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鼎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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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宫禁即将开始,当朝相国重又折返御苑。
守门的金吾将军见了荀朗,甚感诧异。
“老师,缘何去而复返?”
“我想起青词里典故的出处,特来禀告陛下,怕她明日信口胡说,又要闹笑话。”
“哦,还是老师严谨,容我去……”
慕容彻望见荀朗温和俊美的容颜,不由尴尬。想到三月前,皇子诞生之时,他协助天子欺瞒荀朗的旧事,更添几分愧疚。
此时夜黑露重,荀朗又大病初愈,若叫他等在门外,实在委屈。何况他与天子才刚吃完点心,分别不久,再拘虚礼重新通报未免做作。少年这么想着,便不再多言,由着荀相自行入了御苑。
荀朗寻至明轩,不见天子,只有刚才与凤翎一起吃剩的那盘莲花饼还在。
宫人们说天子正在院中赏花,有白尚宫相陪。
莲花饼,有九色,每块上都绘了一朵折枝莲,非是出于御膳,而是宫女们特意为天子与丞相新制的糕点。
荀朗不知道凤翎想让他吃哪一种,见她自己挑了杏黄的,他忖一忖,便把杏黄之外所有的颜色都吃一块。荀朗本不爱吃甜,那些糕饼塞在胃里,堵得他十分难受。
可是他必需吃,吃了她会安心,她安心了,他才会高兴。
她渐行渐远,荀朗找不到其他方法走近这个吃货,只好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吃货。
等他吃到第四块时,凤翎终于憋不住了,怯生生道:“子清,你……那么饿吗?”
“恩……饿的。”荀朗望了望那双澄澈的眼睛,微笑道:“这点心真好吃,白姑娘的手艺确实好。”
“恩?”凤翎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摇手笑道,“哎呀,不是。不是她做的,这……你别乱想。哦……我也饿了,我也吃,我也吃……”
说着也胡乱抓起各色糕饼,大吃特吃起来。
“哎……”荀朗抬手想要阻止,凤翎却吃得更加起劲。
她吃得慌忙,终于把自己噎住了,捶着胸口,灌了几次水都没有用。
荀朗见了她的狼狈样,心口酸痛。
从何时起,明轩的点心时光变得这样苦涩了?
他暗暗叹了一声,坐到天子背后,轻轻拍打她的背脊,替她顺气。
“凤翎。”
“恩?”
“莲花饼的味道很好。我很喜欢,是真心喜欢,但愿能时常吃到。”
凤翎听出话中深意,扭回头望向他。
他的脸清俊美好,一如昔年南疆的皓月,却终究染了愁云病容,偏他还硬扯着温柔得体的笑,这一笑就更让她神伤了。
她立眉咬牙,一把揪住他的青衫,贴近了狠狠地,轻轻地说道:“你在胡说!这个莲花饼又干又硬,一点都不好吃,比你做的差远了。你为什么不再做东西给我了?是嫌我长胖了吗?”
荀朗闻见她身上的女儿香,情不自禁微微眯起了眼。
不是花香,也不是熏香,温暖的,细密的,瞬间侵占了他每一根血脉。
他治住自己的心魔,悠悠道:“君子远庖厨,我要谨遵先贤的教诲,不再烹调食物。”
“可是母亲曾经关照你要好好照顾我。”
她气鼓鼓咬着唇。
“我对你……照顾得还不好吗?”他抚上她的桃花面,想起那晚她命悬一线,花容憔悴的模样,手指微微发颤,笑容更加温柔,“凤翎,不要再病了……很吓人的。”
凤翎一怔,旋即绽开了爽朗的笑容:“不会了,不会了。我皮糙肉厚哪里会再病啊。”
“那就好……”
“可我喜欢美食。不管你用什么材料,都是香甜的。”她拉过他的手,看见掌心中那一道飞龙剑留下的伤疤,蹙眉道,“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愿意……愿意吃你做的东西。”
他看见了她眼里的雾气,轻轻捏紧拳,藏好疤痕。
“主公,白姑娘说得对,你还真是……像头笨猪。”
“是啊,我就是又蠢又笨。”她伸出指头,戳戳他的胸口,摆出副无赖嘴脸,“丞相大人你有意见么?”
“不敢……我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笨猪……”
他笑眯眯的,声音却已经转哑,一语说毕,默默望向那盘糕饼,半晌无言。
凤翎讪讪坐回自己的席位,噙了口茶道:“子清,你可知我为何想起要你做骅儿的相父?”
荀朗蹙眉,疑惑地望向天子。
“你可听说过夏睿?”
“哪个夏睿?”
“就是夏玄的嫡子,那个乾国的小世子啊。”
荀朗想了想,似乎是回忆起来了。
“哦……是他。据说夏玄的嫡子已经死在了天枢宫……”
“他还活着,而且……就在长安。”凤翎看见荀朗惊讶的表情笑道,“难以置信吧?我也被吓了一跳的。那小子命还真大。要不是月前,他乔装改扮投身廷尉府,我也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荀朗没有做声,默默看着她,似乎尚未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
凤翎挠挠鼻子,有些讪讪:“对不起,我没有及时同你说。”
“夏翊才刚归降。你却接见世子……”荀相眼中透出忧虑。
“没事,没事,很秘密的,除了陈凌和我,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我会很小心的。”
荀朗沉吟了片刻道:“恩。这便好。他既然还活着,就当个闲棋养起来也是好的,乾国剩下的二州依然纷乱,说不定能让他派上用场。”
“我就是这么做的。”
“学生”凤翎一脸寻求表扬的得意笑容,荀相也满意地点头赞许。
“不过……子清,你知道我从那小子嘴里听说了什么?”
“什么?”他不动声色,低头吃茶。
“他说天枢宫变时,夏翊之所以会突然发难,是因为鸿昭与他有约定,还许了他三道诏命。”
凤翎面色转冷,仿佛十分紧张,荀朗却不以为然:“这不就是我们定好的计划吗?让耀之出面,由邹禁搭桥,离间夏家父子,赚夏翊……”
“你没听明白,夏翊得到的诏命不是两道,而是三道,多出来的那一道……是遗诏。”
“遗诏?谁的遗诏?”
“你说是谁的?”
荀朗望见她阴沉的目光,也敛了容:“写的什么?”
“皇父辅政,嗣皇帝继位。”
“你是说他擅自……矫诏。”
“不,子清……”她顿了顿,方一字一句道,“鸿昭手里的遗诏是真的。”
“真的?!”
荀朗的眼睛瞪大了,甚至差一点撒出杯中的茶水。
他很吃惊,这一回,是真的吃惊。
“遗诏是我在摩云岭给他的,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不能脱身。便不想给夏玄要挟的机会,用衣带写了诏书。趁他来救我时,给了他。”凤翎仍要继续述说,却发现对面的荀朗眼神游移,竟有些发愣,“子清?”
“哦。不曾料到,你思虑得到很周全……很周全……”荀朗回神,重新盯住天子,“那么这一回,你是怀疑他要……”
凤翎叹了一声,愁眉深蹙。
“勾结外藩,图谋另立,一直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我不就是这么被拱上宝座的吗?你可还记得那天,我去丹穴山前,与你说过,鸿昭他要的是什么?”
忆起丹穴山夺妻之恨,荀朗如玉的脸蒙上了冰霜。
“你说……东皇只是空名,并不能成为他权力的保障。鸿昭是个务实的人。如果,女帝做他的情妇,甚至珠胎暗结生下他的子嗣,他才会真正安心。”
“如今一切都成了现实。自从听说这个消息,我便一直忧虑。他回来了,又一次带回平定西北的不世之功,还让夏翊做了蕃王,我就更加……”她默了片刻,忽然拉住荀朗的手,深深望着他,“子清,我不想凤家再出现一次丹穴宫变,更怕我父亲的悲剧重演,所以必需要有一个强力的后援为我辅佐云中君,牵制住这个皇父。”
荀朗望着她盈盈的眼睛,唇上泛出一丝苦笑。
事到如今,她对他真的还能全心信任吗?
人日那天的情形不就是一场有头无尾的宫变吗?
若不是他及时阻止,他的羽林就要与她藏在城北的虎豹骑厮杀,那样的话,他将永远失去她,彻底变成他们的刀剑与她缠斗……
只差一步,一步……
他真的害怕极了。
“主公,臣知你视云中君更胜于自身性命,你确认要把他托付给臣……?”
“若不求你,还能信谁?”她攥紧了手,答得十分肯定,“只有你,子清,只有你。你的才华十倍于鸿昭。即使他要挟持皇子,与他的父亲一样,仗着皇父的身份弹压群臣,屠戮后宫,你也必能除权奸,安天下,定大事。”
荀朗沉着脸,没有答话,凤翎小心看了他一阵,忽又苦笑着缓缓道:“此外……若我中寿而亡,嗣子不能任事,还可请君……自取之。”
一句话如同雷电,震得荀朗呆呆望向她,哑口无言。
忽然,他笑起来,摊开手掌望着手里的伤痕叹道:“果然我是白挨了帝君的一剑。”
“子清,你莫恼。我只是做个假设。如果我没有寿数,只有将山河托付给你,九泉之下,我再见父母、姐姐和荀家满门忠良时,才能抬头挺胸,无愧于心。”
“山河……”他望着手掌,没有理会天子的表白,只是喃喃自语,“满目山河……满目山河空念远……”
“你……不喜欢这个假设?”凤翎小心地蹙起眉。
荀朗没有言语。
“那么……我们换个假设”痴儿重又绽开笑容,“请你护着我,让我不会变成惠帝那样的天子。他们说我是天狗,是祸害,就请丞相辅佐着我和骅儿无病无灾,祸害千年。可好?”
荀朗凝望着痴儿天子好一阵,微微笑道:“好……祸害千年。” 女帝种田:扑倒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