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被撤去,何志忠看向立在门口的管事,管事垂手行礼:“都安排好了。”于是包括还在吃奶的何泽在内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正堂开到了供奉着何家祖先的小祠堂。
蒋长扬偷偷拉了牡丹,小声道:“我们跟着去不好吧”虽然牡丹是女儿,可他是外人,没有谁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会觉得光彩,岳父在女婿面前尤其要留面子的。
何志忠听见了,回头轻声道:“没什么不好,你们且当做前车之鉴。”言毕入内坐定,淡淡地道:“把六公子带上来。”
六郎被两个家丁搀到门口,猛地推了那两个家丁一把,低吼道:“我自己有脚,我自己会走”然后昂首挺胸地走进祠堂,站在何志忠面前,抿紧了唇倔强地看着何志忠。
“跪下”何志忠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硬。
六郎硬撑着站了片刻,终究是敌不过何志忠的低气压,有些困难地跪了下去。杨姨娘远远地站在祠堂外头,看到他还不算太利索的腿,猛地捂住嘴,一声抽泣起来。
何志忠头也不抬地道:“把杨姨娘给我带下去”
“老爷,婢妾不敢了。”杨姨娘拼命将哭声给吞了回去,将帕子塞进嘴里死死咬着,全身忍得发抖。这种时候叫她回到房里去等结局,那不是要她的命么
岑夫人轻轻道:“让她留着罢。”
何志忠这才罢了,转而问六郎:“六郎,你可知错”
六郎一听这话似有转机,立即膝行上前去抱住何志忠的膝盖,哽声道:“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求您给孩儿一条生路。”
何志忠垂眸看着他,缓缓道:“你知错了”
六郎拼命点头:“知错了,知错了。儿子不该不听您的话,贪图歪财赌钱,贪功自私,害了家里人。”他觉得他的错认得是不错的。
何志忠却抬起脚来使劲将他踢开,指着他吼道:“你不知错到现在你还根本不知错如果你知错,你就不敢在家宴上冷嘲热讽,为了你自己的事情破坏所有人的心情如果你知错,你就不会认为是我亏待了你,所有人都亏待了你如果你知错,这个时候你就根本不好意思来求我你还以为和从前一样么我在和你说笑斗气”
六郎慌了,忙道:“没有,没有,儿子是真的知道错了的。”
何志忠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是的,六郎会有这样的反应,一会儿认错哭闹哀求,一会儿却又刻薄倨傲,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还以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和他玩闹。
何志忠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显得很紧张不安,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孙子辈,还有默然无语的儿子儿媳们,沉重而缓慢地道:“六郎,我问你,你违反家规扔下生意,跑出去赌钱,还借着家里的名义举贷,你母亲和哥哥想法子替你还了钱,把你从狱里弄出来,你不但不感恩,还不敬嫡母,不想还钱,闹得家宅不安,有这回事没有”
六郎点头:“有。儿子是鬼迷心窍了。”
“我再问你,那香料铺子是我和你哥哥们出生入死拼搏得来的,全家人都靠着它活命,你却罔顾家里人的安危,贪图蝇头小利,与心怀叵测之人勾结,引狼入室,给全家人惹下滔天大祸,险些断送了全家人,事后仍不思己过,有没有这回事”
说起这个罪名可比刚才那个大得多,六郎犹豫了一下,不想正面回答:“儿子笨,没想到人家事先挖好的坑”
何志忠猛地提高声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难道我和你哥哥们每天出海做生意遇到的就都是老实人和好人你只管回答我有没有”
六郎不情不愿地点头:“有。”
“那就好了。其实还是你自身品行不端。”何志忠叹息了一声,沉声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六郎,你记得么我在出海之前曾经说过,咱们家要是有谁不听打招呼,去斗鸡赌钱,我就要把他的腿给敲断”
可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六郎“嗷”了一声,猛地跳起来,护住自己那条伤腿就要往外跑:“谁也不能敲断我的腿。谁敲我的腿我和他拼命”
何志忠看了外头的家丁一眼,家丁立刻上前拦住了六郎,将他死死架住,六郎发狂地喊叫着:“既然这么恨我为啥要生我不如当初就把我溺死才干净”
“老爷,他已经断了一回腿,受过惩罚了呀。您若是要真的再敲断他的腿,还不如杀了他更干净些”杨姨娘发疯似地哭号起来,要往祠堂里冲,吴姨娘面无表情地将杨姨娘给死死勒住,随她怎么挣扎怎么抓怎么挠都不放手。那韧劲就连甄氏看了都不由呲牙,暗想自己这亲生婆婆真是真人不露相,以后得悠着点。
岑夫人微微皱起眉头来,把脸侧开。大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爹爹”难道真的要敲断六郎的腿六郎固然可恶,但何志忠真的敲断了他的腿,只怕自己也会病倒吧
何志忠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使劲喘息了几口,摆手示意大郎退下,很困难地道:“说到底,是骨肉至亲,叫我亲自敲断你的腿,我做不来,但这个家无论如何都是留不得你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这么多孩子在学着做人,学如何安身立命,上一辈行止都不端正,还怎么要求他们”
听说不用敲断腿,六郎和杨姨娘的哭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何志忠沉重地喘了口气:“子不教父之过,你走到今日,是非不分,急功好利,我也有责任。所以我给你一千缗钱,这是最后的机会,你是要去贩货养活自己还是要去赌个精光,都由得你。从此以后贫富生死,都与我何家再无关系,你我不再是父子。你记清楚了,我今日赶你出去,和这家里的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而是你本身就错了,而且不思悔过,这是你该得的惩罚。”
六郎算是彻底明白今日这结局是不可逆转了,他站定了,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来,怨恨地看着何志忠:“一千缗钱你我就不再是父子好,这是你说的”一千缗钱就断了父子关系,是打发要饭的么
“是我说的。你若是富了显达了,我就是要饭也不从你门前过你走吧”何志忠心如刀绞。一千缗钱算是给六郎最后的机会,但明显六郎不买账,还觉得亏待了他。这是怎么了
六郎原本还在心高气傲,不耐烦要这一千缗钱,可走到门口,听到杨姨娘哽咽着喊了一声:“六郎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怎么活”
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样都是何家的儿子,为何要便宜其他人他转过身来看着何志忠:“我不要绢布。”
何志忠看到他那表情,心里最后一分希望都彻底断送了,便同大郎道:“给他。明日就和咱们有来往的人家说明,他不再是我们家的人,再有借贷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休要来找我家。”
大郎默然取了钱递给六郎。一千缗钱可不轻,六郎看向何志忠:“我腿脚不便,好歹得让人给我送到邸店去吧”
何志忠疲累地挥了挥手。
六郎看着杨姨娘:“姨娘,你在这家里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如跟着儿子一起走罢。咱们去扬州,自己当家享福,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不用起早贪黑伺候谁。”虽然被赶出去了,但这个结果也算是早就有了准备的,所以也不是特别特别难过。更何况他觉得他的聪明才智根本不亚于大郎等人,一定能做发达,到时候再风光回来,气死何志忠和家里其他人。
刚才还在眼泪纷飞的杨姨娘闻言犹如被烫了一下。这一千缗钱不少,但也不多,如果六郎争气,可以做个小生意,养活一个小家完全没问题,可要过上何家这样的生活那是做梦。这还是在六郎争气的情况下,倘若六郎不争气,跑出去赌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偷眼看向何志忠。
何志忠面无波澜地看着她:“如果你想跟了他去也可以。你跟了我一场,我不亏待你,你房里的衣饰,你用惯的丫头,你尽都可以带走。但只有一条,出去了就永远别想回来,死在门口我也不会替你收尸。”
杨姨娘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艰难地做着选择。最后她告诉自己,还是留下来最好,万一六郎不争气,没饭吃了,有她在她还可以周济一把,若是跟了六郎去,那就等于是把所有退路都断绝了。她垂着眼,谁也不敢看,低声道:“我已经老了,扬州也没亲戚了。我身子不好,经常都要吃药的”
她虽然没有明说,那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她不愿意跟着六郎一起去。
这是六郎绝对没有想到的。他沉默着,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冷下来,良久,他方走到杨姨娘面前跪下,低声道:“姨娘,此去后会无期,你自家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