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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六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姑姑在午饭后带我去她工作的纺织厂。那几天奶奶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总是姑姑带着我。我那时候不太懂事，不明白奶奶身体不舒服是需要安静休息的，我很吵，所以姑姑带我去她上班的地方，以便让奶奶能够安静的在家休息。那时候，我并未体会到什么，我应该算是很迟钝的。我并不是聪明的孩子。倘若是别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明白了，我偏偏就是不懂，其实生活已经给了我暗示了。

　　我和姑姑回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并不是疾风骤雨，而是绵绵细雨，是春天到来的象征。但是春天的雨太绵软，所以让人疲倦不清醒。一切都像是被泡在雨中，湿漉漉的醒不来。虽然雨不大，但是路上已经有水积了起来。

　　姑姑带我去菜场买菜，这几天买菜和做饭的活已经完全交给了姑姑，奶奶没有办法再出门买菜。菜市场很拥挤，下班的人都堵在这里，等着买一些便宜廉价的蔬菜。每天傍晚，这个菜市场总会卖出很多剩下的不太新鲜的蔬菜。早上的菜是卖给有钱人的，晚上的菜只有在这个城市最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才吃。甚至有些人，连这最廉价的菜都不愿意买，他们只在菜场捡一些别人扔下的菜叶子带回家。

　　姑姑买好了菜，要付钱了，便开始和人讨价还价，尽管人家已经给了最便宜的价钱了，姑姑还是疑心别人会赚她的钱。我们太穷了，日子必须精打细算。而且奶奶病了，眼下还需要看病的钱。因此，能够少付一毛钱的菜钱也是好的。

　　在姑姑和人争执的时间里，我目睹了一场车祸。一个高大的男子去马路对面买完东西回来时，被疾速驶过的货车撞到在地上。货车逃走了，没有停下。那个男人躺在地上，没有了生气。雨水和血迅速浸透了他的衣服，并且那些红色的血液还在顺着雨水蔓延，染红了路上的水洼。人的血原来和动物的是没什么区别的，因而人的生命也和动物一样的脆弱。人可以随便杀死一个动物，而人制造的东西却能随便杀死一个人。那个男人手里还拿着刚买的烤红薯，被报纸包好。也许他的孩子正在等他回去，也许他的妻子正在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可是他起不来了。他死了。对面马路上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一直望着他，我看到了男孩眼里的迷惘变成了惊恐。我想那个时候，男孩就明白了什么是死亡吧，但是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倒下去了，就没有了。

　　很多人围过去看热闹，吵吵嚷嚷。但是姑姑目不斜视，她买好了菜，伸手很用力的拉着我回家。我其实很想凑上去看看，我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姑姑用力攥住了我。我猜想，那个时候姑姑也许想到了在家里的奶奶，病重的奶奶。她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失去生机，再也起不来。因此姑姑不愿意和大家一样去看热闹，她在回避，也许她以为这样就不会面对死亡。

　　但是回家之后，我们发现了奶奶的死亡。是脑内出血。奶奶一个人在家也闲不下，她怕给姑姑增加负担，因此她身体感觉好受一些了，就起床开始干活，给我和姑姑洗衣服。可能是洗衣服的时候蹲得太久了，她在起身的瞬间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我们回家的时候，她倒在地上，脸色发白，身体已经凉了。姑姑哭得很厉害，她的哭声像是嘶吼，像是抗争，似乎这样就能把奶奶从死神的手里抢过来。

　　我没有哭，我还在想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一天，我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概念，也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两次面对了死别。一个是陌生人，一个是至亲的奶奶。薇说。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有一天我也会死，因此我感到很难过。可我还不足六岁。

　　我和哥哥发现母亲的死时，我也不能接受。辛子回答，那天我和哥哥本来是一起出门玩的。出门的时候，母亲和往常一样送我们到门口，嘱咐哥哥照顾好我，让我们早些回家吃饭。我并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任何死亡的影子。死亡大概并不是潜伏在什么地方的，它应该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那天晚上，本来我们可以很早回家，可是，我贪玩，因此回去得晚了。我们在楼下的泳池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我想，如果不是我贪玩，也许我们早一点回家，就可以制止母亲做这样的决定了。她是医生，很明白怎样能够杀死自己。她在手腕上割了几条深深的口子，然后把身体泡进了泳池里。整整一池子的水都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院子里弥漫着血腥味几天不散。她手上的伤口被泡得发白，白色的肉翻开，能看到里边骨头的模样。我吓坏了。哥哥也是……

　　辛子的声音低了下去，薇便靠近辛子，伸手抱住了她。

　　对不起。薇说，如果没有我的母亲，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辛子无奈的笑了笑，没有她还会有别的女人。我现在还有些庆幸是她，否则，我们不会这样亲密。因为她，反而使我们之间多了一点特殊的链接。

　　辛子抬起头来，薇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水。

　　薇的奶奶去世两天之后，父亲从茗城回来，带薇离开了西安。这是薇在有记忆之后，第一次踏进茗城，这个她出生的城市。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的未来会遇见谁，她也不知道，有一天，带她离开西安的父亲会死在她面前，而她那美丽的母亲会丢下她，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薇只是吵闹着要回家，她所说的家，是西安，是有奶奶的地方。

　　父亲很严肃的告诉她，奶奶死了，姑姑要嫁人，她不能留在西安。

　　薇明白父亲说的话，她知道她将要开始新的生活。有一天，她会忘记奶奶，忘记那些总是迷路的日子。 再见旧情人：只为途中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