪术名称，不过他教我们的只有五种。刚才他用的这路枪法也曾教过我，所以我还能应付。

　　武昭的马也带了回来，现我们重又面对面了。我左手拉住马缰绳，看着数十步外的武昭，只觉心也狂跳不已。管没有性命之忧，但这场比试也可以说是为了我的前途。如果我败得很难看，那这批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再不会服我，我也别想再军校担当教官了。

　　武昭也把马带定了，他那一头一踢马肚，又向我冲来，我催了催马，迎了上去。

　　若是与武昭正面相敌，我的枪术实远及不上他，原来想好的利用体力，利用驭马术来压倒对手，也实不太行得通。看来，我的胜机只能是出奇兵了。

　　两匹马越来越近，我盯着他的枪尖上的白袋子，等两马相接的瞬间，武昭一枪刚刺出时，我忽然将身体向马右侧一倒，左手松开了马缰，右手枪交到左手，一把枪横着搁马鞍上，人钻到了马腹以下。

　　这一下武昭大概也没料到，我刚钻到了马腹下，武昭的枪已闪电般缩回，重又发出。这正是二段寸手枪，但他使出，与小王子使出实不可同日而语，和他相比，小王子那一枪慢得如蜗牛爬。

　　如果我马上，绝对闪不开这一枪了。只是此时我已抢先伏到马的右侧，他这一枪再快也不可能隔着马匹刺我，而我已从马腹下钻了过去。

　　马正疾走之，我这般钻过去，脚已碰到了地面，若是马术不精之人，这样一定会掉下马来了。但我自从去年初随武侯南征以来，几乎天天是马背上度过的，枪术我不敢说比武昭高，但马术不是武昭这样只是授课时才骑骑马的人可比的，脚地上一点，右手已先从马腹下搭上了马鞍，人登时钻出来。

　　此时，武昭这二段寸手枪正发出第二段，我钻出马腹来时，两匹马正好是平行的时候，我已见他一脸地惊愕，只怕武昭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道实战有这等战法。我的右手一碰到马鞍，登时一用力，左脚踢起，套上了马蹬，人也猛地跳上了马背。

　　那些学生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他们大概也和武昭一样，从没想到还有这等攻击法。我不等马鞍上坐稳，左手已甩上来，一把抓住横马背上的枪，一枪向武昭心口刺去。

　　此时武昭的枪已刺出外，要收回去也不是轻轻易易的，我一见他的枪抽回，右手一把抓住他的枪，左手那一枪仍是速度不减，直刺武昭心口。

　　这一枪已是万无一失了，武昭的枪刺出后已是收不回去，而我的一枪却丝毫不慢，还借着马力，力量大了。

　　武昭老师，恕我狂妄了。

　　我心头默默地念着。武昭被我击败的话，他的名声准也会一落千丈，大概有人会觉得他欺世盗名，以前不过以几个花架子唬人，但现我自己也是如悬崖，不是同情人的时候。

　　我本以为这一枪十拿稳，哪里手上一紧，却见武昭放开了他自己的枪，两手同时抓住了我的枪。

　　马还前冲，加上这马力，我掌心一疼，心知准是抓不住这枪了，当机立断，将自己的枪一把放开。手甫一松，我的枪已被武昭夺去。

　　此时，两匹马已相互错开。我和武昭经过两个照面尚未分出胜负，但兵器却相互交换，比试时这等事也极为少见，那些学生都发出了一阵惊呼，大概他们根本也想到会出这等事，我看见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交头接耳，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出人意料的强悍，一定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把马带住，人也坐坐好，掂了掂从武昭手里夺来的枪。两杆白枪轻重长短都一模一样，倒也没什么不顺手的，此时我心已是大定，因为刚才两枪相交时，我听到武昭的喘息声变重了，他毕竟已是个年纪偌大的老者，和我这般硬碰硬地两轮攻击，力量大大衰竭。看来我的马术不见得能占得上风，但力量是绝对占上风的。

　　只消我能顶住武昭神出鬼没的枪术，再以力量消耗他的体力，未始不能取胜。现我的自信心空前高涨，只怕让我去冲蛇人的阵营也不会有所畏惧了。

　　武昭已带转马来，远远地望去，只见他马上有些疲态。我的力量虽然比不上蒲安礼这等一等一的力士，也远比一般人为大，武昭和我对了这几枪，一定有些勉为其难。照这样子，只消我再顶住五个回合，恐怕武昭这军第一枪的威名真要毁我手里也说不定。

　　两匹马又相向而立，我将枪对准了武昭。刚才两个回合我都是应付武昭的出枪，也实太过危险，这回我决定先发制人，不能再任由他先行出手了。

　　马匹奔驰渐近，我把枪攥手，座骑每踏出一步，我的手就握紧一分。

　　我要用二段寸手枪。这管是武昭的绝技，我也要让他看看，我这个学生有无学到这路枪法的真谛。

　　两匹马已只剩了一丈许，距得近了，我突然发现武昭这次握枪姿势极怪，他右手抓住枪杆的段，左手已抓到了距枪尖只有一尺许的地方，一枝枪大半反身后。这种握枪法我从来不曾见过，一般七尺枪的握法是右手握距枪尾一尺的地方，左手右手前一尺半到二尺之间，所以七尺枪起码有四尺是身前的，二段寸手枪为了二段发枪，握枪时两手间距比一般要近半尺，这般第二段枪发出时力量大，这枪法的命名也正是极言两手握枪之近。可是象武昭这样象是倒握长枪，身前这点长度又如何伤敌？可是武昭这般握法，定是有他的道理，只是此时容不得我再多想，我盯着武昭的左手，一旦他的手有异动，我也好立刻反应过来。

　　两匹马已几乎碰到了，我大吼一声，右手一送，枪杆向前刺了半尺许后，突然缩了回来，右手重又用力，枪猛地第二次刺出。

　　二段寸手枪的巧妙全于用力之上，要让对手看不出你第一招是虚招，当他要来抵挡你的枪时，你的枪却已收回重发出，恰好抢他旧力已绝，力未生之际，这等枪法，用得好时实是称得上神出鬼没。我不知我的枪术已到了什么地步，但以前与共和军的战将交锋时，使出这一招来，还从未失手过。

　　我的第一枪刺出时，武昭的枪也已出手了。他的枪本握得很短，大半还身后，但这一枪刺出，不知为何，我眼前好象看到了一大圈的枪尖，眨眼间便已到了身前，他根本不理我的一段二段，这枪宫直进，一出手便似已到了我面门。

　　此时我正发出第二段，按理他挡了我第一枪，那我这第二枪正好趁虚而入，但现武昭竟然全然不守，只是一味攻击，我这第二段枪反而比他要慢了一拍。幸好我本来但全神贯注他的左手，第二段枪刚发出，武昭这一枪已到，我也无从多想，一枪刺向他这一圈枪尖的当。

　　“当”一声响，我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一撞，人几乎要掉下马来，手掌也一阵麻木。定睛一看，却见两把白枪同时折断，不过，武昭的枪头此时已到了我胸前，我胸甲上点上了两个白点，刚才撞我胸口的正是这白枪头。

　　还是败了！我一阵颓然。这般苦战，我仍然落败，论枪术我还是不及武昭甚多啊。

　　我把断枪扔下地，向武昭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您老当益壮，实让末将欣佩。”

　　武昭脸上却是一片愕然，连周围看的那些人也一阵静默。他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我掸掉胸甲上的白，心却按捺不住的好奇，不知武昭到底想什么，此一战，我的败象人人都看得到，他这一枪我胸甲了点了两个点，我这一枪却只他肩头留下一个白点。

　　我拨转马，正要回归自己带的这班级，武昭突然带马过来道：“楚将军，你真是我的学生么？”

　　我回过头道：“五年前，老师你曾来带我们这一班，这招二段寸手枪是你那个时候教我的。”

　　武昭摇摇头，道：“唉，老了，真是老了。”

　　他的话满是颓唐之意。武昭本已须发花白，此时看来，是显得苍老不堪，我正想说两句安慰的话，还不等我说出口，操场门口突然冲进一骑马来，还不等站定，那人便高声道：“各班速速集合，太子殿下与侯大人到！”

　　太子和侯来了？我也顾不上再和武昭说话，道：“武昭老师，我得走了，再见。”说罢便回到本队，点齐了这一班几十个学生，立马站一边。

　　刚站好，我听得身后一个学生小声道：“楚将军，你好厉害！”

　　话里没有刚才那种不服气的不逊，听声音，这学生说得诚恳之极。看来他们见我能和武昭周旋那么久，大概对我的印象已大为改观，我不由得一阵苦笑，道：“别说话，大人们来了。”

　　操场上现有五个班操练，另外几班也都被叫来。军校上下一共两千多人，排成整整齐的一个长方阵。我带着自己的这个班是生班，排后面了，边上几个班的学生不时看看我，还交头接耳一番，大概我和武昭比试的事一下便已传了过来，我这个来的教官竟然能与武昭斗得旗鼓相当，令他们也大为吃惊吧。

　　太子和侯进来了。首先进来的便是太子那十马所拉的大车，侯跟他太子车后。军校正副祭酒同时突然来到，人们也有些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当教官还没几天，侯虽然常来军校转转，可太子却是很少会来的。

　　太子的车一停下，有人撩起太子车上的车帘，操场上的人齐齐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太子车上，倒是显得温尔雅。他扬了扬手，示意大家起来。

　　这时，侯带马到了太子车边，大声道：“今日殿下来此，是因为工部刚呈上制弓弩。”

　　制弓弩？我不禁有点诧异。造出把的弓弩，不至于要如此兴师动众。侯到底想什么？

　　这时，侯和太子低语了两句，又抬起头大声道：“请工部木府员外郎薛亦。”

　　薛亦也来了？我心头一喜。我到军校后，薛亦和张龙友到了工部，这几天也太忙，根本看不到他们。

　　薛亦坐的是一个轮椅，这轮椅很是精巧，还是全的，大概也是他自己设计的。他现是工部木府员外郎，做这些自是很方便。他坐着这轮椅，倒有几分以前高铁冲的意思了。

　　他到了太子和侯跟前，行了一礼道：“卑职薛亦，见过殿下。”

　　太子道：“薛卿吧？你造的弓弩呢？”

　　薛亦回过头道：“来，把雷霆弩呈上殿下一观。”

　　两个穿着工部服装的手下过来，推着一辆两轮车，这车做得也很是精致，漆得发亮，说是车子，其实是一把装着两个轮子的大弩。

　　一般的弩都不大，弩不必拉弦，准头比弓要好，但为了牢固，弩机都用铁铸，由于太过沉重，弦力不够，不能够及远。所以弩只能用于近战，远的弩也不过射百步远，一般只有三四十步，无非为了防身而用。薛亦将这弩做得那么大，不知如何扳起来。

　　太子看了看弩，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道：“薛卿，你来演示一番吧。”他对这等军器大概全无兴趣，因为侯让他来才只能到一到吧。太子名义上是军校祭酒，但与弓马娴熟的二太子相比，实是有天壤之别。

　　薛亦道：“我想请一位将军帮个忙。”

　　侯笑道：“你随便叫个人吧。”

　　薛亦转过头道：“楚将军，请你来一下。”

　　我把马缰交给边上人，走了过去。走到薛亦跟前，他朝我笑了笑，道：“楚将军，你试试这雷霆弩。”

　　我走到那辆弩车边上，手试了试弩机，只觉沉重非常，根本扳不动。我用足力气，还是将弩机扳开一半，却再扳不上去了。力量用得大了，呼吸也急了起来。我不禁诧道：“这么重？”

　　以前的贯日弓已是强弓了，这弩机的力量比贯日弓还要强四五倍，一般人根本扳不上，就算我能扳开一次，也铁定扳不开第二次了。

　　薛亦笑道：“楚将军，这雷霆弩力道太大，得以足帮忙的，你试试吧。”

　　我看了看，果然，弩车下有一个踏板，我一脚踩上，手上再一用力，这回加上我的体重，扳得轻易多了。我叹道：“薛先生，你可真能想啊。”

　　侯一边道：“薛员外，现试试箭吧。”

　　薛亦道：“是。”他又对边上一个人道：“你去将靶子放到八百步处。”

　　他话音刚出口，周围的人都一阵惊呼。薛亦倒也没多说什么，等靶子放好，他又从车下摸出一个木匣，道：“楚将军，这是箭匣，你放弩车上这个凹槽内便行了。”

　　我把弩车推到了空处，将这箭匣放了上去。平常弩车的箭槽位置，这雷霆弩上是一个大凹槽，正好放箭匣，我一放上去，严丝合缝，动也不动。

　　刚一放好，薛亦到我跟前指指点点道：“楚将军，你看这儿，这个扳手扳到上面是单发，扳下来便是连发，对准后再扳一下这儿便可发箭了。”

　　我将那扳机扳下来，道：“现可以发了么？”薛亦点了点头，我对准了千步以外的靶子，手一扣扳机，弩车一震，耳边只听得箭矢破空之声，几枝箭如闪电一般疾射而出。

　　竟然这般快法！

　　此时操场上鸦雀无声，人人都为这雷霆弩的威势所惊。只见那几枝箭远远射去，已是看都看不清了，也不知有没有射靶子。好半天，才听得侯道：“来人，去看看！”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