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了。“第一次见他，是你兄长让他为我治疗脸上的伤。”说着，他伸手抚上左脸上的伤痕，“那时，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了。这两年间，他寻觅着冬珠的下落，时而入宫为你父皇看病；时而去太子府，与你兄长对弈；时而出去，为那些没钱看病的人治病。能让我觉得，此人能深交，也是因为他清心寡欲，淡泊名利。从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手指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抚摸粗糙的石碑，才感觉有些痛意。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求生欲。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有一日，过一日。我曾以为，有一天，听到他死去的消息，应该也不会太讶异。因为活不活下去，他根本不在乎。但后来，这一切变了。因为…你。”他看着跳跃的火焰，眼中染上了它的颜色。
她抬起眸，眼中晦暗不明。
“他想活下去，是因为你。想跟你做更多事，看更多景，走更多路。因为你…他都不知压榨我多少次了。”他轻笑出声，“你被卫枫兒打的那一次，是他威胁着我，让我去把她打成那样的。”
她身子微微一震，眼角的泪水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到墓碑上。
“我可是不打女人的。若非他威逼利诱……咳咳。”跑题了。“你知道，他是曾是国师的弟子吧，看天象，是他必学的啊。”
天象…么？她抬眸望向天空，繁星璀璨。小时候，听说宇宙的尽头是银河。而人，在这个偌大的宇宙中，也不过是一粒沙尘。
“他早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所以把城南的屋子，也告诉了我，希望我能保护你。那一日，碰上来公主府的圣医子前辈，我便带他一同去寻你们。只是…还是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你知道，他身上的药香么？”
她轻轻点了点头。那是她最熟悉的，最属于他的味道。
“他每月都要浸泡药浴，来压制三步咫。久而久之，药香入骨。”
她呼吸一滞，她最喜欢的味道，却是他无数痛苦换来的，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卿卿…早就知道那是假的冬珠了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要让我变成…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蛋，看着他离我而去呢？”她终于开口了。
他看向墓碑，“因为…他知道，即便是有了真的冬珠，他的身体…也已经不行了。你看过他身上的印记了么？那是长年累月下来，三步咫一步步侵蚀他身体的证明。”
“呵…你是在减少…我的负罪感么？”她的笑容，没有半分温度，“这世上…真的没有神明呢。若是有的话，为什么…一点点，都不愿听我的祈求呢？”
他挑动柴火，看那跳动的火星，沉默着。
“我从未去奢求不属于我的东西，也从不去招惹别人。坚守在自己的小地盘上，后来…开始步步退让，只想跟卿卿过上平淡安宁的日子。可为什么…别人却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我啊，相信善恶有报，恶人自有天收。可这世上，却从来都是善有恶报。卿卿行医救过无数人，可却救不了自己。我们想活下去，就是那般奢侈的一件事么？这个世界…不是一直都在向我绽放恶意么？”她死死咬着下唇，“我们这般痛苦，那些给予我们痛苦的人，却还在这个世界里快活，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这世间…本就无公平可言。”若是有的话…苳府青门这般名门正派，又怎么会惨遭灭门呢？
“这世上，真的没有正义。”她轻喃道。“卑鄙和无耻是小人的通行证，可正义，却无法保护我们。那还要这样的正义…做什么呢？”她闭上眼，轻抚着墓碑。“只要我活着，就会被视为眼中钉。因为…我是云硕，有瞿家的血脉…对么？”
“恩。”机偶之说，一日存在，就会有人觊觎，有人渴求。
人心是个无底洞，只有填不满的洞，没有填得满的人。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她的声音分明还是软弱无力，可他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坚定。“与其祈祷神明，倚靠他人，不如靠我的双手来手刃仇敌。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让那些夺走我卿卿的人……不得善终！”
黑夜之中的瞳孔，泛着野兽一般的光芒，冰冷又决绝。
这次…是最后一次流泪了。为了她的卿卿落泪。
既然逃避无用，只能以命相搏了。那么她就一个个杀掉那些想杀掉她的人。
“我就看着你们，最后能变成什么模样。”仇恨染上双瞳，那个曾经绽放着狡黠笑容的少女，一去不复返了。
他也不知道，以仇恨，滋养她活下去，到底是不是好事。可至少，她有活下去的欲念了。
徐卿衍…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有了活下去念头的卫梨，在丘黎谷里，每日帮着他们拾掇草药，打打杂活。她现在，还没有整理清楚，回去了，要做什么，该怎么办。
那一次对她动粗后，谷中的医民们，都被圣医子给训了一顿，让他们用自己的双眼，去看对人，而不是听着他人说什么，就去做什么。
于是她就像进入了观察期，每天都有人在看着她。
即便每天碰上筠滔怒视的双眼，她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当做没看见。
挽朽叼着一根狗尾草，在远处看着这一幕，人果然要有决心，真正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才真的有可能做成。
但真正让卫梨留在丘黎谷的，却是项征带回来的那些医书。
她本是要搬到大书库里的，但是摔了一跤，跌倒在地上时，书都散开来。那片白色的花瓣，她愣了一下，拿起来，险些哭了出来。
已经说好…不掉眼泪了。
那是花祭他一步步背着她走向神庙，在那日捡起的花。
她去找圣医子的时候，他才刚教训了筠滔一顿，拿了渔具，准备去钓鱼。
卫梨却突然挡在他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圣医子还没反应过来，筠滔先叫嚷了起来，“我师傅还没死呢，跪什么跪？！”
“请前辈收我为徒。”
他反手一掌，打在筠滔头上，他瞬间安静了下来。看向卫梨，他皱起了眉，“为什么？”
“我需要自保之力。”她相当干脆的说出来，“前辈，我会认真学的，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她想看看…卿卿所见到的世界，和她…究竟有什么不同。是不是看得更多一点，就能更靠近一点？因为卿卿…是她的相公啊。
她直直的看向他，那目光，反而清澈见底。他叹了口气，“罢了，老朽真是欠了你们了。”失去的空缺，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可她…对卿衍而言，是重要的人，不是么？作为师傅…就帮你一把吧。至少…不会让你所重视的这丫头…那般早死，不是么？“只是，我也是有条件的。”
“前辈请说。”
“在我丘黎谷中，你不许暴露自己是公主的身份。我丘黎谷自古便不与外界产生牵扯，在我丘黎谷，你只是个普通人。做得到么？”
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喊道：“是，师傅。”
圣医子无视身后筠滔的叫嚷和反对，扶她起身。“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圣医子的徒弟，别给我脸上抹黑了。”
“是。”她认真的应道。在谷中，鸟雀鸣飞，还能听到她那洪亮的回音。 帝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