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春伤
吐火罗王都,阿缓城,城外整天蔽日的旗帜和帐篷,让守军士气低沉,若不是还有数千名大月氏都督府的唐军驻留督战,只怕其中大多数人都要弃城逃之夭夭。
嚈哒人的部帐五颜六sè的错杂在一起。左金吾将军,大月氏都督府副都督,岭南经略郭石头带着一众将士也正在城头上观敌。
“这就是号称北赛种的嚈哒人”
“听闻他们部帐中,多行一妻多夫之制以兄弟族人共聚一妻。”
“无兄弟者其妻戴一角帽,若有兄弟者,依其多少之数更加帽角焉。因此视女子帽角多寡,可知其夫数”
“这次听闻不但吐火罗西北的嚈哒各部都来了,就连西南同种的挹怛国也倾兵而出”
“若是吐火罗的嚈哒诸侯也就罢了,问题这次出兵助战的挹怛国,却是不可小觑”
“挹怛国可不是一个小国,王都乌浒水南二百馀里,乃西迁嚈哒之种类也,胜兵五六万人,俗善战,尝为突厥役属,其风类俗,却不是这些相互攻战的吐火罗诸侯所能比拟的。”
“这个阿布里达普什图族祖先大酋勿支那,据闻是大夏贵种之裔,曾经淹有数千里之境,康居、于阗、沙勒、安息及诸小国三十许皆役属之”
“后为安息并突厥所破,部众四徙,以阿布里达部这一支最为贵,号称土族大藩之首,治下形同邦国”
“前番勾连部众来与王师为难便是这厮,结果反被击破。大月氏诸种诸侯乘势击之,侵并其土地户口,最后连带居城也被打破,俘其妻女族人后,勿支那本人不知所终”
“不想却是逃到了挹怛,此番挹怛王复妻以女,号为复国而尽出兵马”
话音未落,嚈哒众的围城营地,纷纷乱乱的开始鼓噪鸣号了,虽然他们的战阵之势没有章法,但是架不住四面八方人如蚁附,吐火罗又多山地,其部众善攀援者众。就算他们装具极其简陋,也没有多少大型的城械,战术更是简单,也对守城的唐军造成不小的压力。
箭石滚木,击坠追如雨,血肉狼藉,攀城而上,而唐军火器的存量,也达到一个危险的程度,只能零星的夹杂在滚水沸油之间,用来稍稍救场。
这数千唐军分散在城头实在如水撒的一般,如不是城中还有近万守军,再加上编练不少逃归的败兵,又征发城中部族男子和王公贵人商家的护卫之属,连同昔日王姓的护卫都拉出来,搭配在一起,才堪堪抵挡住嚈哒人的围战。
可偏偏别处都可以放弃来争取时间和空间,哪怕是王族发源的重镇卡罗布城喀布尔,但是作为大月氏都督府治所的吐火罗王城,却是有着众多丢不得的理由。
作为吐火罗历代征战攻伐的焦点,阿缓城本身代表了历史沿袭下来的吐火罗王权归属和统治象征,不是寻常城池可以比拟的,同时也代表着大月氏都督府的威信,乃至大唐在吐火罗的最后军事存在。
得失之间就是人心动dàng飘摇,乃至是其余吐火罗诸侯态度背向的问题,只要还在唐人手中一日,他们就未必敢轻举妄动,但是反之让嚈哒人取得了大势,则是大唐在吐火罗乃至北天竺苦心经营局势大崩盘的前兆和开端。
因此背城死战待援,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敌人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机,行台中军已经大举西进,连行辕都渡过乌浒河,再掉头过来回援,无论如何都会影响到前方攻略大局,而从安西和岭北诸国重新征发将士也需要时间,这一来去就是千里,还有高山大河的阻隔,沿途大量态度不明的藩部。
更糟糕的是,当代吐火罗王及一干近臣已经战死在耽末河畔的,余下王族诸子争权,导致城中厮杀,兵火荼毒,待到唐军出动介入平定,当地守军或逃或死已经十去四五,余下的也是人心惶惶,缺少战意。
在外有强敌,内有人心飘摇,满眼具是异族的情况下,饶是这些唐军将士多是惯战之士,又有甲仗之利,也难为无米之炊。
更大的忧患来自内部,虽然唐人为吐火罗局势而奋战不已,但是显然那些坐困城中的吐火罗贵种们,却并不都是一心一意的。
随着困守的时间推移,城中的气氛也似乎悄悄发生了某种诡异的变化,那些被惊变、劳役、饥疲折磨的已经麻木不堪的寻常百姓不说,那些吐火罗贵姓们也在串联和会面,虽然不敢公开质疑唐军的存在,但是si下的怨声载道,却是开始溢于言表。
之前唐人统一征集和编管物资,让他们ng受了巨大的损失,又夺其护卫,限制其行举供给,乃至征发其家中青壮劳役,种种行事积累下来也有了不小的怨气。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顾全大局的觉悟,特别在外敌格外强大的情况下。
为此唐军以擅穿谣言,祸乱人心为名,很是处死了一些人,其中也包括了好几位逃避城中的吐火罗贵姓,虽然这样不免要刺ji到那些吐火罗贵姓,但是唐军也顾暇不及了,嚈哒攻城愈急,唐军的人手也是捉襟见肘,更别说分神监管城中言论。
想到这里,郭石头还是略有不安,心道或许该清理一些,下令道
“召集城中三百家贵人共同议事违令不来者没家斩首”
突然西南方向传来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鼓噪,烟柱袅袅的盘旋而起。
“轮替西南门的吐火罗兵突发反乱,杀死督守的校尉夺门献敌了”
随即一个满脸血污伤痕累累的士兵被搀扶回来报信。
“金都尉已经战死,孙副尉点火焚城楼阻敌”
哪怕被火焰和烟雾笼罩,那些如潮流一样涌动聚集在西南门下得旗帜,密集的像是一块浓稠的yin云,被胜利所鼓励而狂呼滥叫的嚈哒人,像是渡河的蚂蚁一般,相互拥挤推踏着愣是用身体压灭了喷涌的火焰,铺出一条通往城中的血肉之路。
这时,一阵怒吼和咆哮声象是回应一般,作为城中拼凑起的最后一只跳dàng营,也终于赶到,像是一块投入ji流的礁岩一般,顿时将涌入的嚈哒人拦截阻断城两股。
作为这些敢死前驱的嚈哒兵,身上所着皆为皮甲和利于近战的短兵,面对着这些站在前排膀大腰圆的陌刀手和他们身后如林的长枪,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少数突前的甚至被陌刀手那丈二长短的陌刀寒光一挥,人刀皆碎。
本来就是没有什么队形的嚈哒前驱更加乱七八糟,加上各部人马混杂,地形尸堆累累又是起伏不平,一时之间,竟然不能突破这些步兵布下的防线,在陌刀、长枪和羽箭的多重攻击之下,损失越来越大,甚至被压制着退回到焚毁了半边的城门附近。
但这一刻似乎老天并没有眷顾这些英勇的战士,稍稍挽回了危局之后,不久第二处城门的失陷,让他们的努力成为泡影。
“黎彻汗的旗帜进城了”
在无数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连那些被鼓舞着尤自坚持战斗的其余吐火罗兵,也动摇了,他们绝望呼喊者的丢下武器,再也不顾督战唐兵的砍杀和驱使,纷纷逃离自己驻守的城垛。
“军侯,请移师转战吧”
左右急促的催声,最终变成郭石头只剩下无尽不甘的叹息
虽然那只跳dàng营还在坚持战斗,用敌人的尸体在长街上垒起一道血肉淋漓的防线,
但就算他们甲坚刀锐,面对几乎斩杀不尽海量的敌人,终究是会疲累的血肉之躯,他们奋战的意义,只剩下在彻底倒下前多拉一个敌人垫背,并为其余城楼上的唐军聚集重整,争取时间而已。
站在仍旧由唐人坚守城门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城中蔓延开来的哭喊连天的声浪,那是嚈哒人和破罐破摔的吐火罗守军,疯狂杀戮的盛宴。
城池失守,似乎只在须臾之间。
“一定要赶上啊”
数百里外,叶永兴带着一只来自簿罗城,肤sè各异的援军,还在汗发如雨奔走在山道上,心中默念道。
相比春寒料峭的吐火罗,长安城中,已经是满目春绿
“龙武军之例,无非就是北朝之六镇,南朝之北府尔,天子不是不知其患,只是无力作为而已”
一份文抄被放在案几上,满头霜华皱纹如堆壑的韦见素,对着他的长子御史大夫韦鄂轻轻哼了一声。
“好大的口气啊”
这话就说的极是诛心了,北府兵那是南朝时代的劲旅,宋祖刘裕等人改朝的重要凭依,差点逆天改命,从乱华五胡手中光复中原的强力军事集团;六镇即北魏之六镇,那更了不得,号称北朝帝王将相渊里,从东魏到西魏,从北周宇文氏,到高氏北齐,乃至地方的强力割据政权,都是出自六镇的后人。自号称三朝国丈的独孤氏,乃至隋杨李唐的国朝祖上,亦有不少渊源。
但有一点无一例外,对当时的朝廷来说,都是尾大不掉的祸乱动dàng之根源。
“就算是梁瀛洲本身,也恐怕是始料未及啊”
韦鄂表情凝重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轻轻的嘴角似乎又很有些隐喻的庆幸。
“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而已”
韦见素无谓摇摇头。
“你以为天子和诸位相公都是痴愚不见么”
“为什么天子和大李相公可以力排众议,矢志支持金吾、安西诸军西拓的支给钱粮甚至为此就近抽取西北诸道兵马钱粮民力也不惜余力”
“这是泽鱼而竭么”
“还不是因为龙武旧部牵扯到的格局实在太大了,只能外引而徐图之”
“你又知道两学所属名下,每年要培训多少学子,又有多少人能得到职事和外任而不是呆在候补的序列里苦熬资历”
“这不过是大势所趋而已而这一切都是那位梁瀛洲所营造出来的”
“无论是南平,还是安东,或是新近的战事纷繁的安西,都不过是祸水外渐的谋划而已”
“一切的一切,只是让这么一大股不断茁壮的力量,能够远离朝廷中枢和国中权利制衡的体系,在鞭长莫及之地任由其兴风作浪,而不至于对朝廷相对安定的格局产生什么冲击”
“六镇北府又如何,绵连的纷乱之世才是其尾大不掉的根源,太平盛世也不过是套上笼头的狗而已”
“乱世jiān雄,之世能臣,不过应运而生尔那里真有什么定数啊”
“有这么一个堆促,也是未尝不是好事,天子只有愈加振作奋发,励精图治,才不至于给这些”
遥远的呼罗珊,终于迎来的久违的绿sè,
随着开春北方商路的回复,蜂拥南下的商人们,也带来可萨国内的信息,其中也包括了来自王都伊迪尔的使者。
“可萨国中请求援力”
岭西总管行辕的中军大帐中,众将被宣读了这个消息,顿时爆发出一阵声浪。
“痴心妄想”
“断然不可”
“眼下攻略正是紧要的关头每一分兵马都是宝贵的”
其实渡河之战的战果,并不像所宣称的那么大,主要是一场预计的包抄围歼战,最后被打成了追亡逐北的击溃战,但根子却是在那些附庸、仆从军身上,为了争抢战利品和俘虏,在战场上各行其是,无法约束士兵,而导致不少呼罗珊士兵付出一定代价后,脱逃出去。
因此除了被围在木鹿大城中的大食军外,地方上还散落了不少成建制的败军,须得分出足够的兵力来应对之,要剿杀和肃清需得费上不小的功夫,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既然要大规模的使用他们,就必然要承受相应的后果和代价。
现今归属在岭西行台帐下的附从兵马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
一类主要是国中随大军从征的城傍、番军之属,前者本身就是大唐边防序列的一部分,战斗力和装备水准都相当可靠,而后者也大多数有与唐军协同或是配合作战的经验,甚至参加过国内平叛,因此战斗力也是有所保证的。
象静边之战后的拓碣军残部,可是参加了安史之乱中官军的大部分战役,可谓战绩彪炳。
不过这一类种类最杂数量最众,既有传统附庸的回纥兵,亦有辗转过多个势力的契丹、奚族等杂部,既有新降服的青海部和吐谷浑旧部,亦有党项、西羌等河陇土生藩族。
但是令行禁止的情形也会好一些。
一类是拔那汗、勃律、梵衍那为首的西域藩属列国,再加上沿途征服或是光复的地区、大小藩臣城主按照人口物产比例,所征发而出的兵马夫役,比如前康国、安国、石国、史国、何国等。
此类藩国兵马作战方式自成体系,只适合从战役层面上进行征发调遣。
一类乃是来自附近归顺的突骑施、葛逻禄等等大小游牧部帐,或如为金钱卖命的吐火罗、黠戛斯部众,也可以列入这个范畴。这些仆从部众的军队则带有鲜明的随意和自由散漫,大多数情况下可放不可收,需要具体针对xing使用的类型
还有一类使用有条件的限制使用的,诸如来自青唐的吐蕃战奴、流边叛军等等身份比较特殊的存在,他们一出动,除非敌人被击破或是尽数死光,没有第三种结果。
虽然这些辅助、附从部队加起来数量多达十数万之众,但是在指挥协同上有很大的难度和限制的,全靠派遣在军中少量的官军代表进行督战和有限程度的阵前指挥。
而这些部队相互之间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缓冲来进行轮替和休整,毕竟上水土不服和环境的变化造成的减员,再加上部分将士思乡情节日重请去归国,再换上一批人过来也需要时间的。
因此实质上没法一股脑全部同时投入作战的。
而且经过一路的袭掠烧杀,再加上留下镇守粮道和防要据点,沿路巡警的,真正能够收拢起来,并投入正面战场的也只有数万人马而已,
行台也需要收拢兵马,重整部属,并将后方营造的攻城器械,运送过来的时间。
伊迪尔城中,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道别,经过一番鏖战,当初六百多名奉命差遣入境接应的金吾将士,倒还残存了四百多人,不过这些人得到领队主官的授意,再加上宫廷总管马前卒所代表摄政王后的劝说和示好下,却有大部分都愿意留下来。
他们将得到丰厚的赠赐和田宅,以及新组建的城防军中担任军官的职位,或是成为摄政太后的亲卫班底。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