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重重,上好的龙涎香在银鎏金香炉里袅袅绕绕,越发掩得上头那个人的神色晦暗不明。蒋长扬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头不动,身不动,眼不动,就连呼吸也都从未改变过频率,仍是那么平静淡然。仿佛皇帝让他等这一个多时辰,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而在他身边的蒋重就不一样了,虽然站姿也还挺拔,可是额头上早就浸出了汗,里衣更是早就被汗给浸透了。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他就是觉得这大殿里头真冷,紧紧贴着背脊的湿里衣,仿若是一层冰,源源不断地把他身上的热量吸去。他站的时间远比蒋长扬的更长,从等候召见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还有余。等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心中有鬼,所以倍受煎熬,他想,如果皇帝再不开口说话,他大概支持不下去了。
就在他摇摇欲坠,咬牙苦苦支撑的时候,上面那个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朱笔,淡淡地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不懂”声音虽然听不出喜怒,但总归不会是很高兴就是了。
蒋重暗暗叫苦,却又平添了几分希望倘若,蒋长扬接下了朱国公府,家里人的际遇定会比现在好上许多倍至少是要比蒋长义继承爵位要好得多的,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他这一迟疑,蒋长扬便已经跪倒在地,朗声道:“回禀圣上,是臣无能无才。”
蒋重暗里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跟着跪下,却是一言不发。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对父子,反问蒋长扬:“你无能无才,所以不想承爵宁愿让给幼弟”
蒋长扬沉声道:“是。”
皇帝便问蒋重:“你的儿子你最清楚,你也觉得大郎无能无才”
蒋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应了是,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说不是,那也是他瞎了眼。正在犹豫间,就听皇帝冷冷地“嗯”了一声,接着一双眼睛冷厉地横扫了过来,不由又热得出了一层大汗,又冷又热,冰火两重天,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了。慌乱之下,只能是下意识地撅起屁股塌着腰重重往下磕头,上牙和下牙磕成一片。
皇帝犹如看小丑一样地看着他:“朕亲自指派的职方司郎中,竟然是个无才无能之辈,真是笑话了。”
蒋重到底也不算蠢死,颤抖着声音道:“臣无能”谁都没错,错的人就是他就对了。虽然这样,但汗水却是越发多了起来,顺着额头不断往外涌,很快就把面前的地砖上给弄了亮晶晶的一摊。
蒋长扬皱着眉头看了看他,提高声音道:“圣上,臣,不孝。”
皇帝淡淡地扫了蒋长扬一眼,沉默不语,良久方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既然你家的人都没意见,朕又何苦做这个恶人”又看向蒋长扬:“蒋大郎,你果是真心”
蒋长扬镇定地磕了一个头:“望圣上成全。”
皇帝再无多话:“准了。退下。”神色怏怏的,一幅不想再多看他二人一眼的模样。
蒋重与蒋长扬磕头行礼准备告退,在起身的时候,蒋重竟然一个趔趄,歪了下去,蒋长扬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手臂从他肋下穿过,稳稳夹着他走了出去。
到得外头,蒋重方才站稳了,有些惴惴地道:“大郎”虽然这爵位是蒋长扬自己不要的,可是这一刻,他却觉着是他辜负了蒋长扬,夺了蒋长扬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蒋长扬垂着眼,并不看他,只道:“我让人来扶你出去。”
“大郎”蒋重想喊住大儿子,蒋长扬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得远了。
殿内,皇帝稳稳当当地重新又握起了笔,扫了一眼跪在地上认真擦拭蒋重汗水的内侍,漫不经心地道:“这对父子可真有趣。朕就这么可怕么”
一直隐形人一样的邵公公在一旁磨着墨,微微笑道:“其实奴才觉着,最有趣的人是蒋郎中。敢对着圣人直言不讳说自己不孝的人,满朝文武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了。”
皇帝道:“他这是拿准朕不会治他的罪呢。”说起来,蒋长扬的不孝真是不孝,随时随地都可以发落。
邵公公笑得越发灿烂:“蒋郎中这是知道圣上圣明,更何况”他略微顿了顿,“他那个脾气,牛一样的。只怕就是圣上要治他的罪,他也还要死赖到底不认的。有谁见过和牛说前头去不得,牛就不去了的就算是硬要去拉,也得费些力气呢。”
“死赖到底对,可不就是赖皮么朕怕的是一心想要爵位的,还真不怕一心不想要爵位的。”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蒋家父子二人一同出了宫门,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各回各家,蒋重骑在马上,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蒋长扬的背影,最终使劲磕了马腹一下,打马归家不提。
却说蒋长义听说蒋长扬也被宣入宫中了,只当皇帝那一关过不掉,不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可还不方便表露出来,看什么都不顺眼,简直度日如年。来回走了无数回,突然站住了,小心翼翼地从书桌下面的暗格里摸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来。瓷瓶里犹有一些残留的药粉,他嗅了嗅,唇边露出一丝笑。新近得来的这东西本是想留着关键时刻用的,可现下,若是宫里头又起了波折,他也不得利用这东西做点事情了。
“吱呀”一声,萧雪溪扶着肚子走进来,满脸的不高兴:“都去了这么久了呢,你说会不会又出什么乱子”
蒋长义不高兴地横了她一眼:“休要胡说,能有什么乱子”
“来啦,来啦”一想端庄稳重的采莲兴高采烈地奔了进来,对着二人倒头便拜:“恭喜世子爷,恭喜夫人”
哎呀呀萧雪溪和蒋长义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蒋长义到底是低头伏小多年的人,很快就稳住了,笑道:“乱叫什么当心被人听见了笑话。”
采莲笑道:“不怕。国公爷回来了,倒是圣上准了请世子爷和夫人去老夫人房里说话呢。”
萧雪溪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觉着这身半旧的家常襦裙实不合适这个大喜的日子,忙道:“待我换身衣服。”
蒋长义一把扯住她:“换什么换让人笑话就这身过去就好。荣辱不惊,你父母没教过你么”
萧雪溪憋气旁的世家女,人家都说是家教第一,没人挑错,偏蒋长义最爱说的就是,你家里没人教过你么真是气死人了。可他今日说的却没错,那就这样吧。
二人一路受着注目礼,感觉分外良好,云淡风轻的到得房里,蒋重道:“我请人看日子,到时请了宗老们,开了宗祠祭告祖宗罢。”
杜夫人淡淡地道:“不必请人看了,大后日就是好日子,到时候,最好记得当着宗老们把答应过我的事情说一下,请大家做个见证。”随即把目光放在了萧雪溪的肚子上,神情专注无比。
萧雪溪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可转眼,她又觉得这个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便骄傲地挺了挺肚子。杜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孩子六个月了吧真是快啊。”
萧雪溪无比骄傲地点了点头。杜夫人侧过脸,笑容更深了。
到了祭告这一日,老天爷都仿佛感受到了众人的好心情,阳光灿烂无比,一大清早,国公府就热闹得不得了,包括杜夫人在内,众人都换上了华丽的新衣。蒋重更是穿得一丝不苟,笑嘻嘻地和宗老们说话:“大郎有要紧差事,不来了。”
国公府的事情,众人都是有数的,如今这爵位即将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身上,由不得人不暗自嗟叹,却也没人那么没眼色,非要管人家的家务事,便都热情洋溢地围着簇然一新的蒋长义说些恭维话。
蒋长义看着祠堂里头层层叠叠的蒋家列祖列宗的灵位,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不踏实感。这感觉他只在梦里有过,下意识地,他回头扫了一眼杜夫人,杜夫人神情肃穆,衣着光鲜,怎么都不像是会闹事的样子。他微微松了口气。只要先把这一关过掉,以后又再慢慢细说。
“吉时到了。”有人提醒了一声。
人也到齐了,蒋重忙敛了神色,正要开动,就听杜夫人突然一大声哭起来:“忠儿忠儿我可怜的忠儿你死得好惨死得不瞑目可那害死你的人,却夺了你的一切,在这里人模狗样的要承爵了”
众人大惊,纷纷看向杜夫人。只见杜夫人刷刷刷把身上套着的那件华丽的泥金披袍给扯了,露出里头的素白袍子来,挣扎着往前冲:“列祖列宗睁睁眼吧残害手足,大逆不道,不仁不义,天理不容的畜牲也能继承家业么”
“胡说八道什么把夫人给我请下去”蒋重脸色大变,蒋长义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眼看着有人朝杜夫人扑过去了,他方捂住脸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