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螳螂黄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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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的手指顺着天子的下颚,一路划过颈项,微微撩开玄色的袍领。
点点绯色又一次刺进荀朗眼中,亦如去岁她出嫁后的那个清晨。
瞳孔陡然缩紧,俊眉微微一挑,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点评——“吃相还是这样难看。”
他说得极轻,轻得凤翎都没能听清楚。凤翎也不知道他在打量什么,只是觉得那手指太凉,没有活气,仿佛真是个冰肌玉骨的神人,摸得她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无论诸侯怎样逞凶,鸿党如何跋扈,凤翎都不畏惧。整个东夷大陆,能让女帝感到害怕就只有面前的“青衫荀郎”。
一如鸿昭揶揄的那样,荀朗一直克制隐忍,“半隐半现,不阴不阳”,甚至连一点鹰视狼顾的精明相也不肯露出。清流官员和东夷百姓把他捧做圣贤,对手们却咬牙切齿地唤他“鬼见愁”、“万人敌”。
普天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做到一边善利万物,一边又攻无不克了。
潜龙终于要露出爪牙了吗?
凤翎一瞬不瞬望着那对叫她胆寒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她只见过一回,就是那一回,她被它镇住了,生生错过了鸿昭的“三日之约”。
天子像只临敌的野猫,已经毛发悚立。他却突然改了主意,眼里的凶光重新被藏进温润里,强硬的手也变得绵软,轻轻一刮她的鼻尖。
“大皇子的亲妈。”
“什么?”
他变得太快,让她摸不着头脑。
“眼圈都是青黑的。和食铁兽一模一样。”
荀朗依然笑得十分好看,自自然然与天子调侃,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凶恶都只是她的幻觉。
凤翎犹惊魂未定,太师却已经拱手侍立到了一边。
她扭头朝身后望去,这才发现,女史们已经在外头备好了洗漱用的热水,正神色尴尬地侯在屏风边,等候君臣二人的示下。
荀朗垂着眼帘,望望那一双浑圆小巧的玉足,笑笑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即使着履入阁也没有关系,何必要脱得这样干净?”
“我……”凤翎本能地把脚往后缩了缩,讪讪笑道,“我是因为袜子湿了,才脱在屋外的。”
荀朗轻轻“恩”了一声,抬手示意宫女们把水抬进书斋。
凤翎连忙摆手推辞:“还是不要了。我也不觉得冷,你让她们把袜子给我,我穿上就是了。”
荀朗扫了她一眼,淡淡道:“陛下着了风寒倒没什么要紧。只是若动了胎气,伤了皇子。难道要劳动您再向龙神借一回种,挽救东夷社稷吗?”
他的话十分刻薄,又句句在理,说得她脸上发烫,哑口无言。
风寒只是一层,凤翎担心的还是昨夜与鸿昭的情事会不会伤着娇儿。只怪自己一世意乱情迷,做下荒唐勾当,虽然那臭东西已经十分小心,却到底叫她有些后怕。
她嘴唇轻颤,无地自容。
“可是……哪有在内阁这样清净地方洗漱的?玷辱了诗文……”
荀朗看着她羞怯的样子,想到“闲情咏”流光溢彩的灯火,心中越发烦闷:“倒也是,那就移到隔壁去?”
“不要了,太麻烦了。地毯已经被踩脏了,我还是……还是……”
“啰嗦……”
荀朗闷声骂了句,竟然俯下身搂住了天子的腰,准备把她抱到隔壁供阁臣休憩的小轩里。
“子清!?”
凤翎未想到他会当着那些女史的面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惊诧地止住他的手。
“不用了,我太重了……”
天子窘得手足无措。
如果是那个臭东西来抱也就罢了,反正她变得肉大身沉也全是拜他所赐,活该把他压个半死。
可是,子清……
凤翎的腰顿时僵直,只觉得周身每一毛孔都在抗拒那个风雅出尘的怀抱。
自己是一滩污泥浊水,实在与他格格不入。
她不肯乖乖勾住他的脖子,又挣扎得厉害,到叫荀朗确实有些吃力。
他蹙起眉,压着嗓子在她耳边道:“莫要乱动了。我这又不是头回抱。”
这一句提醒把凤翎说愣了。
不错。
一年前,就在不远处的宣政殿里。他也曾这样抱起自己,妄想抛去万里江山,就此私奔而去。
彼时,她窝在他怀里,心碎神伤却又痛快非常。
彼时,她也还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怔怔望着那张有些苍白的薄唇,只觉得血液也要凝固了。
是她,正是她,曾经把这张唇咬得鲜血淋漓,还发下了一同“天诛地灭”的毒誓。
也是她,花痴一样,恬不知耻地缠了这个完美男人十多年。
一切是从哪里开始?
一切又在哪里失控?
凤翎犹在发愣,荀朗却已经收紧了手臂。
“子清……”
凤翎瞬间回过了神,或者说,是她身体的本能醒了过来,在头脑做出反应之前,本能已经指挥着她抬起双手一把推开了荀朗的怀抱。
“真的不用了!”
荀朗没有防备。
他被这结结实实的一掌推得大大退了一步。十分狼狈,风度全无,让边上的女史们都吓白了脸。
思绪瞬间陷入空白,一股气血涌上心胸,潜藏了数月的痼疾竟陡然复发了。
他定了定神,死死咬住牙,身子微微发颤,捂着嘴,拼了命,才没有在她面前咳出声来。
他是荀子清,凤翎眼里完美无缺的荀子清。他不想再次露出病态,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悲。
凤翎的理智终于归来了。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望着闯祸的手,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来招供请罪的,最后为什么会让子清受了这样的羞辱。
“我……我弄伤你了?”女帝走近了一步,一脸懊丧,愧悔无地,“我就知道我现在肉大身沉,壮得就像头笨熊,没轻没重的……”
她的话语和表情全都憨得可笑,可是他,半点也笑不出来。
荀朗终于平复了呼吸,咽下了心口涌上的气血。
轻轻摇了摇头。
“微臣失礼了。”
他跪倒在地,唇上扯出一丝自嘲,对着天子恭恭敬敬叩了个头,起身就要离去。
“子清!”凤翎惶恐地唤住他,“朕……朕是真的因为体重身沉,才不能……才不能让你……”
荀朗站定了,却没有转身,背对着天子,平静地应道:“臣明白。”
她握紧了拳,踟蹰了片刻,方恹恹地走过去,耷拉着脑袋怯生生拽了拽荀朗的衣袖,轻轻道:“我……我是毛熊的亲妈。我是不知好歹,没轻没重的胖毛熊。子清……你莫要生气,要不……你也……你也揍我一拳吧?”
荀朗转过头,望望那张眨巴着眼睛,慌张不安,准备挨揍的脸,顿觉悲从中来。
他绝望地笑了起来。
“陛下……”
她是个妖魔,是他命里的妖魔。
这妖魔若要他的性命,拿走便是了,何苦要这样厄住他的命门,困他在迷局里面走投无路?
凤翎见他发笑,到有些不知所措,再看那些女史正瞪着大眼看着,便想先还他体面最是要紧。倒不如,此刻就把那份预备着的惊喜大礼送了,让他高兴一些。
这么想着,她便也顾不得披头散发的可笑样子了,恭恭敬敬拱了手,对他作了一揖。
“太师请恕朕失仪,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朕已拟旨,尚书令已存档,今日朝会后,太师就要担任本朝已经消失百多年的丞相了,还望卿大人大量啊。”
“丞相?!”
这意外的消息让女史们全都惊呼出了声。
丞相之所以会在景朝消失百年,是因其职权过大,统摄文武,运营朝政,极容易架空御座。自从鸿家崛起,奉迎天子后,天下依旧征伐不断,历代靖王便总括军务,全力战事,而把丞相的职权分给了太师、太尉、太傅三公。
如今,荀朗若当了丞相,岂不是在名号与实权上都与摄政东皇逼似了吗?
女史们十分兴奋。当事人荀太师却仿佛并不怎么高兴。
他望着天子那一脸的真诚表情,冷冷道:“陛下开的什么玩笑?”
他只想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方法让鸿昭对这荒唐的政令“裁可”。 女帝种田:扑倒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