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翰没想到自己能跟着哥哥去给母亲上香,他一向苍白的脸上泛起几丝红润,怯生生地喊了声“哥哥”,难掩眉宇间的雀跃。
宋墨心里一酸,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翰却一阵呲牙咧嘴。
宋墨眼底一寒,厉声道:“怎么了”
宋翰垂着头,闷闷地说着“没事”。
宋墨却冷笑一声,猛地拉下了他的衣领。
两条梭起的紫色印子狰狞地趴在宋翰的肩头。
“他打你”宋墨的额头冒起了青筋,明亮的眸子闪着寒光。
“没,没有。”宋翰喃喃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他神色有些惊慌,“真的,是我自己撞的。”生怕宋墨和父亲起冲突似的,他紧紧地抓住了宋墨的手,眼中也流露出哀求之色。
宋墨眼角有水光闪过。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他再打你,你就一边跑,一边大声地求饶他最要面子了,肯定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你别傻傻地站在那里由着他乱来。”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天父亲的鞭子落在自己背上时那撕心裂肺的疼他紧紧地揽住了弟弟的肩膀。
“我知道了”宋翰朝着宋墨笑,笑容苍白而软弱,窦昭不禁怀疑,宋宜春要是真的再打他,他是否有勇气像宋墨说的那样去反抗。
宋墨吩咐陈核去拿两瓶上好的金创药来,然后指了窦昭道:“你嫂嫂”示意他向窦昭行礼。
宋翰羞涩地上前,恭敬地行礼,喊了声“嫂嫂”。
窦昭赏了他一个装了二十两银票的荷包,笑道:“给你买零嘴儿吃。”
宋翰立刻意识到了荷包里装着银票,忙推诿道:“我不要”
宋墨笑道:“你嫂嫂给你的,你就拿着。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就去跟你嫂嫂说。”
宋翰“嗯”了一声,收下了荷包,望向窦昭的目光却充满了好奇。
窦昭朝着他友善地笑了笑,由宋墨扶着,上了马车。
宋翰和宋墨上了马,一左一右地跟在窦昭的马车旁,出了英国公府胡同。
宋家的祖坟就在大兴县一块背山面水的风水宝地处,有从前跟着宋家老祖宗一起南征北战过的忠仆世居在这里当守陵人,百年繁衍,当初的两三户人家,已形成了个小小的村落,被称为宋家庄。
窦昭等人到达的时候,早就得了信的宋家庄庄头率领着全村老少在村头恭迎。
宋墨和宋翰下了马,亲切地和庄头交谈了几句,就由几个宿老陪着,带着整猪整羊的祭品往山丘上去。
窦昭戴着帷帽,由素兰和素心扶着,跟在宋墨的身后。
汉白玉砌起的坟茔干净整洁,看得出,常年有人打扫。
宋墨几个给蒋氏上了香,宋墨又一个人站在蒋氏的坟头低声嘟呶了好一会儿,他们这才下了山丘。
庄头留他们用午膳。
宋墨婉言谢绝了:“我下午还要进宫当差。等冬至的时候,我再来给母亲上香。”
庄头连声夸着宋墨孝顺,态度非常的殷勤,亲自又把他们送出了宋家庄。
宋墨就笑着问宋翰:“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玩的地方我今天放你半天的假,让陈核陪着你去松散半天。”
宋翰两眼发亮,但踌躇了好一会,最后还是道:“我陪着哥哥”
宋墨呵呵地笑,道:“来日方长。你可要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你是陪着哥哥,还是去东大街、白云观、大相国寺逛逛”然后不待宋翰开口,已笑道,“去吧,让陈核陪你出去逛逛,看见了什么喜欢的,哥哥帮你付账。”还诱惑他,“你不是想买个像顾玉那样的烧珐琅的镇纸吗趁着这机会去玉宝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旋即又开玩笑道,“我倒是觉得积芬阁肯定有,可又怕人说你嫂嫂刚刚进门,我们兄弟就去窦家打秋风,积芬阁那里,就算了。”
宋翰还要推辞。
宋墨叹道:“哥哥现在能帮你的,也就是这些了。我们在醉仙楼里等你,你挑好了东西,就直接去醉仙楼好了。”
宋翰见宋墨说得真诚,眼圈一红,腼腆而又带着几分讨好地问窦昭:“嫂嫂可有什么想要买的,我给您带回来吧”
“我出嫁前已经狠狠地敲了我父亲一笔,”窦昭玩笑道,“现在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要买的。等我想好了,你到时候可不能推脱”
“不会,不会”宋翰连忙保证,神色十分的认真,反而窦昭不好再说什么。
宋墨就把马让给了陈核,他自己坐进了窦昭的马车。
一行人在官路上分道而行。
宋翰由陈核陪着进了城,他们则去了皇上御赐给宋墨的田庄。
严朝卿早就到了,领了一帮人在院子里等。
除了陆鸣、夏琏几个熟悉的面孔,窦昭还看到了一个瘦高腿长像鹭鸶的文士,据说是宋墨的另一个幕僚廖碧峰;还有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叫钟秉祥,刚刚从广东赶过来,他是宋墨在广东十三行的大掌柜
众人行了主仆之礼,宋墨留下了钟秉祥,他吩咐钟秉祥:“以后在泉州的那间铺子的收益,就直接交给夫人。”
泉州那间铺子,是所有铺子里收益最好的。
钟秉祥恭声应喏,忍不住多看了窦昭两眼才退了下去。
既然成了亲,内院和外院的开支就应该泾渭分明。
窦昭欣然接受。
宋墨带了她去了后院。
一个身材瘦小,白白净净,相貌十分普通的年轻男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这是杜唯。”宋墨含蓄地向窦昭介绍,“从前是定国公府的人,五舅把他交给了我,现在帮我管着京都的几间铺子。”
窦昭立刻明白过来。
这个人是帮宋墨打探消息的,是宋墨的底牌之一,是宋墨暗中的势力。
“世子”她眼睛涩涩的,胸口胀鼓鼓的,仿佛蓄满水的河坝,一不小心,河水就要溢出来。
宋墨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道:“你我既是夫妻,有些事就不应该瞒着你。”
窦昭怕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别过脸去。
这样的窦昭,让宋墨陌生却又莫名的心悸,像小时候功课做得好,得到了母亲毫不吝啬的赞美般,还带着几分欢喜,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得如此之快,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掩饰般地开着玩笑:“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吩咐杜唯。免得你瞎子摸象似的到处乱闯,把自己给折了进去,还要我去搭救,我这也是为了自己好”
眼前的这个美少年,明明对自己那么的好,却总是一副怕自己不愿意接受似的,怕自己觉得伤了自尊心似的,极力地淡化着他的好意难道自己表现得很差劲,所以让他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窦昭突然间觉得自己从前的隐忍根本没必要带到英国公府来,念头闪过,心情立刻放松下来,胸中就涌出满满的欢喜,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你放心,我胆子很小,摸象这种事,肯定会把你推挡到前面,把自己折进去的机会可不多,你恐怕没什么机会忙活”
宋墨想到自己被她曾救一命,还曾被她逼得没有退路,面色微赧,却没有反驳这句话。
杜唯虽然负责帮宋墨搜集传递消息,可有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宋墨未必会让别人一览无遗。杜唯并不知道宋墨为何会默认这句话,可他却能感受到宋墨对窦昭的信任,而且这种信任还不是一般的信任,是那种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
他不禁诧异地睃了窦昭一眼,深深地低下了头。
从田庄出来,窦昭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快点赶到醉仙楼才好,若是二爷比我们早到了,可就麻烦了”
“他是什么二爷你喊他乳名就是了。”宋墨笑道,“有什么事,陈核会处理,不会有什么事的。”
窦昭知道自己这样称呼宋翰有点生分,可她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宋墨可能会和宋翰翻脸,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宋翰就亲近不起来。
或许,等她查清楚了宋宜春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宋墨之后,她会对宋翰有所改观
窦昭思忖着,和宋墨去醉仙楼。
宋墨告诉她:“我在醉仙楼订了个雅间,我们用了午膳再回去。”
“这样好吗”窦昭一愣。
宋墨狡黠地笑道:“难得出趟门,不能好玩好乐,总得好吃好喝一顿吧”
就像他带自己走江米巷胡同,可以看见六部衙门一样。
今天,他带自己去醉仙楼吃饭。
窦昭笑着说“好”,背过身去,悄悄地擦了擦眼角,整了整妆容,这才和宋墨下了马车。
前世她只听说过醉仙楼,却从不曾踏足。
宋翰还没有到。
宋墨订的雅间叫沧海阁,在醉仙楼的顶层,屋里摆放着全套的红木家具,陈设着汝窑、定窑的瓷器,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江南织造上贡的绡纱帷帐,推开窗扇,半个京都都可尽收眼底。
极好的地理位置,价值不菲的陈设,虽然是第一次来,窦昭已经可以预见在这里吃一顿饭是多么的奢侈了。
宋墨指了远处的一条依稀可见的街道给她看:“每当皇上从禁宫移驾去西苑避暑的时候,就会从那里经过,很多人为了观看御驾,特意定下沧海阁”
“那能看得清楚吗”窦昭笑道,目光却落在了醉仙楼对面一间人挤人的炒货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