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帝君被我和南宫闻礼说动了,立宪的事很顺利,已推上了日程表。丁西铭此时如同变了个人,不再竭力反对,有时倒还为立宪出谋划策。

　　五月,宪律编成。这份宪律名义上由帝君挂衔,经过帝国与共和军的一些重要官员联合商讨,南宫闻礼执笔起草的。虽然保留了国号不变,也承认帝君为帝国高统治者,但其加入了不少共和军的理念,像土地占有量不得分化过大,赋税一律由国家制定,削减官员特权之类。由于帝国宗室和功臣后裔众多,他们每个人都有俸田,所以这份宪律加入的几条对他们的利益损害很大,他们反对之声也响。好安乐王竭力支持,主动退出一部份俸田。他是宗室领袖,有他带头,旁人无话可说,总算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之事。

　　立宪的路上,困难重重,这只是第一个难关。第二个难关是改革吏制。共和军要求兵刑户工四部,他们起码要占有一个尚书的名额,这一条帝君却很难答应。经过一番谈判,后变通后,刑部和吏部给他们两个侍郎的官职。只是帝君同时还发了一条诏书,帝国四部尚书府扩为部,增加了一个吏部的同时,还加设了一个礼部。吏部管辖官员政绩考核一类的事,礼部则主要接待外国使臣以及主持国家大典。共和军名义上属于帝国一部份,但由于占据地国四分之一富饶地区,所以比照句罗、西狄之类的地位,由礼部接待。令我再吃一惊的是,吏部尚书原本是属意南宫闻礼的,但终颁布时,却是张龙友调任吏部尚书,南宫闻礼升任礼部尚书,薛亦则提拔为工部尚书。

　　本来这两部的事基本上由刑部负责,现增设这两部尚书府,等如将共和军的那两个侍郎的权限又分化了一些。此诏一出,我也不禁有些吃惊。何从景吃了这个暗亏,却又没处申冤,帝君现居然想出了这么高明的策略,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磕磕绊绊,时间到了自三年的七月。从那一天起,白薇就再没出现过,我暗叫人前去打探,却说白薇早已经回了五羊城。想必是郑昭知道了她和我的事吧,只是我现虽然常能看到郑昭,却见不到他有什么异样。我恍惚了一阵,也只得死了这条心,一心参与和共和军磨嘴皮子的事了。此时联合政府的事已呼之欲出,现谈论下层官吏的比例问题。因为有郑昭参加谈判,谈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我自然知道其原因,侯也知道,但他现什么事都不管,我也不愿去提醒张龙友他们。不管怎么说,能谈成才是我的目的。我每隔一阵去军营察看,五德营经此一战,损失惨重,现正补充兵员,加紧训练。

　　只是,我真的希望以后不再动用这些无畏的战士了。如果联合政府顺利成立,他们应该有大部份都能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娶妻生子,过完平淡而充实的一生吧,所以很多老兵既显得兴奋,又有些迷惘。到老来,他们会坐廊下和儿孙吹牛,谈起当年的血战时,会感到恍若前尘,多的却会是幸运,庆幸自己从死尸堆逃脱了性命。自三年十二月,谈判已进入尾声。共和军与帝国各个方面都已达成共识,只等开年实行了,这个自从战争暴发以来少有的和平年份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没有战事,每个人都觉得太平盛世已经到来,过年时人们的脸上笑容也多了。吏部成立后,帝国上下经过一番裁减冗员,惩劣赏优的大整治,现也越发显得有盛世的迹象。每年过年我都是军与士兵们共同渡过的,今年也不例外。地军团五万人现作为拱卫帝都的常规军,今年过得尤其轻松。地军团的年终宴席上,帝君还发下了慰问令,让士兵们觉得现这个帝君称得上明君。

　　大年初一,帝君阳和苑梅园召集开宴,我带着五德营的五统领随行赴宴,阳和苑是帝君围狩的园林,大帝得国后,希望子孙后代不失尚武之心,因此城外辟了这个占地数百亩的阳和苑,让帝君和宗室每年来此围猎。上代帝君因为兴趣全女人身上,十几年没有到阳和苑来了,而这一代帝君喜好也是音律字,阳和苑荒废已久。不过正因为荒废得久了,倒有野趣。现正是冬春之际,阳和苑里虽然木叶脱,却可以看到那些树木都已长出芽,梅园里是梅花初开,空气似乎都有一股清雅的香气。我与五德营五统领入了梅园,已听到里面的谈笑之声,夹杂着檀板丝弦歌吹之音。黄门过去禀报告,过来道:“宣楚休红将军与五德营统领觐见。”

　　我们走了过去,却见梅园深处已整整齐齐地排了几列桌椅,帝君则站一角的一株梅花前与几个人谈笑,一组乐人且一边弹奏。我们上前跪倒地,道:“臣等叩见陛下。”

　　帝君摆了摆手,道:“列位将军请起。今日之宴,大家不必拘礼,必要欢而散。现人还没齐,大家随便走走吧,哈哈。”

　　帝君一直喜欢这一类雅集。但他即位以来战事不断,他又有当一个兴之帝的心思,所以十分勤政。现一切都告一段落,共和军也终于承认了帝君的统治,直到现才可以轻松一下吧。杨易和廉百策还喜欢观赏景物,钱义、曹闻道和陈忠却没这种心思,好座位上有消闲小食,还放着轻易不饮的黄封御酒。这种美酒据说是大内珍藏之物,寻常不易喝到,曹闻道有点贪杯,早就迫不及待了,何况还有唱曲的一边助兴。我虽不贪杯,也想尝尝这种酒。我们叩谢后,正待落座,帝君忽然道:“楚将军,过去看看这本点碧如何。”

　　我对花卉本来也没多大兴趣,但帝君叫我,不得不过去。那株梅花长园角,离宴席有几十步,也不甚高大,铁干焦枝,点缀着几朵稀疏的绿色梅花,道:“陛下,这花倒是稀见。”

　　帝君道:“点碧是《梅品》所列三神品之一,据说只长极北姑射山,只冰雪之方能生长,别处种不活。句罗王前年罗了一本,进贡来的,阳和苑的花匠手段倒是高明,居然被他养活了。”他捻了捻留的一点短髭,叹道:“‘琪园曾种玉,蝶梦未归人。谁知冰雪里,偷得一枝春。’闵维丘先生此诗虽只廿字,倒也有点意思。”听得“闵维丘”三字,我怔了怔,道:“陛下说的那位闵先生,可是当今那个有名的诗人”

　　帝君眼登时放出光来,道:“是啊是啊,楚将军原来也读过闵先生的诗么可惜先帝因他写诗语涉狭邪,将他发配出都,此后就连年战争,不知所踪,只怕已经没于乱军,可惜啊。”

　　我想说我五羊城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精神十足。而前一阵我和邵风观听到的那个深夜狂吟的老者,声音很像他,很可能现已经回到帝都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闵维丘诗名满天下,如果他想现身,早就出来了,现仍是声息全无,那么他多半是不想再见人。做一个隐士,也许那才是闵维丘的愿望吧,现的他大概心里平和喜悦一些,我也不必多事。我道:“是啊,不过如今天下太平,诗人辈出,总会有别的诗人出现的。”

　　以前侯常陪着帝君谈笑。侯才学过人,说出的话来也大对帝君胃口,但现帝君与侯已经决裂了,想必也不会召见他。而张龙友对诗一道没什么兴趣,帝君平常忙于国事,找不到一个可以闲谈的人,现我说了这两句,大是投其所好。他笑道:“果然果然,现校有个少年,叫什么钱莼客的,诗词极是高明,大有出蓝之势,过几年声名定然远超闵维丘。诗词虽小道,实由天份,非凡人力,天才果然还是有的,我学了那么多年仍然不成话。”

　　我也不知那钱莼客是什么人,对诗词兴趣也不大,但帝君这话却大得我心。他贵为国主,却清楚知道自己的不足,说不定,帝君真的会是一个明君吧。我的心情也登时好了许多,道:“陛下奏笛之技,亦是绝世无二,诚天人之资。臣亦学笛,这许多年却无寸进,实是汗颜。”

　　一听到吹笛,帝君的兴头足了,道:“果然,茵妹当初还给过你一支铁笛,你不常练么”

　　“臣钝于此道,实无天份,今生恐不能及陛下之万一。”

　　帝君笑了笑,道:“呵呵,楚将军,你是个老实人,也会拍马了。”

　　我道:“臣不敢。”

　　他虽说我拍马,心情却显然好了些。其实这话也不是拍马,帝君别的顶多是个人之资,他的吹笛之技却着实了得,当世纵然不是第一,前十位我想总排得到,武二侯都是笛技名人,但此道似乎较他有所不及,我吹笛顶多吹个响,较起真来,只怕连他的两万分之一都及不上。假如帝君治国之力能有他吹笛技术的一半,也该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英明之帝吧。

　　帝君看着我,忽然挥手让边上的人让开,叹了口气,道:“茵妹说得果然没错。你是个不知道自己实力的人,务必要旁人鞭策,方能一展所长。如果茵妹活着,她逼着你练笛,恐怕今日你便能与我合奏一曲了。”

　　我呆了呆,道:“郡主说过这些么”

　　帝君轻声道:“想必你一直都不知道,茵妹生前曾给我留过一份密奏,对如何用你讲得多。她说你与那个南宫闻礼,一一武,足为羽翼。

　　只是你生性疏懒,必要时须让你当机立断,不能首鼠两端。茵妹真是绝世人物,洞若观火,即使身故,一切都她预料之,便是对甄砺之下手,毕胡子会转向,邓沧澜因可娜而赞同,都已她估计里了。”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冰凉。郡主身死多年,但现这一切变化其实早她的计算之了!帝君拉拢我,也许正是郡主的遗命吧,假如当时我反对,郡主会不会告诫帝君及早除掉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但如果她一直无恙,渐渐地,我会不会成为她手的一枚棋子那难道是一件幸事么我会不会与她也有决裂的一天

　　只是,那已经没有可能了。郡主算计了一切,却仍然漏算了路恭行会行刺。她纵然利用我,但我对于她来说,到底不仅仅是一枚棋子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评价郡主,妻子老师上司似乎都有一点。我不知道长久相伴,我和她会不会出现不可调和的冲突,她那么早就死去,也许也是一件好事吧。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再有可能。

　　正想着,帝君突然又小声道:“楚休红,甄砺之定然不会安于受贬。现立宪将要实现,茵妹当初就说他很有可能会有异动。一旦发生什么事,你该怎么办”

　　我怔了怔。帝君突然向我说如此重大的事,实没想到。现梅园人虽多,但那边正闹得欢,一队黄门当阻隔,那边的人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们定然以为我和帝君正闲聊。我小声道:“臣为陛下之臣,一切听从陛下吩咐。”

　　帝君脸上露出笑意,道:“甚好。”他看了看后面,道:“甄砺之也该来了,过去吧。张卿很多事都是听我的指派,你也不要对他有成见了。”

　　我与张龙友已是越来越疏远,回帝都后,因为我问了海老的事,他和我干脆再不来往,帝君也许以为我一直为当初他向我下毒而耿耿于怀吧。

　　我道:“臣不敢。”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帝君眼角闪过一丝杀气,心里不由一动。

　　这种杀气,当初刚回到帝都时,他的眼里看到过一次。那次他是准备杀我,这次他要杀谁难道,是侯么

　　此时来的人已有不少,部尚书都已到齐。让我意外的是除了臣,四相军团的另外三个都督也都来了。邵风观和毕炜驻守东平城,邓沧澜沿大江巡防,此次只怕是帝君下诏让他们赴帝都而来。虽说现没有战事,但对于共和军不可不防,帝君居然如此冒失,我不由有些不安。我看了看张龙友,张龙友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任礼部尚书南宫闻礼向我颌首示意。他现已成为尚书,官职不我之下,当众自不能再向我行大礼。前代帝君时,法统朝也颇有势力,但帝君还是太子时就对法统观感不好。虽然张龙友和御医正叶台都属于上清丹鼎派,帝君对这一派还算客气,但也客气得有限,两派宗主都已没资格参与这一类将相的饮宴了,与前朝视两派若天人已判若霄壤。薛亦倒是胖了点,坐轮椅上快要推都堆不动。我与他们正寒喧着,边上一个黄门过来禀报道:“陛下,甄公大人到。”

　　我吃了一惊,却见侯正带着两个人过来。他现已经升为公了,只是我心仍是习惯地称他为侯。我迎上前去,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侯脸上没什么异样,满面春风地道:“楚将军请起。经年不见,楚将军是英姿飒爽,俊朗不凡。”

　　虽然他说的是好话,但我依稀听得出他话的嘲弄之意。我不由有些讪讪,但仍然毕恭毕敬地道:“大人,末将公务繁冗,未能常至府上拜见,还望大人恕罪。”

　　侯自然听得出我话针锋相对之意,但他眼毫无意外,只是打了个哈哈,走到帝君跟前,一躬到地,道:“陛下,臣甄砺之见驾来迟,望恕死罪。”

　　帝君也是满面春风,道:“甄卿晚来,当罚三杯了。哈哈,甄卿,听说你近谱一曲,不知可否一聆”

　　侯当初辅佐太子与二太子争位时,是以一个弄臣的形象出现的。那时饮宴时,凑趣为太子吹个曲,是常事。自从二太子被扳倒,侯就不再有这种举动了。但现谁都明白帝君与侯已经决裂,帝君却又如当初一般要他吹笛,那已与当初太子要侯吹笛的性质不同了。

　　帝君是要折辱侯!

　　侯略略一怔,却只是一笑,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辞。只是臣技拙劣,有污陛下天听,臣之罪也。”

　　帝君道:“甄卿太谦了。还是先落座吧,联当一闻甄卿妙曲。”

　　侯一到座前,邵风观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齐齐过来向侯请安。侯对这几个先后背叛了自己的心腹之将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仍是谈笑风生,但我却能依稀觉察他眼里那一丝痛恨。我刚坐下,杨易忽然身后轻声道:“都督,小心大人背后那人。”

　　侯背后那人我呆了呆,不由抬眼看去。刚抬起眼,却与一个怨毒的眼神相撞。那人一见我看过来,马上便掉过眼神,但那一瞬间我也已经认出他来。那人正是当初那个叫叶飞鹄的工部小吏,此人因为为水军团设计出螺舟,破格提拔,从工部调入水军团为随军工正,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侯的随从。这人技艺高明,却因为脾气很坏,工部一直沉沦下僚,是侯一手提拔他的,他对侯也定然感恩戴德,对于我这个曾名列侯门下四将之首,却率先背反侯的人一定痛恨之极。

　　帝君招了招手,一个黄门捧着一个开了盖的银盒走到侯跟前,里面放着一枝竹笛。事已至此,侯不吹也不行了。他捻起那支竹笛,忽然一怔,呆呆地打量着。帝君微笑道:“甄卿,此笛为句罗王所供,名谓‘万波息笛’。此笛一响,相传可息海上波涛。甄卿妙技,朕当洗耳恭听。”

　　侯道:“陛下,此笛乃是国宝,臣不敢冒渎。”

　　帝君哈哈一笑,道:“此笛旁人不敢吹动。但甄卿乃绝世人物,岂有不可,但吹无妨。”

　　侯又怔了怔,道:“那微臣有僭了。”

　　他拿起笛来,却极是怪异,只用右手两根手指捏住一端,走到了座位一侧的一株梅花之下。那株梅花开得甚是繁茂,侯其貌不扬,身材也不高,但一站树下,竟是渊停岳峙,隐隐有帝王之姿。他用两根手指捻着笛子举起来,手指也不按笛孔上,人离笛子尚有一尺多遥,便鼓气吹去,那支笛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他竟是隔空吹响了笛子!这等本事,便是帝君这个吹笛圣手也不由动容。平时吹笛都要按动笛孔方能发出不同音色,但侯的手指碰也不碰,只将气息凝成一线,单以气息强弱就发出了不同声响。他吹的这支曲调虽然简单,但音色变化极多。笛声向以清丽见长,但侯这支曲子却如风起云涌,悲壮激昂,一瞬间,恍如天风海雨逼人。

　　帝君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大概他要折辱侯,没想到却被侯折辱了。现我虽与侯分道扬镳,但听着这支笛曲,不禁心生神往。侯纵

　　然有千般不是,他终究是一个绝世人物。我的心里乱成了一片,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初侯麾下与蛇人帝都城外血战的情景,一时间觉得离开侯,实是一步大错。假如侯才是帝君,那么这个帝国一定比现要好得多了。

　　笛声越吹越高,忽然发出“喀”的一声。这声音极为刺耳,我只觉心里忽地一空,翻江倒海般极是难受。定睛看去,却见侯手里的笛子已裂成两半,而帝君那边席上的一树的梅花已有大半吹落,空是血点也似的花瓣,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扫过。帝君身边的一个黄门忽地张开一把黄罗盖,将帝君遮下面。这黄罗盖是为避风雪而设,今日天气晴朗,先前只是收一边,那黄门动作极快,手势也极稳,竟是个长年练习拳脚的好手。他出手及时,花瓣纷落如雨,洒黄罗盖上,帝君身上却未沾得一片。

　　侯踏上一步。帝君见他走近,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身后两个黄门忽地抢上,挡他身前。此时的侯眼里,竟然也有了杀气!

　　我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还有这等变故,站起来道:“大人笛技,当真妙绝天下。”

　　被我一叫,邵风观他们与五部尚书也全都站了起来。丁西铭尤其赞不绝口,他甚有才学,引经据典地夸赞。帝君此时面色已然平复,笑道:“甄卿,你这支曲子当真厉害,小邦敝物,竟然抵受不住。”

　　花瓣已然落,侯此时面色倒已平复,微笑道:“陛下见笑了。臣此曲,名谓《龙吟谣》,可惜这万波息笛竟当不得臣一吹之力,竟致碎裂,实臣之罪。”

　　帝君又笑了笑,道:“只是此间已乱,来人收拾了,去竹园重开吧。”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松竹梅号称岁寒三友,阳和苑也有岁寒三园。竹园里重开宴席,倒没出什么事,但我也发现事态有些不对。

　　胡乱吃完了,各自回去。这几天我都军歇息,到了军,让人烫了点酒,上了些可口菜肴,叫齐了诸将同乐。帝君之宴虽然清雅,实食不甘味,而且也吃不饱,倒是回到军,与众将胡吃海塞,吹牛聊天,让我自。

　　刚喝了几口,却听得有人笑道:“楚兄好兴致啊。”正是邵风观带着个从人挑帘进来。我又惊又喜,站起来道:“邵兄,你也来了,请坐。”

　　邵风观拿起桌上一支牙签,扎了块牛肉嚼着,道:“白天吃得不饱,知道你这儿有得吃,我来做个不速之客。这牛肉不坏。虽然上不得台面,我辈武人,还是吃这个好。”

　　我笑道:“行了,你这个人食不厌精,也会说这话。”

　　他为人精细深沉,照理和我性子完全两样,但我与他总是为投缘。

　　邵风观咽下了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马上就要回去了,现来向你辞行。”

　　我呆了呆,道:“这么快么”

　　邵风观道:“是啊。”他向周围诸将团团作了个揖,道:“众位兄弟,邵某失礼,还请海涵,先自罚三杯。”

　　邵风观酒量甚宏,谈吐也风雅有趣,席上谈笑风生。只是大概白天黄封御酒喝多了,现喝了几杯便醉态可掬。我见此有些担心,道:“邵兄,你还是别喝了,小心点。”

　　邵风观头转了转,苦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楚兄,冒昧请你领我到你的营房躺一躺去。”

　　邵风观大概真的醉了,不过叫他亲兵扶他去未免失礼,我扶起他道:“小心点。”

　　军别的事我都能与士兵同甘共苦,唯有这住宿,我实受不了与士兵们杂处,因此我的营房设辎重营处,闹取静,现军吃犒劳,人都聚餐,这里是冷冷清清,声息全无。到了我的营房,我刚要扶他躺下,邵风观忽地站直了,微笑道:“楚兄。”

　　他现哪有半点醉意。我有点莫名其妙,道:“邵兄,你弄这些玄虚做什么”

　　邵风观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扔给我道:“帝君密旨,你看看吧。”

　　邵风观对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居然如此传达密旨。我一怔,打开来看了看。字也不多,三两眼便看完了。待看到后一个字,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帝君要我严阵以待,紧密注意,近期将要对禁军三营整治,所以要严防帝都出现骚动。现兵员不足,禁军三营经过整顿,现近卫军、五大营和执金吾的战力虽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但兵力有所下降,近卫军和五大营都缩编为五千,执金吾则为三千。我道:“陛下对禁军也要下手了”

　　邵风观点点头,道:“禁军有不少是大人提拔起来的,属于他的心腹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大人还,陛下不敢对禁军动太多,但卧榻之旁有这么个大患,终究寝食难安。陛下让我过来,本来是为主持此事,可惜今日未能得手,我再呆下去,大人只怕会铤而走险,所以他要动用你这支兵力。”

　　我大吃一惊,道:“今天陛下对大人动手了”

　　邵风观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之意,道:“楚兄,你也真是厚道人。”

　　我迟疑着道:“是那支万波息笛”

　　“正是。”邵风观冷冷一笑,“那笛子里装着玄冰魄,这种东西沾热即化。大人若是寻常吹奏,热气一入笛腹,毒气立即散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干掉他了。可惜大人终究不是寻常人,我早就说过这种诡道是行不通的,大人自己便是诡道大行家,何况是这种情形。计是好计,可惜用迟了一年。”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今天侯吹完笛,帝君头顶的梅花会纷纷飘落了,而帝君也面色大变。假如当初帝君未曾下手便用此计,侯只怕真会上当,但现侯已是加意提防,再使这等诡计便会弄巧成拙。幸好今天侯反击也失了手,不然招的反是帝君自己。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一年前为什么不这般下手”

　　邵风观笑了笑,道:“陛下和张龙友的事,我们怎么知道。何况毕胡子不是轻易上钩的人,那时我们又正豁出命去与蛇人死战,帝都全是大人的天下,那时大人要下手,倒是手到擒来,大人也错失了良机,哈哈,各输一招。”

　　我心下释然。这一类阴险的计谋要实现原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时过境迁,终究难成。我叹道:“其实大人也应该没有反叛之心吧。不然,他早该动手了。”

　　邵风观鼻子里又是哼了一声,我道:“怎么了”

　　“时也,运也。大人不是池物,他被陛下和张龙友整得那么惨,哪会不起二心的。”邵风观长叹了一声,拍拍我的肩道:“楚兄,你的运气实太好。看你现的样子,我几乎不敢相信你居然活到了现这位置。”

　　我不由苦笑,道:“也许,因为旁人都不会防我吧。”

　　邵风观脸色突然一变。我的心也一沉,道:“怎么了”

　　邵风观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楚兄,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将来一定活得比我长,活到这位置是实至名归。”

　　我笑道:“行了行了,何前倨后恭如此。”

　　“不是拍你的马屁,”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不蠢,人也够精细,何况你还有个大的武器,就是让旁人以为你这人忠厚老实,却

　　不知你对旁人总是防备万端。说到底,我是把刀子拿手上,你却袖子里藏着一把吹毛立断的利刃。”

　　我笑骂道:“你把我也说得太阴险了吧,我哪有这样子。”

　　邵风观正色道:“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的实力。就像我们同时离弃了大人,但大人恨的却是我,对你他仍然怀有希望。”他突然凑

　　近了,低声道:“说实话,楚兄,现你有没有心思重回大人帐下”

　　我吃了一惊。帝君把他当成与张龙友不相上下的心腹,这次对付侯,便连我都不知道,可是邵风观内心居然仍然有二心。我也低声道:“你

　　怎么说出这等话来”

　　邵风观耳语似地道:“陛下与大人已经马上就要公然决裂了。如果此时帮大人一把,那是雪送炭,事成后必然得益不小。我真的想问你,你有没有做好选择”

　　我叹了口气,道:“这条路走得太远了,我走不了回头路。”

　　我也知道侯的能力远远超过帝君。现虽然了计,但侯现如此隐忍,定然谋求大事。帝君不算如何圣明,但他至少有一点远远胜过侯,他能够接受共和军的要求,成立立宪制。如果侯坐上了帝位,我敢说他必定大权独揽,定要消灭共和军,那时烽烟又将燃起,生灵又要遭到一回涂炭。邵风观考虑的只是哪一方有利,但我与他不同,所以现我其实已经没得选择了,只能走下去。

　　邵风观道:“那就好。”他抬起头,看着我道:“你可别骗我,我的性命现可都掌握你手上。”

　　即使我选错了,邵兄,你也不要怪我。我想着,重重点点头,心头突然又是一阵疼痛。邵风观是今世奇才,我也不想与他成为敌人。即使我选错了,也只能走下去。

　　邵风观松了口气,正色道:“那么依计行事吧。大人虽强,不过张龙友这小子心计不弱,不见得比大人差多少。再有你们协助,大人一招不慎,再想翻身已经难了。”

　　我道:“这件事还有谁协助南宫闻礼也么”

　　邵风观迟疑了一下,道:“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不过他想必并不内,陛下给他的职守是全力促成立宪。楚兄,立宪若能成,共和军真的就满足了么”

　　我道:“立宪是他们提出来的,怎么还有不满足的”

　　邵风观冷笑一声,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怕就怕他们另有打算,所谓立宪,不要是他们漫天起价就是了。”

　　我沉吟了一下,道:“假如大人真要下手,陛下为什么不趁早对付他”

　　邵风观道:“大人也不是轻易就能拔除了。他朝掌权这许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贸然动手,只怕会引发种种不测。所以我真佩服陛下和张龙友,他们居然能与大人斗,还大占上风,当真称得上强自有强手。

　　”

　　与侯相斗,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若不是为了郡主,我大概根本不会投靠帝君的。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也并非弱者。对了,你刚才为什么要装醉”

　　邵风观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这可不是无事生非。大人平时豢养了一大批耳目,我们以前做什么都似乎瞒不过他,恐怕,你军也有。”

　　我一怔,道:“什么”

　　邵风观道:“肯定有。”他看了看四周,声音又压低了些,道:“我怀疑是姓廉的。”

　　廉百策!我的心里猛的一动。的确,与共和军一同攻打高鹫城时,廉百策曾力排众议,说共和军是想测试我军火炮的威力,为将来反目做准备。当时曹闻道便说他有点让人不认得了,但后来也没什么异样,廉百策作为五德营五大统领之一,仍然出生入死,与另四个一般,让我觉得怀疑他都有点过意不去。没想到邵风观居然会说地军团有可能的侯耳目就是他,回想起来,廉百策也曾说他共和军有耳目。可是以他的身份,似乎不应该有这种举动,假如说那耳目是侯的,只是把消息传给他的话

　　也许,应该找个机会与廉百策谈谈吧。我不相信廉百策会是侯的耳目,也不希望他是。廉百策作为五德营的一员,他以前的功绩足以让我信任,邵风观说这话未必没有私心,可能还为了当初他被侯贬职,廉百策却未相随而怀恨。他与我关系虽好,但不妨碍廉百策的提升,大概让邵风观恼怒。可是我也不相信邵风观是那种恶意伤人的小人,他心思细密严谨,言必有,我同样不可不信。

　　邵风观这时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此事就要倚仗你了。楚兄,如果真动上了手,你绝对不要心软,该杀就杀。好了,楚兄,我的任务已经完了,也该回去了,以后就得看你的。”

　　我道:“力而为吧。”

　　邵风观走后,我回到席。曹闻道见我一个人回来,道:“统制,邵都督呢”

　　我道:“他有事先回去了。大家慢慢喝吧,我也得先休息一阵。”

　　我盘算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廉百策叫出来。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震天般的锣鼓之声。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曹闻道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喝道:“出什么事了”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帝都发生叛乱了,侯已经开始动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地军团全军此,侯纵然把禁军全拉出来,也不会是地军团的对手,何况那阵锣鼓敲打得居然甚有节奏,似乎叛乱时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我道:“不要慌,立刻让诸营准备。”

　　此时一边喝酒的冯奇他们也已冲了过来。我道:“冯奇,我们出去看看。”

　　一走出营房,我不由怔住了。来的是一伙穿得奇形怪状的人物,头上一律扎着红色布带,上面还写着字。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看不清写的是什么。我按住刀柄,喝道:“是什么人”

　　从人群走出几个人,当先是个胖大汉子,走到我跟前道:“我们是尊王团的请愿人士,我们要见楚休红都督。”

　　尊王团我又听到了这个让我不舒服的名字。我微微皱了皱眉,道:“我就是楚休红。你们要请什么愿”

　　那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卷长轴,喝道:“楚都督,我代表尊王团二十万赤胆忠心的成员,向都督请命为前锋,扑杀共和叛贼。共和叛贼,其心可诛。乱我帝国,犯我疆域。尊王义士,忠心报国”

　　这份请愿书也不知是哪个冬烘先生起草的,后面全是四个字一句,我听得不耐烦,但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尊王团帝都的势力越来越大,去年还只是个街头宣讲,拉人入伙的组织,今年就说有二十万成员了,得罪了他们肯定没好果子吃。我道:“好吧好吧,尊王团的义士们,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只是现国家承平,共和军正与我们谈判联合组成政府,不能说他们是叛贼。”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倒,身后那伙人也一个个跪下地来。这汉子声嘶力竭地道:“都督,您千万不要为共和叛贼蛊惑啊。他们虽然号称受帝国统治,却是心怀叵测。若是联合政府组成,势必成为帝国末日,我二十万忠勇尊王团员决不答应!都督,这是我们二十万团员的血书,请过目。”

　　这汉子的嗓门居然不下于夏礼年,虽说军营地处偏僻,我真怕郑昭和丁亨利他们会听到,忙道:“好,好,请你给我吧。”

　　我只想把他们打发了便是,哪知这汉子不依不饶,嘶声道:“都督,容忍共和叛贼入都,实是极大失策,若不当机立断,啮脐已晚。我等不才,愿为地军团前锋,扫荡叛贼,还我南疆河山!”

　　我心暗骂,脸上只能陪笑道:“这位先生,今日我军正值休息,若是诸位此不去,地军团将士连休息都休息不好,那只能被别人扫荡。先生之意,末将已经了然,还请先生暂且回去,待末将向陛下转达。”

　　我说到“陛下”时,这汉子忽地一个头磕地上,他身后那些人也全都地上磕了个响头。我先是吃了一惊,马上有点恶作剧地道:“末

　　将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闻听此言,定然为尊王团义士心怀陛下之心所感动。等陛下下诏,必请先生为陛下前驱,为陛下分忧。”

　　我一口气说了个“陛下”,那伙人也梆梆梆地磕了个响头。我还要再说,他却站了起来,把那血书交给我道:“那就有劳楚都督了。”

　　大概他头也磕得晕了,实怕我再说出十七八个“陛下”来。我心窃笑,道:“好吧,请义士回去,为陛下担荷重责。”

　　我说到陛下时,他又跪下磕了个头,马上爬起来道:“都督,小人告辞。”这回走得倒是忙不迭。

　　等他们一走,曹闻道和钱义同时憋不住,我身后笑了起来,便是杨易他们脸上也有了笑意。曹闻道过来道:“统制,他们给的这个血糊糊的东西写了点什么”

　　我借着外面的火把光看了一眼,道:“无非是要把共和军全都杀光的意思。”

　　曹闻道吐了口唾沫,道:“该死,打仗时他们躲后面,现太平了,他们又变着花样要打仗。这么想打,下回组织一个二十万尊王团肉盾军,拿他们当盾牌,打个过瘾。那两个哨兵也真是吃干饭的,怎么把他们放进来。”

　　他们都笑了起来。然而,我看到有个人没有笑意,正是廉百策。我笑了笑,道:“回去接着喝吧。”我见廉百策也要进去,忙道:“廉兄,你的字写得好,来帮我认一下这封血书,重誊一个,明天好交给陛下。”

　　廉百策不疑有他,应声过来。现纸张大行,价格一天便宜过一天,书籍的成本一下便宜了许多,我的营房里纸也很多。不管怎么说,这是张龙友的实功绩,倒也令我佩服。进了我的营房,我抽出一张纸,道:“廉兄,请抄吧。”

　　廉百策拿起笑,正要写,我忽然道:“廉兄,是侯大人派你来的么”

　　廉百策手一动,那支笔也掉了桌面上,他扭过头道:“都督,你这是何意”

　　以前为修读心术,我把那本《道德心经》读得滚瓜烂熟。等知道修读心术要童身,修成后又成天阉,我知道我既没可能修成读心术了,也不想变成天阉,便不再修习,书上的经也忘了大半,不过总还记得有一句,说是要判断某人是否说谎,只消突然间单刀直入地问话,那人下意识会回答的。但廉百策却没有上这个圈套,反倒反问我起来。

　　我笑了笑,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侯大人地军团伏下的暗桩。”

　　廉百策忽地笔直站起来,道:“都督,廉百策自认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地军团的事。若廉百策是侯大人安排的耳目,末将愿受万刀刺体之苦,永不后悔。”

　　他居然发这等毒誓,我倒吃了一惊。虽然说有人发誓等如放屁,但廉百策不是这种人。我皱了皱眉,道:“你真不是么”

　　廉百策一把抽出刀来,刀刃向里,手捧着送到我跟前,道:“都督,您若不信,廉百策愿受都督一刀。这定是邵将军所言,邵将军对末将有偏见,原本也是末将不是,故末将死而无怨。”

　　廉百策真是个精明人。我看着他,心却有些疼痛。要么廉百策真的不是,要么他的演技高明之极,我把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了握,微笑道:“廉兄,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来,把刀收好。”

　　廉百策正色道:“是,都督。”这才收回了刀。看他这样子,我不禁后悔得要死。廉百策平常虽然有些沉默寡言,但我面前却还算放得开,时不时会说两句笑话。但现这样子,他已经完全把我当成一个上司了。也许,当初那个与我有兄弟之情的廉字营统领,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我肚里拼命骂着邵风观。假如真如俗言说所鼻子痒是有人背后骂你,那邵风观现的鼻子一定痒得恨不得割下来。我也拼命骂着自己,这事做得实太蠢,蠢到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我道:“廉兄,别往心里去,抄这血书吧。”

　　廉百策仍是一脸僵硬,道:“是。”

　　看着他,我觉得过意不去。廉百策这人精细过人,他说不定真会用安排耳目一类的计策。我不喜欢安排耳目,因为我觉得那些耳目也是人,让他们到敌人跟前,一来太过残忍,二来这些耳目也知道我们自己底细,若被敌人破获后反是我方情报被敌人得知,因此从来不用。可是我不用,不能以此来要求别人,廉百策做的一切同样是为了地军团,我实没理由乱怀疑他。

　　想到此处,我走了过去,道:“廉兄。”

　　廉百策把笔墨放好,站起来道:“末将。”

　　我叹了口气,道:“廉兄,对不起。”

　　我说得不响,但营房里只有我们两人,这里也很清静,他一定听到了。

　　但廉百策却没说什么,只是鞠了一躬,这才重开始抄写。

　　不是廉百策的话,那会是谁我不禁又要苦笑一下了。地军团整编五万人,一有战争就会有伤亡,一有伤亡就要补充,侯想要埋进个暗桩,实太轻易不过。

　　不管他了。只希望,这个暗桩作为地军团的一份子,也会把地军团的利益放第一位。

　　我想着,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