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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对她不错。
她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
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
她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她。
完全没有理由。
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
只得三十六岁。
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她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她去见心理
医生。
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
十分醉人,只得她同律师看着他落葬。
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她看见过,如今落
得如此凄清下场。她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
这次之后,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
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
正如她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她俩以前住过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
房东租给别人。是她不好,她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她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
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
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她问律师张伯伦:“酒
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
那天早上,她正收拾,预备回家。
律师却来找她,说:“慢着。”
“什么事?”她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
“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
“他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
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
“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
“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
“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她只得跟张伯伦走。
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会崛起,她皆一无所知,甚至他
与什么人来往,她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
重要。
她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她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她不薄,他欣赏她的姿色,捧高她,将她放在
台上。
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她,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她,
好让她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她难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师出来见她们时,面色凝重。
客套介绍证明身份之后,她问他要那两份东西。
“它不在我们写字楼。”
她扬起一道眉毛。
“它们太重要,我们将之锁在泛亚银行的保管箱,由一个职员及阁下联同签名方可
取得。”
任凭是谁到这个关头也会问:“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但这封信对你或许有帮助。”
是袁祖康的字迹。他不能写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着他的信,她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个好舞伴,舞步竟有这么多花式,叫
人眼花缭乱。
她拆开信。
“芸儿,她把两只信封留给你,但你必需牢牢记住,不要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千
万不要试图拆开它们,有人会来向你购买它们,律师会代你开价。永远爱你,祖。”
签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这是他的遗嘱。
“买主来过没有?”她问。
“还没有。我们会与张伯伦先生联络。”
“谢谢你。”
她们离开事务所。
“每只信封值多少?”她问。
张伯伦说了个价钱。
她不相信耳朵,随即明白了,“这是勒索,张伯伦,我知道信封里是什么。”她失声。
他很镇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两张旧藏宝地图,可以使买主发财,尉迟小
姐,你悲恸过度,千万别胡言乱语。”
好一只狐狸。
“谁会来买它?”
“买主。”他真幽默。
他与她一起吃午餐。
她问:“我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什么时候接头?”
“今日下午。”
“你怎么知道?”
“袁祖康如此吩咐。”
“我不需要钱。”
“但袁氏认为他欠你人情,”张伯伦说完这句话停了一停,“我也认为如此。”
她低下头。
帮她们离婚的,是张伯伦的事务所,一直为袁祖康诉讼的,也是他们。张伯伦很清
楚她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能说一句话,我希望我的女人像你。”
“谢谢你。”
“这个地方你们常来?”
她点点头,“俄国茶室,袁祖康以前是本城名人。”
“这话奇趣,你才是名人。”
“我?嘿,这城市早已遗忘我们。”
“有没有计划?”
“没有,我的生命没有计划。”
“我想即使有也没有用,因有一样事叫命运。”
她啜着咖啡,是的,张伯伦说得太正确。
“你的照片与真人的眼睛最使她们迷惑的是你仿佛绝端渴望一个人一件事,到底是
什么?”
她把思维拉回来,笑笑说:“你。”
张伯伦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在下午,买主亲自上门。
第一位客人是中年男人,上来时身后跟着两名保镖,面孔不怒而威,她们一行人即
时到毗邻的银行去开启保管箱,把东西交予他。
信封的尺码刚好放得下一卷录映带。
她们都认得该位先生,他是政客,非常受拥戴,一直在往上爬。
他以另一只信封作交换,看着她收下。
在这么尴尬的场合中,他维持风度,替她拉椅子点香烟,推门。
她开始明白祖做的是什么生意。
大家正在讶异,跟着出现的是当时红得发紫的玉女明星,由她母亲陪同,一起上来。
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身材成熟,表情细腻,一如成年女人。
她的令堂大人修养比较差,骨眼碌睛的与她们交换了信封,满心怨怼地离去。
罪恶的大都市里什么事都会发生。
祖在过身之后还可以偿还他欠她的钱债。
张伯伦问:“你不会留下来吧。”
她摇摇头,到公墓去献下最后一束花。她喃喃地说:“祖,你原不必如此。”
张伯伦送她去飞机场。他说:“如果你要见我,只需吹口哨。你懂得如何吹口哨,
懂不?”
她笑了。
回到家中,姚永钦再向她求婚,她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没有把这件事同王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对的。她会问:姚永钦可以给你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她不需要他给她任何东西。
她一点不愁生活,只需要一个丈夫。只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选择丈夫。
这种想法太过偏激,她知道。但是一个人怎么跳舞呢,一个人怎么吃晚饭,一个人,
又如何向傅于琛示威?
她太过想念这人,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书房中,点着一枝烟,可以什么都不做,
一直在脑海中温习她们共度的快乐时光,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直到姚永钦催她吃午饭,
直到他车子在楼下等,直到他上来按铃催。
多次在傅厦底下徘徊,想出其不意的上去看他。
说:婚姻生活还好吗,我也要结婚了。
或是:我们应在三十五年前私奔,你认为如何?
甚至买三文治,与他静静在办公室吃午餐,说几句体己话。
但她们当中永远隔着无关重要的事与人,因为她们互不信任,身边永远拉着个后备,充作烟幕,不甘示弱。
她记得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早晨,雨自六点半开始下,它把她吵醒,起床开窗,之
后靠在枕头上看清晨新闻。她没有开灯,那种气氛,像小镇生活,除了电视机声响,就
是烤面包香。
真没想到门铃会响。
不会是姚永钦,他来不及起床。
那么是邮差,邮差总是按两次铃,为什么只得一次?
一个人闲得不能再闲的时候,猜门铃也变为游戏。
昏暗的早上,她拉开门,门外是一位穿雨衣的女士。
她立即说:“我已经笃信主耶稣。”顺手要掩门。
“尉迟小姐?”
“是。”她诧异,“你是谁?”
“我是傅于琛太太。”
三秒钟后她才开亮走廊的灯,开启大门,“请进来。”她低着头走进来,雨衣不十
分湿,自然有车子接载,她帮她脱下衣服挂好。
她细细地打量她,“你便是芸儿?”
她摸摸乱发,摸摸面颊,苦笑地反问:“闻名不如目见?”
“我们见过。”
“是,在你的婚礼上。”
“那日你非常漂亮。”
“那日睡足又化足了妆,”她说,“请坐。”
她坐下来。
“我没有见傅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好吗?”
“请问你上次见他,是几时?”
“是他同你的婚礼。”
“一年多了。”傅太太点点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东西?”
“不,谢谢。”
她似乎很镇定,她也是。她问心无愧,她总不能不让她想念傅于琛。
只见她把手袋放在膝盖上,打开,取出一叠照片给她看。
啊,聘了私家侦探,但与她有什么关系?她至多不过在傅厦楼下来回踱步,那条大
马路人人都走得。她接过照片,一看,也不禁呆住。
她?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并且开亮灯。
“不,”傅太太的语气很奇突,“不是你。”
看仔细了,同傅于琛在一起的女子,果然不是她。
“很像,但不是你,”她说,“开头我们以为是,闹了很大的笑话。”
“像极了,”她说:“连我都会弄错。”
照片里的少女,正与傅于琛在泳池边嬉戏,看上去两个人都很高兴,她希望她是她。
“这是谁?”她问。
“我也想问你。”
“我不认识她。”她点起一枝烟。
“她也是模特儿。”
她莞尔,“太太,她同你一样是女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长得这么像你。”
“你认为这是巧合?”
“傅太太,你来是干什么?”
“我亦知道家事应在家中解决。我听过你同他的故事,我不要相信,亦不愿相信。
我自信心太强了,你看他的情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能够,
你胜利了。”
“我?喂喂喂,别把荣耀归于我,得到他的并不是我。”
傅太太绝望地说:“是你,是你,是你。”
她不禁有点生气。
并不是她。相信她手中一定还有更加亲密的照片,但这明明不是她,照片中的少女
比她小了三个号码。
她气急攻心,硬是要把帐算在她头上。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是她,她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他,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已决定与他分手。”
“那为什么还来这里找我?”
“我实在寂寞,又不能向亲友倾诉,他们只会拿这件事当话柄,憋在心里,非得找
个人讲出来不可。”
她黯然低下头。
听起来很荒谬,但王佩霞与她,也基于同样的原因而成为朋友。
雨一直没有停,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点。她并没有哭泣,都市人都是干的,榨不出
眼泪来。
“很可惜,看得出他同我不会长久。”
“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女孩子,在本市有三十万名,何必为她终止一段婚姻。”
“你说得对,我对事不对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再一次打开手袋,一连取出三四只信封,递给她。
她只得接过,打开信封,抽出内容来看。啊,全是同类型的少女,依稀看得出都像
她十七八岁时模样,一般的长头发,大眼睛,匆忙间可以乱真。
他自什么地方找来那么多像她的女孩子。
比马芸还要像马芸。她变了,她们没有。她长大了,她们没有。她已沧桑,她
们没有。
傅太太说:“你明白了吧。”
她点点头。
“我不得不与他分手,是以后的日子难挨,而你,你应当引以为荣,不是每一个女
人可以获得那样的殊荣。”
她别转面孔,不知应该怎么想。
终于她说:“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傅太太已经启门离去,只剩下一叠照片。
走廊里一直挂着面镜子,她对牢它摸摸乱发摸摸面孔。
傅于琛记忆中的马芸,不是现在的马芸。
一阵雷雨风自窗外刮进来,把茶几上的照片刮得一地都是。
第二天天晴,她去找王佩霞,她在公司里开箱子,见到她,丢下一切,跨过成堆的
绫罗绸缎,欢喜地过来与她打招呼。
她除下眼镜,捉住她的手响亮地吻一下,自己先高兴起来,哈哈大笑。
“回来多久了?也不来与她们打一个招呼,躲在什么地方?要找,当然能把你掀出
来,又怕得罪你。”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也穿得太破烂了,仿佛只有这一条老布裤,都穿了洞,还恋恋不舍。”
“快不能穿了,屁股越来越扁,肚子越来越凸,前后日渐同化,悲哀悲哀。”
王佩霞与她的助手大笑起来。
“这堆衣服,爱穿哪件就拿哪件,”她恳求,“打扮打扮。”
她摇摇头,在衣服堆坐下来。
“来,我同你介绍。”她自身后拉出一个年轻人。
那男子立刻大方地说:“你一定是顶顶大名,行家昵称中国玉的马芸。”
她向王佩霞笑,“看,全世界都有人认得我。”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王佩霞眼中有一丝温柔,啊,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在她
心目中有分量。他比她要小三五年,但有什么关系,当下她按捺住好奇,但相信对年轻
人另眼相看的语气已出卖了她。
“欧阳是本市的服装设计师,”王小姐说,“几时我给你看他的功课。”
“一定非常精彩。”
王佩霞抽空与她出去喝茶。
她羡慕地看着她,“怎么可以一下子瘦下来?最近我连水都不敢喝。”
“是为了欧阳吧。”她微笑。
王佩霞有点儿腼腆,过很久,她说:“其实是为了生活。”
她没听懂。
“大家都是为着改良目前的生活状况,他的设计,可以在我店里寄卖,而我,得到
一个精明的助手。”
“但你们是有感情的。”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昏头昏脑谈恋爱不成。”
“骗不倒自己,嗳?”她取笑她。
“我们最忠诚的朋友,也不过是自己,我不想哄自己。”
“在芸芸众生中,你选欧阳,相信历年来意图接触你的有为设计师不止一百名……
爱是一种选择,你知道吗?”
“他对我很好,很会宠我,我也乐得享几年晚福。”
她看着她。
“多公平,”王佩霞讽嘲地说,“拿她所有的,去换她所没有的,她们又要比上一
辈看得开,老一辈女人最要紧是抓住钱。”
“其余的都不重要,你快活吗?”
王佩霞点点头。
“还能要求什么。”她摊摊手。
“你赞成?”
“自然。”
“傅于琛不以为然。”
“他衰老了。”
“芸儿,别残忍,”王佩霞骇笑,“他才没有。”
“别去理他,他最看不得别人开心。”
王佩霞不愿偏袒任何一方面,只是尴尬地笑。
过一会儿她说:“你们好像生分了。”又补一句,“你俩只有在对方非结婚时间中
才方便见面。”又觉说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她啼笑皆非,但十分体谅她此刻的心情,她快乐得忍不住要俏皮几句。感情生活如
意可令人返老还童。
“几时结婚?”
“年底,年底如何?”
“恭喜恭喜,他是一个幸运儿。”
“我更幸运,”王佩霞一定要帮着欧阳,“试想想,我又有什么好处,一个老女人。”
她更正她,“一个拥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王佩霞伸手推她一下,差点把她自
椅子推至地下,自那次开始,她发觉与女友聚会,胜过与男人多多。
尤其是姚永钦,与他在一起,永远无法集中心思,她发觉自己最爱利用见姚的时间
来思考大问题,像,到底要不要嫁给这个人呢。
答案是明显的不。姚也决定给她一点颜色看,他开始约会其他有名气的女子。对她
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
如果她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会来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来,但她不是。
傅于琛找她的时候,还以为那把奇闷的声音属于姚永钦。
并没有称呼,一开口便说:“我们该送什么礼?”
她听得莫名其妙,只得嗯嗯作响。
“什么都是我的,房子,车子,店铺,生意……”
这不是姚永钦,他们的声音原来这么相像,是为了这个才接受姚的追求吗?
她百感交集,他终于找到借口来接触她了。
“你真应该去看看,欧阳连牙刷都不带就可以搬进去。”
说完这句话,他讪笑自己,“看我妒忌得多厉害。”
她清清喉咙,仍然无语。
“芸儿,你说我送什么礼好?”
她发觉四肢暖洋洋,伸展在沙发上,紧紧抓住电话听筒,像是怕对方跑掉,声音低
不可闻,“要不要把他们两人干掉,我帮你。”
“我说你帮的是我。”
“我可以马上倒戈。”
“小人。”
那算得是什么,为他,再卑鄙的事她也不介意做。
“其实我很替我高兴,我一直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而我不知道。”
“你别多心,”傅于琛说,“你的老同学回来了,问起你。”
“啊,曾约翰,郭加略?”
傅于琛沉默一会儿,轻笑,“你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她有点窘,“他如何?”
“很好,身任要职,结婚了,与父母兄弟共在,把家人照顾得极之周到,一日,喝
了三杯啤酒之后,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
“谢谢他。”
“芸儿,你心中记得谁呢?”
她不回答,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
“要不要听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
“我们不能抓着电话说到天黑,出来好不好?”
他犹疑一刻,“今天不行,”他似初次被约会的少女。
“你怎么样,身体不好?”
“好得很呢,在欧洲检查完毕,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
她放下心。
“男朋友比我年轻十八岁,芸儿,我是不是老了,牢骚这么多,事事看不入眼。”
他只是太久没与她说话,一时间不知用哪个话题,杂乱无章。
“明天吧,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他没有等到明天。
她永恒性捧着一杯茶,在翻阅杂志,把收藏着的照片取出比较。
妇女杂志照例以显著的篇幅刊登着自她检查**硬块的文告。
电话铃响。
是姚永钦,他要求她与他出席一个宴会。她推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辑图文
按着自己的身体。
“太费神了。”
“化个妆套件衣服不就可以。”
“你在说什么,光是做头发,画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个钟头,她实在不想无端展览
面相。”
他总是不肯放过她,她已略见不耐烦,话筒自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
姚永钦恨恨地说,“我老觉得你在等一个人,”他停一停,“而那个人,不是我。”
“你可以请别人陪你。”
“说得真容易。”
“请体谅我的情绪。”
“你一生人只顾住你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你并未曾认识我一生。”
“我有种感觉我们永远不会结婚。”他挂上电话。
她在某方面令他失望,他以为她是她的职业,但她不是。她只是马芸,杂志封面
上的人,只是她为职业及酬劳作出之形象。
他并不明白,他认为模特儿应一日二十四小时用粉浆白了面孔随时应召亮相,他为
她的身份认识她,希望她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样。
但是她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对她也一天比一天失望。
她放下杂志,该如何同他开口呢。若由她先提出,他一定不甘心,姚是个长不大的
孩子,非得装作由他撇掉她不可,多么复杂。
门铃响,她跳起来,是他追上门来了。她的天,运动衣套在身上已经有一日一夜,
没有化妆,也没淋浴。唉,可不可以装不在家。抑或开门见山说:“你别再来烦我了。”
于是沉下脸去应门。
是傅于琛。
他仍有全人类最使她心折的外形,等待应门,略有焦急之意。
一见到她,立刻欢愉地笑,一点不着痕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像是她刚自寄
宿学校回来。为着配合他的演技,她实在不甘心认输,于是笑得比他还要愉快,含蓄,
再也不会露出半丝心底事。
这样子下去还要到几时呢,太悲哀了,能不能除下伪装,做回自己,抑或届时会不
可收拾,崩溃下来。
“我买了项链给佩霞,你来看看。”
“已经买了?她喜欢宝石大颗,设计简单那种,她一向说买首饰不是买手工。”
“我知道。”
盒子一打开来,她讪笑,“还说知道,这是法国狄可,百分之九十是设计费。”
“这是你的。”傅于琛说。
“我?又不是我结婚。”她笑。
“你结婚时我没送礼。”
“她早已离婚,并且袁祖康已经过身。”
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这才是送给佩霞的。”
“她会喜欢。”
她拎起重甸甸叠坠的项链,在脖子上比一比。
他怔怔地看着她,很久才低下头。
她说:“那么好的女子,你也会放弃。”
傅于琛点点头,“我所失去的,也不止王佩霞。”
“记不记得所有你爱过的女孩子?”
“长得美记得,长得不美的不记得。”
“到你七十岁的时候,会不会邀请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会?”
他想一会儿,“不会。”
“为什么?”
“过去是过去,能够忘记便忘记。”
“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记?”
他没有回答。
“傅太太一直派私家侦探侍候你。”
“我知道。”
她倒是不介意,太多假的马芸,这次即使他们拍摄到真的马芸,也不以为意,
肯定将她误为其中一名假马芸。
“你快嫁入姚家了吧。”
“王小姐告诉你的?”
“不,我自己看杂志报导。”
“我想不,他始有悔意。”
“你的意思是,你似有悔意?”
她但笑不语,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
“你打算这样浪掷一生?”
“我的一生还没有完呢,这样说殊不公平。”
他摇头。
“你总对我有伟大的寄望,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人的。”
“我并不要你出名,我只希望你做些正经事。”
“好好好,我去淋浴,然后出去吃饭是正经。”她说。
傅于琛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们把王小姐也叫出来,不准她带欧阳,使她尴尬。
一边还要指桑骂槐:“有些女人专报异性知遇之恩,十分痴迷,对亲友却格杀勿论,
当然不是说你,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致如此。”
王佩霞白她一眼,“你乐疯了,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狂。”
傅于琛坐着不出声。
喝了两杯,她握住王佩霞的手,“为什么人会长大,你仍是我们家的人,岂不是好,
让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
王佩霞的目光滞住,充满讶异,不,不是因为她说的话,她随着她的眼目转身看去,
是姚永钦,贼遇见贼了,他身边拖着一个艳女。
她连忙别转头,真后悔,现在想从后门溜走都来不及。
“快,”她说,“救救我,用面粉袋罩住我。”
傅于琛一边向他们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来不及了,他们正走过来。”
太太太太尴尬,这姚永钦,为什么偷情不偷得隐蔽些。
他还要贼喊捉贼,“啊,你还是化上妆穿好衣服出来了。”语气非常讽刺。
她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王佩霞笑眯眯地,有心幸灾乐祸,傅于琛咳嗽一声,刚想拔刀相助,意料不到的事
发生,姚永钦的女伴趋前一步,磁性的声音问:“这位是不是尉迟小姐?”
“是,”她说,“我是。”
她似乎有点忘形,“尉迟小姐,你一向是我的偶像,久仰久仰,我姓乔,叫乔梅琳。”
王佩霞已经动容,她则好奇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小姐,不能够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为她
的偶像。
姚永钦对她说:“我把梅琳送到我男友处即刻过来。”
她扬起一条眉毛,偷笑,他还要假装他同乔小姐不是一对儿。
他同那女郎走开去。
她连忙说:“我们还不走,在这里等什么?”
王佩霞问她:“你可知道乔梅琳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
“在本市我比你更出名,我是电影明星。”
“好极了,姚永钦可找到归宿。了。”她站起来。
博于琛双眼中全是笑意,“你全然不爱他,是不是。”
姚永钦?她叹息一声。
她同傅于琛说:“我之一生,只爱过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姚永钦。”
傅的眼神转到别的方向去。
王佩霞说:“看我如坐针毡,我们不如走吧。”
傅于琛说:“晚饭还没有开始。”
王佩霞也说:“如果乔梅琳说仰慕我,我就不走了。”
她恼羞成怒,“你们这一对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档。”
王小姐看傅于琛一眼,“生气了。”
“你们两人不结婚真可惜,这样合拍,”她是由衷的,“到什么地方找这样的舞伴
去。”
傅于琛说:“走吧。”
她们三人走到门口,姚永钦赶上来,她正眼也不去看他。
“芸儿。”他叫她。
她指指双眼,“给我看见了,下不了台,不是我的错。”
“你呢,”他愤怒地说:“你何尝不是瞒着我装神弄鬼。”
“这是欧阳太太,这是我监护人,谁是神谁是鬼,你倒说说看。”
“嘿,监护人——”
“住嘴。”
“谁不知道——”
“住嘴。”
“你同他——”
她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他痛得后退怪叫,那句无礼丑陋的话总算没说下去。
她默默与傅于琛及王佩霞上车。
王小姐说:“你不必出手。”
她瞪她一眼,“都是你们,叫你们走,一直同我玩。”
“芸儿,你不再是个儿童,你原可以做得大体些。”
傅于琛说:“也许人家纽约作风是这样的。”
“你,”王佩霞气问,“太不负责,到现在还纵容她。”
傅于琛说:“欧阳太太,这些事你就别理了,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
“让我下车,司机,停车。”
“佩霞,你已不是一个儿童,做得大体点。”
王佩霞才不说话了。
今夜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家忽然疯狂起来,近二十年的压抑,把她们逼成这样。
王佩霞喃喃说:“我喝多了。”
把她送回家,欧阳闻声到园子来接,她对她们体贴了一辈子,总算有人对她也这样
好,真替她高兴。
接着送她,傅于琛忽然问:“累了没有?”
她一颗心提了起来。
“跳舞跳累没有?”
她沉默一会儿,“这话应由我问你。”
“这么多舞伴,钟情于谁?”
“你呢?”
“你知道答案。”
她浑身寒毛竖了起来,激动地看着窗外。
过很久很久,她开口问:“你的名誉呢,你的地位呢?”
他比谁都爱惜这些,因为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谁知他反问:“我的生命呢?”
她抬起头来,“到家了。”
“锁上门,不要听电话,姚永钦说不定找上来,要不嫁他,要不叫他走。”
她摇摇头,“他不会来。”
“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他。”
她们在门前道别。多年来,她与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开的书,内容不为人知,如
今好不容易已翻开扉页,又何必心急,已经等了这么些年。
她胸口暗暗绞动,只得再叹息一声。
“我明天来。”
她笑,“门铃用三短两长,好叫我懂得开门。”
他伸出手摸摸她面颊,手是颤抖的。
回到屋内,吁出长长一口气。
并没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感觉奇异。门铃第一次
响,并不是三短两长,还是扑出去应,一时没想到玻璃长窗开着,整个人撞上去,首当
其冲的是左胸,痛得她弯下腰来。
女佣讶异地看着她。
她边揉边叫她去应门。
是人送花上来,肥大的枙子花香气扑鼻,她微笑,取过卡片,看他写些什么。
乔梅琳。
轮到她不胜意外。她,这是什么意思,恭祝她同姚永钦闹翻,她平白拣个便宜?
忍不住冷笑,多么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
她可以全权接收姚永钦,不必这么幽默。
不去理会她。
静静坐在早餐桌子上读报纸。
傅于琛还没有来。他会不会食言?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应允过什么,也不必这么
做。
电话铃响,她亲自去接。
“希望没有打扰你。”是陌生女子非常礼貌体贴磁性的声音。
她看看话筒,这是谁?“你打错了。”
“尉迟小姐吗,我是乔梅琳。”
“哦,是你,我收到你的花,谢谢。”她没有她那么客气。
“请别误会,姚永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急急解释。
她缓缓地说:“这话怎么说呢,我也正想说,姚永钦在我这里没有地位。”
她喜悦地说:“那么我们可以做朋友。”
乔梅琳这人好不奇怪,不是敌人,也不一定自动进为朋友,她尊重她与她一样,有
份出卖色相的职业,故此敷衍地说:“对不起,我在等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
“啊,我们下次再谈。”她仍然那么轻快。
“好的,下次吃茶。”她说。
“再见。”
姚永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随着报纸送上来的一份杂志的封面,正是乔梅琳。
她凝视杂志良久。
没到中午时分,她就外出了,胸口痛得吃不住。 亿万娇妻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