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成都府,大西国都城中,安西王李定国正在自己的王府里休息读书,享受正月里难得的清静,却被匆匆而来的大内中官紧急传召,说永昌皇帝有要事要急着见他。
李定国有些意外,因为前天他才到宫中见过了张献忠,献上了一份拜年礼物,实实在在的跪在地上行了儿子拜见老子的大礼,当时张献忠拥着新纳的几个贵妃非常高兴,兴致勃勃的和一众义子喝了一场酒,赏了不少贵重珍宝,当时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没过两天,怎么就有要事急着召见了?
心里泛着嘀咕,李定国急忙跟着中官出门,王府就在皇宫边上,连马都不用骑,几个人一溜小跑着就奔皇宫去了。
张献忠的皇宫,是在明蜀王府的基础上改建的,大的格局未变,也没有能力去变,李定国熟门熟路,在中官的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的由承运门入宫,穿过宽阔的殿前广场,从侧面过承运殿、端礼殿,来到张献忠平日里处理政事批阅奏折的昭明殿。
昭明殿宽大高耸,十余根三人环抱的楠木巨柱撑起高挑的房梁,能容上千人摆设宴席而不促狭,一张大如床铺的龙案摆在当中,一张雕龙软榻放在龙案之后,明黄色的丝绸铺在上面,龙案上摆有文房四宝,白玉镇纸之类的东西,那一只硕大的黄金镶衬玉玺,就放在龙案一角。
张献忠斜靠在软榻上,蜡黄的脸盘子阴霾密布,眉毛紧紧的皱在一起,平日里横蛮的神色变作了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一封信笺被拆开,随手放在龙案上,那张信纸拿在张献忠手里,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信纸,像要把那张薄薄的纸吃了一样。
李定国心想那封信必定就是所谓的大事了,他虎目一扫,就见殿中除了自己以外,还站有许多人,分左右两班立于软榻两侧。
左侧站的是平东王孙可望、抚南王刘文秀、定北王艾能奇,几人跟自己一样,都是最得张献忠信任看重的义子,掌军权,各监数十营兵马,其中又以平东王孙可望最为得宠,担任监军一职,节制大西所有军队。
右侧站的则是大西国的文武大臣,有左丞相汪兆麟、右丞相严锡命、尚书王国麟、江鼎镇、龚完敬等人,以及五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王尚礼、冯双礼、张化龙等。
李定国心头一颠,这么多大员济济一堂,像上朝一样齐整,到底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急忙紧走几步,到得龙案前,向张献忠跪下行见君大礼。
张献忠随便挥挥手,说了一句:“免了!你先起来,可望,定国来得晚,你给他说说怎么回事。”
孙可望站出来躬身答应,李定国谢了恩,起身与孙可望等站到一侧。四人之中,孙可望年纪最大,隐隐有四人之首的味道,平时自重身份,矜持稳重;刘文秀年龄次之,是四兄弟中的老二,为人朴实厚道,不争名利;老三就是李定国了,艾能奇最小,不过二十四岁,性格猛烈如火,有万夫不当之勇,最重义气,与李定国特别交厚。
见李定国姗姗来迟,艾能奇对他挤眉弄眼,悄声问道:“三哥,你怎么才来啊?父皇气坏了!”
李定国愕然,看了看软榻上正在皱眉思索的张献忠,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艾能奇不及回答,孙可望就侧头过来,沉声答道:“老三,北边有大事。”
李定国刚从北边的保宁府剿灭造反的地主武装回来,闻声一怔,继而惊道:“怎么了?又有人造反了么?”
孙可望摇摇头,肃容道:“几个财主造反到算不得什么,不至于让父皇如此恼怒,是贺珍降了!”
李定国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大变,贺珍乃大明军将,颇有韬略,后投降李自成,封汉中总兵,镇汉中一带。李自成被清英亲王阿济格从西安赶走后,他留守汉中,既不降清朝也不投靠大西,仗着汉中地理险峻一直硬挺着,两边不靠,张献忠先后两次攻他,都无功而返,引为大患。此人现在居然降了。
“降了?”李定国重复道,语带迷惑。
孙可望道:“可不是降了我们,而是降了鞑子!”
李定国皱眉:“鞑子杀了李自成,他还降了鞑子,如此不忠不义,为何拖了这么久才降?父皇三翻四次招降与他,还许诺高官厚爵,他也不为所动,还斩杀了使者,鞑子给了他什么好处?”
孙可望哼声道:“给了什么不知道,但他确实已经降了,还献了汉中,鞑子甲喇章京何洛会已经进了汉中府,稳住脚跟,向北京请兵去了,鞑子入川就在眼前!”
李定国心里一紧,浑身寒意从脚底板一直涌到了脑门上,他是见识过鞑子战兵的,跟明军完全两码事。
想了一想,李定国骨子里的豪勇又起,恨声道:“那也无妨,鞑子占了北方,我等即为汉人,立国于此,早晚要挥师北上,与鞑子一较长短高下,我倒要看看,鞑子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艾能奇在一旁听得兴起,砸吧着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孙可望开口抢去了话头:“三弟说得不错,父皇刚刚也是这么个意思,不过鞑子可恨,得了汉中,就痴心妄想要招降咱们,父皇气的是这个。”
艾能奇待他说完,急忙插嘴道:“三哥,父皇手中的那封信,就是鞑子的招降信,有几个鞑子的差官正候在大殿外面。”
李定国这才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几个身着清朝官服脑后一根鼠尾辫的人站在殿外,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使者。
艾能奇身材高大,脸生横肉,恶狠狠的道:“要我说,直接把那几个使者砍了,把尸体剁成数段送回去,让鞑子们也知道,大西国不是李自成的大顺,没那么好欺负,要开战尽管来,杀他个血流成河!”
孙可望白他一眼,又向李定国道:“如果仅仅是贺珍降了,父皇倒不至于如此发愁,汉中虽险,但鞑子大兵未至,抢在鞑子之前拿下汉中,我们还能占得先机,只要得了汉中,今后我们大西出斜谷或者子午谷都能窥视关中,鞑子防不胜防。”
“可是,与鞑子劝降信前后脚来的,还有刘进忠的一封加急军报。”孙可望凝望着软榻上的张献忠,皱着眉头道:“刘进忠说,南边潼川州,发现了明军踪迹,有上万兵马聚于龙泉山,与刘进忠对峙于射洪,原本这点明军不足为虑,我兄弟四人随便一人出兵都能平定,可偏偏此时北边也有事,所以父皇才发愁啊。”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到软榻上的张献忠坐直了身子,将手中信纸随手一扔,发问道:“事情各位爱卿都清楚了,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大殿中顿时沉静下来,左右两侧的人要么垂首沉思,要么互相咬着耳朵,隔了一会,右边人群中走出一个文官装束的白胡子瘦削老者,躬身立于龙案前,正是左丞相汪兆麟。
汪兆麟本是明末一不得志的举人,四十岁才中举,殿试无望,在吏部排队候了几年到陕西当一个小小县令,明末的陕西县令是人干的吗?陕西就是造反的窝子,十县十反,县令要么弃官而去,要么被斩杀在衙门里,但汪兆麟就是陕西人,除了上任,别无他法,否则十年寒窗就白读了。刚提心吊胆的坐了知县位置没几天,张献忠就带着人打上门来了,汪兆麟惊惧之下,心一横脚一跺,投了张献忠,因为有几分文采,又通民政,在文人稀缺的大西国中很得重用,立国之后,当上了丞相。
这人心理有些阴暗,本来满腹经纶不为明廷所用,被发配到陕西投了贼窝,心中极不平衡,在扭曲的心态下,慢慢的开始嗜杀起来,张献忠大悲寺屠杀士子的主意,就是他的手笔。
“陛下,宋时赵普谓太宗皇帝曰: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臣以为是,这话放之眼前,同样适用。”汪兆麟不急不慢的说道:“我大西立国伊始,国乍未稳,明廷龙脉未绝,仍偏安东南,天下无二主之国,我大西与明廷,才是死敌,明廷不灭,士人之心不服,故而老臣斗胆谏言,应以南方为重。而鞑子不过东北一土蛮耳,君不见自古以来,无论蒙元还是金国,在中原立朝者几乎没有,盖因我大汉之威散于四海,蛮夷不过所图人口金银财物,掠夺之后自然会归去,不足为虑。”
“左丞相所言甚是。”右侧又站出一人,附和着道:“鞑子虽然可恶,但自有明一朝多年来看,每次入寇都会掳掠一番后归去,不会久待,现在虽然占了中原,但水土不服,疫病横行,早晚会走的。”
这人比汪兆麟要年轻一些,却是个胖子,面白无须,乃右丞相严锡命。
这两人一出,剩下几个尚书立刻跟着发言,都是随身附和,赞同先南下安定潼川,而北边的鞑子防着就行了,没必要去招惹他们。
李定国听得心头火起,他是明白这些文臣的小算盘的,汉中以北,赤地千里,多年战乱造成的破坏几乎让关中一带成了无人区,流民四处流窜,田地荒芜城池破败,生活困苦,四川虽然这几年也遭了灾,但比起陕西来要好上许多,汪兆麟们生怕张献忠要北上,去到关中哪里有蜀中这么安逸。
张献忠听了,没有表态,脸上神色淡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李定国按耐不住,正待站出去说话,却见孙可望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父皇,儿臣以为几位大人所言不妥。”
张献忠摸着下巴,正思索间,闻声抬头,见是孙可望,立刻微笑起来,缓声道:“哦?我儿有何看法?”
孙可望身板笔直的站着,虎威赫赫,气势逼人,一人立于殿中就把几个文臣压得矮了一头,他昂首振声道:“父皇,明军与我大西军交战无算,几无胜迹,那些兵油子将痞子有几两能耐,我们一清二楚,就算潼川州有数万明军压境,儿臣以为都不足虑,只需一员大将领兵万人即可敌之!”
“好!不错,为将者就得有这个气度!”张献忠拍案赞道:“你继续说。”
“相反,鞑子自关外而入,先占北京,后屠南京,千里沃土都落入其手,数十万女真人迁入关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父皇,这不是抢一把就走,而是要立国改元啊!”孙可望侃侃而谈,越说越激动:“后金自努尔哈赤起事,历经数十载至今,早已摸透关内虚实,皇太极任用汉人为官,行事皆用汉家礼仪,如果不是要占了汉家江山,他学这套干什么?而人云:女真过万不可敌。足见鞑子战力之盛,连父皇的老对头闯王李自成都被逼得死于非命,所以儿臣以为,南边明军事小,北边鞑子事大,稍有不慎,大西有灭国之灾!”
他的话头一落,身后闪出了刘文秀,与孙可望并肩而立,躬身高声道:“平东王所言,句句在理,儿臣附议!”
李定国和艾能奇赶忙跟上,立于两人之侧,同声道:“儿臣也附议!”
一文一武两帮人态度迥异,分别站在龙案前头两边。
汪兆麟等人面带尴尬,想再说点什么,又碍于四大义子的面子不便再言,不然就必然要吵上一架,一众文臣可不敢得罪大西的四个王爷。
至于大殿中剩下的几个都督,则安分的站在一边,作看热闹状,闭口不说话,其实这种事他们已经看出来了,从张献忠对待两边人不同的态度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果然,张献忠见四个能干的儿子一条心的站在一起,意见一致,黄脸膛上浮起一抹笑意,神色愉悦起来,抚掌笑道:“好,朕的儿子性子都随朕,说得好啊,明军不过土鸡瓦狗耳,遣一上将足以平之,而汉中来的鞑子才是大患。”
说到汉中,张献忠面色一变,恨恨道:“可恨那贺珍,朕诚心招揽于他,这兔崽子竟然毫不理睬,还投靠了鞑子,闯王虽与朕有些不对付,但终归义军一家,朕尚且有心为闯王报仇,贺珍这狗才竟然认贼做主,这脸皮还要不要了?”
他本是草莽出身,文绉绉的话说不大溜,言辞间俚语脏话连篇,众人习以为常,倒不怎么在意,反倒觉得这样才顺耳些。
张献忠把龙案一拍,将上面的清朝招降信几把撕成粉碎,碎纸朝天一抛,漫天落下,他站在纷飞的纸屑中怒喝道:“朕意已决,众卿家听令!”
殿中人等急忙一起跪下,口呼万岁。
“命安西王领本部十六营兵马,即日赴潼川,斩将杀敌,经略重庆等州府,大小军务自行做主,以御敌复土为要务,不得有误!”
李定国以头顿地,朗声道:“儿臣领命!”
张献忠高高在上,又道:“余者众卿家,留左右丞相守成都,其他人等整顿军马,待月后冬雪化去,道路易行之时,全军北上,杀鞑子!” 南明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