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偷眼看看跟两人距离渐远的亲卫,有四下瞧了瞧,确认营地里除了他和李定国两人外,再无旁人能听到两人间的谈话后,这放下心来,出言劝道:“既然皇上有了打算,王爷身为臣子,只要尽责劝谏即可,大西国今后怎么走,还不是皇上说了算,王爷想得太多也无用,也许落到有心人眼中,徒增猜疑也不一定啊。”
李定国脚下步履越发沉重,仿佛要将心中郁闷一脚一脚踩入泥土中一般用力,脸上却凄然一笑:“你说得不错,大西国的将来由父皇说了算,我抄心作什么?身为武夫,尽自己的本分打仗就行了。”
刘云跟他已久,深知李定国出身贫寒,幼时历尽人间疾苦,却明大义、知是非,痛恨大明朝诸般盘剥百姓的弊政,最受不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剧,从了农民军以来,一直希望能有天下安定、黎民安居的一天,为了这个愿望,他认张献忠为义父,全力为大西国的建立冒死作战,受伤无数,数次差点死去,就是为了实现心中夙愿,但是到头来,满满的希冀却被击得粉碎,当初豪言壮志满口为了苍生的张献忠,结果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军阀,只图一己私利,浑然没有了以安天下为己任的义军首领的样子,所以李定国有些心灰意冷。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不可如此,国势自有定数,有起有伏,兵家胜败都乃常事,何况国运?大西立国不久,明朝国乍未尽,鞑子清朝又新立,必然有所争斗,这时刻正是王爷振作精神,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怎么能顾虑一些民间琐事呢?只要助皇上得了天下,怎么治国还不是王爷出主意吗?”
李定国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夜空,天上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月亮也被厚厚的云层挡住,看不到一丝光明,他面容冷下来,眼神中充满着迷惑,喃喃道:“得了天下?我们真的能得到天下吗?”
他站在原地,顿足不前,刘云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静静的陪着他,夜风吹过,将二人身上的衣襟掀起,在风中猎猎有声。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李定国轻轻念着:“十年啊,人有几个十年呢?”
刘云心头一重,猛地记起,自己跟着李定国,差不多有七八年了,而李定国追随张献忠,时间更长,肯定超过十年了。
十年颠沛流离,十年浴血征战,在血与火的生活中,李定国已经过了十年。
当年洛阳城中瘦弱的小乞丐,已经成长为手掌万军的将军,心中所盼望的,也由一个可以充饥的馒头,升华为让所有流民百姓都能吃上馒头,天下太平的愿望。
刘云不知道该怎么搭话,李定国的唏嘘,同样也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太平日子谁不想过呢,造反这种危险的工作,谁又想干呢,如诺不是迫不得已,没人想这么过着吃了上顿不知下顿还有没有命吃的生活。
仔细想想,李定国说的不无道理,
站了一会,李定国转过身来,落寞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冷静沉稳的样子,他笑了一下,拍拍刘云的肩,说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想那么多无用,我等即为武将,当以杀敌为首要,治国之事,自有能者居之,得不得到天下,与我二人无关,回去睡吧,明日攻山,还有得忙碌。”
刘云连忙应声,跟在李定国身后,返回大帐。
刘云这一晚并没有睡好,在铺上辗转反侧,李定国的话总是在他耳边回荡着,引发他的思绪:“大西国真的能得到天下吗?如果得不到,咱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一个个问号在刘云脑海中回荡中,老实说,以前刘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当兵打仗,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有今天没明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战场上了,今后的事情虚无缥缈,考虑不到那么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但是李定国的一番话,深深的打动了他,是啊,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大丈夫在这世上走一遭,当青史留名,再不济也应该做出一番事业,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跟田间老农有何区别?
刘云瞪着两眼望着低矮的帐篷顶,全无睡意,想了许多,却越想越乱,大西国真的如李定国所说,一步步又要变成流贼了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局面,就这么胡乱糟蹋了,岂不可惜?听安西王的意思,跟着皇上,又要回到东奔西跑,抢劫掠夺的老路上去,那样跟土匪不是一样吗?
想着想着,刘云突然觉得无比悲哀,怎么活着,就那么闹心呢?
在刘云的烦恼中,夜色渐渐褪去,新的一天来临了。
太阳升起,普照大地,大西军将士迎着朝日,扛着这几天抓紧时间打造的云梯、盾车等器械,在号角声中列队出营,精神焕发的朝着龙泉山城挺近。
李定国将六个战兵营摆阵在距山脚一里开外的地方,驱十个杂兵营在前,作为攻城主力。
黑压压的十个营头整齐的排在城下,云梯高耸,盾车厚重,加上无数反射着阳光的兵器刃口,嗷嗷叫的兵卒,一种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喷薄而出。
“贼军气焰很嚣张啊。”祖边从城垛上探头出去,咂舌道:“这么多人,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吗?”
李廷玉凝重的望着城下,沉声道:“李定国看来很着急,是不是张献忠那边已经出发了?”
王欢点点头:“应该是差不离,现在已经一月月中,贺珍投降已经近二十天了,何洛会的军队大概已经进驻汉中,他的人马不多,仅有八千人,加上贺珍的降卒也不满三万,张献忠还能占有优势,但如果再拖下去,等到豪格大军从北京过来,那就来不及了,豪格带的都是鞑子八旗主力,就算双方人数对等张献忠也顶不住。”
李廷玉看看王欢,问道:“那我们得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发?马新田那里可只有三千人,守得住剑阁吗?”
他一点也不担心马新田能不能占住剑阁,只是问在十余万鞑子满汉军的攻击下马新田能不能守得住,信心之强可见一斑。
与刘进忠一战,亲身见识了夔州军的生猛和灭虏弹的威力后,李廷玉已经信心爆棚了,有了这种大杀器,他觉得自己能一直打到北京去。
不够以三千对十几万,李廷玉还是觉得有些够呛,故而有此一问。
“剑阁的地形将军是清楚的。”王欢答道:“那种一条路的隘口,随你多少人来、只能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往上冲的地方,三千人足矣,只要马新田防备着鞑子抄小路破关,一定能坚持到我们过去。”
他轻松的说道:“至于我们什么时候走,要看李定国有多少耐心了。如果我猜的没错,他此刻比我们还要着急,最多再等个十天半个月,他就要离开这里北上了。”
“哦?何以见得。”李廷玉追问道,面对王欢,他有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因为他是张献忠的义子,李定国最重忠义,他带的又是大西国最强悍的兵马,有他没他,贼军战力不说两判,至少也有很大不同,所以李定国心中挂着北边,只要我们这里让他觉得突破无望,他很快就会放弃,不走保宁府了,直接掉头回去从成都北上。”王欢耐心解释道。
李廷玉和站在周围的众将哦哦连声,一副了然的样子,他们心中也在想着,这么说来,李定国之于贼军,还是比不上王欢于夔州军重要,夔州军要是没有王欢,那就等于回到了从前,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只堪守着石柱罢了。
城头上夔州军众将悠然谈着话,城下却开始动了,李定国一声令下,十个营头一万兵马一起上前,前出至距龙泉山城前面五百步远的地方,再分出两个营头,抬着云梯、推着冲车,呐喊着向山城正面冲来。
土坡不长,但也不短,坡度约有二十度左右,上面筑有石墙数道,最前面的一道,距离坡底也有十余丈远,土坡上的树木杂石已经被清理干净,光秃秃的土坡很整洁,这大概是夔州兵干的。
李定国虽然不大明白为什么夔州军要这么干,却也没有多想,手一挥,身后战鼓声起,十几面牛皮大鼓被鼓手擂动,激励着冲锋的两个营头快步向前。
留在阵中的剩下八个营头派出了全部弓箭手,列横队在坡地,引弓仰射,将一波波箭矢射上石墙,掩护冲锋的兵卒。
箭雨落下,石墙上立刻举起一面面圆盾,护住墙后面的夔州军,看来石墙后的,都是些刀盾兵。
见夔州军被压得不敢露头,冲锋的大西军将士胆气更足了,他们高叫着,努力向上跑动着,像一群群蚂蚁,满坡都是。
冲在最前面的大西军,已经到了半山坡,石墙后却仍然无声无息毫无反应,那些穿着白色袍子的夔州兵,像死了一样缩在盾牌下面,既不射箭也不扔石头,就那么干等着。
眼看石墙就在眼前,躲在石墙后面的夔州军在探头探脑,似乎随时都会掉头逃跑,大西军将士更高兴了,这些明军看起来跟以前碰到的明军一个样,装装样子还行,真打起来,就是一群胆小鬼。
“杀官兵啊!”大西军习惯性的怒吼起来,浑然不觉这个口号有问题,大西已经立国,自己也算是官军了,喊着杀官军究竟是要杀谁?
就在排名第一的大西军悍卒已经冲到距离石墙不到两丈远的时候,那原本稳固的石墙突然动了。
不对,不是动了,而是突然垮塌了!
厚实的石头墙,如一个个巨大的石头碾子,顺着土坡飞快的滚下去,越滚越快,一路碾压着撞击着大西军士卒,那些石头碾子都是放大了的石头碾子,跟平时乡里磨盘上的碾子要大上数倍,每一个足有四五百斤重,大如车轮,被这样的庞然大物撞一下就骨断筋裂、压一下则就成肉泥了。
延绵的石头墙足足占据了整个土坡正面,有上百个石头碾子滚滚而下,毫无躲闪的缝隙可言,冲上土坡的大西军士兵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圆柱形的大石头奔腾而至,一些震惊之余都忘了躲开,直接被压成肉饼,后面的人反应过来,想躲,却这才惊觉,夔州兵原来把山坡弄得这么干净,就是让他们没地方躲,光滑的山坡也能让石头滚子越滚越快,越滚越凶。
惨叫声响成一片,无数人惊恐的哭叫着返身就跑,在人的腿怎么可能快的过顺坡滚的石头,一道道血肉在翻滚而下的石头下延伸,几乎没有伤兵,只有死人。
那些立在山坡下射箭的弓手也没心思射箭了,看石头滚子的架势,很可能会顺坡而下砸到这里来,他们发一声喊,一窝蜂的扭头退了。
列阵后面的大西军剩下的营头都呆住了,原来那些看着像石头墙壁的,其实是一个个圆形的巨石滚子,夔州兵用木头锲子将它们固定在山坡斜面上,使用时只需用铁锤敲到木锲,石头就会自动滚下去,更不用说有的夔州兵还踢了一脚。
阵中一片死寂,呆呆的望着山坡上的可怕一幕,就连敲鼓的人,都惊呆着忘了敲鼓。
李定国立马阵前,他站的地方离土坡很远,那些巨大的石头滚子不可能碰得到他,所以他很安全。
他同样也在发怔,两个营头两千人,一瞬间就没了。
溃退下来的人不到五百人,有一千多将士就在刚刚那数个呼吸间就被砸死在山坡上,他们还没有摸到龙泉山城的墙皮啊。
李定国牙齿都要咬碎了,他圆睁双眼,望见山坡上那些夔州兵趁着大西弓手逃走的功夫,灵活的跳进第二道石头墙后面去了,动作轻盈得像一群猴子。
不消说,那第二道石墙,肯定也是用石头碾子做的。
李定国强压住心头怒火,数了数石墙数量,居然还有四道,这些天杀的夔州兵,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石头碾子?
他却不知道,这几天大西军忙着打造攻城器械,夔州军也没闲着,全军六千人都变身为石匠,因地制宜的在龙泉山上就地采石,用粗糙的工具简单打磨成圆柱形,立在土坡上,因为石头厚重,从坡下看上去,就是一道石墙,谁也不知道这些石墙其实是一个个石头碾子组成的。
“传令,退兵!”李定国面无表情的喝令道,他知道,用人命去消耗那些石头,得不偿失,杂兵虽然是炮灰,但李定国同样爱惜。 南明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