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亢长、冷清。
幽暗的天空中,那挂着的本该是一轮明亮的圆月,却不知被谁悄无声息的剜去了一角,就那样残着,黯然心伤……
不知赵政与胡姬“散步”去了哪里,总之,他没有再回来。
而梁儿,就一直蜷缩着坐在地上整整一夜。
那张床榻,她一想到赵政曾跟别的女人在上面欢好,她便不想再用了。
从前,赵政身边的女人也未曾有一刻断过,可赵政却从来都会留一片净土给她。
也因此,她一直坚信,自己在赵政的心里是与任何人都不同的。
而如今,咸阳宫之大,却好似一夜之间没了她的容身之处,竟连一张床榻也无……
她双目无神,扫过放在床头的“绕梁”琴,她苦笑,若是一早便听了尉缭的话,不再回到这里,该有多好……
第二日天刚亮,梁儿就抱着“绕梁”去了梧木亭。
绕梁……
绕梁……
当初那个甘愿“绕梁”的他,如今已然不在。
梁儿神情凄楚,慢慢合上眼眸,抚琴的手臂愈发用力,“绕梁”也似与她的心共鸣了一般,弦音震天,宣泄一样号鸣着。
不知何时,她左肩处的衣衫已有血迹晕出,那伤口还未痊愈,却因她动作过于用力而再次裂开。
痛……真的好痛……
可梁儿觉得这还不够痛。
她再次加大了力道,雪白的衣衫上,一朵鲜红的梅花由小变大,盛放开来。
痛吧,越痛越好。
只有肩上的伤更痛了,心里的伤才会显得不那么痛……
如此,她才能更加清醒,才能快些摆正自己的位置。
侍婢而已,卑如蝼蚁,还奢望着什么君王之爱?
“这就是传说中的'绕梁'名琴?”
忽有刺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正是胡姬。
梁儿快速以指压住琴弦,琴音戛然而止。
她心中自嘲。
有时候命运就是喜爱欺负人,你越想避开谁,谁就越会没完没了的出现。
竟是她想安静的抚琴发泄一下也不行。
梁儿轻轻呼了一口气,隐忍了满腔的堵闷,转身施了拜礼。
“奴婢拜见胡美人。”
然而胡姬并不看她,只目不转睛的盯着“绕梁”不放。
“奇怪,这样看,也看不出它好在哪。此琴当真价值二十城吗?该不会如你这贱婢一般,徒有其名吧?”
梁儿又深吸了一口气,却无论怎样都觉得呼吸愈发困难。
如胡姬这般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其实并不难对付。
若是放在寻常,她定能很快想出办法轻松应对,至少也不会吃了什么大亏。
可眼下却不知为何,她一看到胡姬的脸、一听到胡姬的声音,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无法冷静的思考。
见梁儿竟连一句回嘴的能力也无,胡姬大感快哉,俯身将“绕梁”端起,讽刺道:
“啧啧啧……看来还当真是如此。真是什么样的人,就用什么样的琴。像这种碍眼的东西,就该早早除掉。”
说罢,胡姬抬手,将“绕梁”举到了凤凰池的上空。
“不要!”
梁儿大惊。
她已经失去了赵政,“绕梁”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胡姬勾唇,一双晶亮的黑瞳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分外刺眼。
“既然你这么在乎这张琴,本美人就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能从此处跳下,这琴,我便不丢了;可若你不跳,想必这琴从这么高的地方丢入池中,应该也就毁的差不多了吧。”
“我跳。”
梁儿神色凛然,没有丝毫犹豫。
梧木亭距池面大概高有三米。
因已入冬,池面已有冰碴结出。
胡姬没想到她答应的这般痛快,也小小的吃了一惊。
她举着琴,眼看着梁儿从亭边跳下,落入水中。
池水冷冰,深入骨髓。
仿佛连梁儿的心也一道冰封了。
赵政怨她对赵迁动了心。
她如今倒是希望自己真的能心系赵迁,如此便也不必回来忍受这诸多痛苦了……
她本是会游泳的,此刻却并未挣扎,就任自己渐渐沉没在其中。
若是一切就这样结束,是否也还不错?
至少她不会再看到赵政对她质疑的神色,也不会再听到后宫那些女人无休无止的讽刺。
碧色的水中,偶有阳光透过干枯的莲叶射入其间。
她紧闭着眼,如雪的衣裙在池水之中飘散,苍白的肌肤如玉石一般美得动人心魄。
忽然有一个男孩自远处快速游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拖出了水面,直向岸边推去。
“大胆!哪来个不识趣的小子?竟敢坏本美人的好事!”
胡姬眼看就要得逞,却生生被人半路打断,自是气到几乎撒泼。
男孩小心的将梁儿拖上岸,动作不急不缓,简单查看了一下梁儿的状况,便扭头对上胡姬,眸光毅然。
“大胆的是你!光天化日,竟明目张胆谋害人命!”
闻言,胡姬一脸的无所谓。
“呵,她只是一个贱婢,何劳我来谋害她?她可是自愿跳下去的,与我何干?”
男孩定定看向胡姬。
“此女是如何跳下去的,本公子方才自是看得清楚,无需美人提点。”
他面上并看不出任何情绪,却不知为何,竟让胡姬莫名生出了一分惧意。
此时远处跑来几个宫婢,皆是满面焦急,口中还大喊着“公子”。
她们见男孩全身湿透,齐齐惊骇不已。
“公子,这是怎么了?……”
“快先救人!将她带回紫阳宫,传太医!”
男孩扬声吩咐,复而俯身对着梁儿叫道:
“喂!醒醒!……你还好吗?”
听见有人唤她,梁儿微睁了眼。
朦胧中,她仿佛见到了十岁时的赵政,黝黑的眸子,精致的五官,那是个有些早熟的孩子……
她嘴里喃喃道:
“公子……”
听到这男孩是个公子,胡姬方才端正了些许态度,扬着头自亭中走出,一摇一摆来到男孩的跟前。
“你是公子?哪一个公子?”
男孩并未给胡姬面子,他仍是面朝着梁儿,眼看着自己的宫婢将梁儿抬走,方才放下心来。
片刻,他转身,淡声开口,声音较同龄的孩童沉稳许多:
“长公子,扶苏。”
紫阳宫中,一位太医刚一见到躺在床榻上的梁儿,立即大惊失色,转身对扶苏道:
“公子,此女是大王身边的侍婢梁儿!”
“那又如何?”
扶苏并不知晓梁儿的身份,更不知太医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太医近前一步,似乎极为慎重。
“她落水一事,公子可通报了大王?”
扶苏摇头。
“她只是一个宫婢,似乎也无性命之忧,这种事,无需去烦心父王吧?”
太医敛头,诚意谏言。
“公子有所不知,此女对大王而言绝非寻常宫婢。下官劝公子还是快些派人去望夷宫通报一声为秒。”
这个太医年纪虽然不是太大,但是却在太医院为官近十年,对于梁儿当年的事迹,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长公子心善将她救回,若是迟迟没有上报,大王怪罪下来,难免会遭到牵连。
扶苏虽是不解,却也将太医的忠告听了进去,点了点头道:
“本公子知道了,这便派人过去,你快些为她诊治吧。”
赵政下了晨议刚刚回到望夷宫,便收到梁儿落水被送至紫阳宫的消息。
他心急如焚,几步上了车撵,命赵高极速行往紫阳宫。
赵高亦是心系梁儿的情况,一刻也不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紫阳宫门。
赵政冲进内室的瞬间,扶苏连忙行了拜礼,可赵政却视若无睹,直奔向榻前梁儿的方向。
榻上,梁儿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仍是浑身发抖。
她面色惨白,唇无血色,眉头紧锁,额上满是冷汗。
赵政心头一紧,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却发现她身体滚烫,竟是发了高烧。
赵政大骇,转头看向太医。
太医很是识相,主动上前一步,躬身道:
“大王,梁儿姑娘旧伤复发,伤口裂开又掉入池中浸了冷水,现下已引发了炎症,高烧不退……”
“伤口裂开?还落了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政大惊。
好端端的,伤口怎么会裂开了?又为何会落水?
“父王,是一位美人以一张琴相要挟,此女才会跳入池中的。至于她左肩的伤口裂开……儿臣当时听了她的琴音,觉得许是她抚琴之时用力过大所致。”
听见扶苏上前答话,赵政垂眸,声音幽冷:
“你怎会出现在那里?”
扶苏一凛,跪地拜道:
“儿臣知罪,不该枉违禁令,靠近凤凰池。请父王责罚!”
“去将《秦律》抄写千遍,完成之前不许踏出紫阳宫一步。”
“儿臣领命。”
扶苏起身退出。
赵政凤眸微眯,薄唇轻抿,自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胡姬……”
赵政本是想将梁儿带回望夷宫的,可是太医却说她高烧未退,此时不易挪动。
赵政想要时刻看着梁儿,便只好将奏章全都搬来了紫阳宫。
赵高跟随赵政处理政务,也时常会来此处。
只可惜他心中挂念着梁儿的伤势,却始终无法进入内室看上一眼,只能隔着厚厚的墙壁默默祈求她能尽快醒来。
梁儿的高烧已经折腾了足足两个日夜。
这期间,除了处理政务,赵政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守在梁儿的榻前。
扶苏从未见过这样的父王。
现在他才知道那日太医为何一定要他快些通报。
自他懂事起,父王便从未踏足过他的紫阳宫。
就连平日里他想要见上父王一面都是难如登天。
可如今,父王竟为了这个名叫梁儿的侍婢,将奏章都搬了过来,还夜夜守在她的身边不眠不休。
父王待她如此,也难怪那个美人会那般想要她的命。
这个女子,真的很特别……
扶苏的眼神逐渐空灵,仿佛忆起了很多。
小时候,他喜欢跑出去玩。
每每跑到凤凰池的附近,便时常会听到美妙非常的琴音。
他寻声望去,可只能远远看见梧木亭中一抹雪白的身影。
他很好奇那抚琴之人的长相,却因父王的禁令永远无法靠近那里。
三年前,那琴音忽然消失,那个身影也不再出现,他还为此一度失落了很久。
直到两日前的清晨他无意路过,再次听到了那好似来自梦中的乐声。
他欣喜若狂,第一次想要违背父王的禁令,走过去看看,哪怕只是一眼。
却未料当他偷偷到了凤凰池边,竟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梁儿……
你就是我多年来一直想见的那个人吗? 大秦宠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