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一边甩镫下马,一边问道:“是哪位贵客”
来爵恭恭敬敬地回禀道:“是地厨星武星主到了。”
西门庆心中一阵好笑,想必现在的清河县中,再没有一个人还敢念叨武大郎昔ri的诨名“三寸丁谷树皮”了吧想像着无数小人前倨后恭的滑稽嘴脸,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是武道兄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西门庆急步赶到客厅,进门一看,却见武大郎正忸怩不安地坐在上座上,周围几个家人叉手伺候,但看武大郎那受刑一般的表情,就知道他一时还承受不起生命中突然降临的如此之重,旁人对他越是恭敬,他就越觉得心虚气短,受宠若惊。
一见到西门庆,武大郎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身上的千斤重担一般,整个人都轻省了下来。对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西门大官人,武大郎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倒不是因为西门庆昨天帮他把炊饼变成了几十两银子,让他发了一注大横财,而是他能感觉到西门庆的眼眸深处,没有普通人藏在奉承背后的调笑与嘲戏,只有平等和真诚。
西门大官人是真的把他武大郎当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玩物
在世上活了快三十年了,除了自家的亲兄弟武松,武大郎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如此温暖的眼神。这些天不但让他碰上了,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还象慈悲救苦的神仙一样,将他从以前黑茫茫不知何处是尽头的苦海里捞了出来,现在清河县里提到“武大郎”三字,谁敢再下眼睨之
给别人利益,也只不过引诱于一时,只有给别人尊重,才能真正赢得人心当然,如果利益和尊重一起给,那简直就是天下无敌了。
至少现在的武大郎已经在内心深感西门大官人不尽今后西门大官人若有用他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虽然武大只是三寸丁谷树皮,虽然武大没有兄弟武二那样的一身好本事,但武家兄弟的血,都是热的
但是想起浑家潘金莲昨夜的话,武大郎热血沸腾的心又陡然间冷了下来。
就是在昨天晚上,他酒酣耳热,出了狮子楼,挑起炊饼担子,脚下生风一口气跑了家去,一路上也不知回了多少次头,在街巷的犄角旮旯也不知运了多少次气,无它,他的炊饼担子里放着二百贯钱,他武大一辈子也没亲手捉拿过这么多钱他怕人抢。
到了家门口,武大郎象平时那样叫一声:“大嫂开门”突然间觉得声音拔得太高了,若招了贼来,那还了得因此叫第二声时,那声音就跟偷香窃玉的小贼有一拼了。
谁知这一声却让门内的潘金莲留了心,生怕是什么浮浪子弟冒充武大来骗门,这妇人一反手抄起洗衣服时捣衣用的木槌来,隔着门冷冷地问:“你是哪个”
武大郎用雀儿哼哼的声音呢喃道:“我是大郎,大嫂开门。”他那左顾右盼的架子让外人看了,不是贼也是贼了,潘金莲听得更是起疑。
一个要进,一个不敢让进,就此隔着一重门撑持起来。武大郎身边揣着二百贯的身家,自觉在这黑夜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没奈何,只得将平ri里只有你知我知的私密话说了几句,潘金莲啐了一声,这才开门放他入去了。
进了门,重新上闩落锁,潘金莲这时早闻到了一股浓冽的酒气,便恨恨地开口骂道:“糊涂桶家里一月三十天,连个肉腥儿都闻不到,你倒有闲钱去吃酒”
武大郎赔笑道:“大嫂休恼今ri却不是我自己买酒吃,是有人请我卖炊饼的钱一文不少,都在担子里做着镇守使者,不信你数数看”
潘金莲一边伸手去炊饼担子里摸钱,一边奚落武大郎道:“糊涂桶清河县中便是人人都被请去吃酒,也轮不到你这不成材的哎呀呀我的天爷爷”原来是那妇人一把摸到了那个脑满肠肥的褡裢,拿出来一扯开就被晃花眼了。
“这这这这是你偷来的还是”正想说“还是抢来的”,但想到自家男人那点可怜的力气,当真是:蚂蚁洞中,还可充一员猛将;强盗堆里,算不得半个英雄,于是一转口,将“抢”字咽下,只道,“还是你捡来的”
武大郎忍耐半天,为的就是要看自家娘子大惊失sè的模样,真看到了,只喜得他心花俱开:“大嫂休要说笑,这是你男人凭本事挣来的”
“你”也不用多,只是一个字,潘金莲就成功地瓦解了武大郎所有的自信,情急之下,武大郎一五一十,将今ri的遭遇说了一遍,尤其是那“地厨星”三字,更是提了又提,讲了又讲。
潘金莲默默地听着,直到武大郎说得口干舌燥,言语中再无新意,最后连旧意也一再重复,这才慢慢地开口道:“大哥,这些钱来得不尴尬”
武大郎一愣:“怎么个不尴尬”
潘金莲道:“那西门大官人,我倒也听咱们间壁茶坊的王干娘说了,其人昨ri地府还魂,此事已属一奇,更奇的是,他居然又说你是甚么能和他比肩的地厨星你倒也想一想,他是什么门户咱是什么人家礼下于人,必有所图”
武大郎愣愣地道:“他还能图我什么也不过就是这一副炊饼担子罢了”
潘金莲恨恨地道:“蠢材蠢材也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非要逼老婆亲口说出来,你好得意吗我要说的是他图的是你的屋里人”
“啊”武大郎一屁股坐到了楼板上,“这我观那西门大官人眼神甚正,这个不可能吧”
“他正个屁”潘金莲骂了一声,恨恨地道,“王干娘都跟我说了,那西门庆被应花子、孙寡嘴一干小人勾挂着,镇ri家在清河县的娼门里混,人家都说他是岭上老虎,岭下西门,和景阳岗上大虫相提并论,他能正到哪里去”
看到武大郎低头不语,潘金莲又道:“自从我嫁了你,三天两头,便有一众jiān诈的浮浪子弟到门前薅恼,这两ri虽说没了声气,安知不是他们在布置什么大算计安知不是那西门庆要借着什么地府还魂、什么地厨星的由头,摆布了你,霸占了我他又和知县相公交好,到木已成舟时,旁人也只好白看他两眼罢了这世道,哪里还能指望跳出甚么荆轲聂政来帮你打抱不平”
武大郎嗫嚅道:“若那地厨星是个真的”潘金莲“哼”了一声,武大郎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低了下去
过了半天,潘金莲才柔声道:“我也知你一心想要摆脱那三寸丁谷树皮的诨名,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你一意上进,自然是好的,但旁人正是算准了你的死穴,只用地厨星三字,便非要你死心塌地跳进这个圈套去不可这西门大官人,用心忒也毒了”
武大郎摇头道:“我却觉得,西门大官人不是这等人”
潘金莲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既然你如此说,我这里有一计,便来试一试那西门大官人的成sè。若我计不成,那西门庆所言便是真的,你确实是天星转世;若他露出马脚,那时却又如何”
武大郎愣怔了半天,才说道:“若恁的,任凭大嫂作主便是了”
潘金莲听了听门外无声,这才和武大附耳道:“明ri你做好发卖的炊饼后,便去西门府上,请他来咱家吃个便饭。若他不来,便见得他并没将你我放在心上,那自是谢天谢地;若他来了,见了我时,如他能以礼自守,我便信他是个地府还魂后的奇男子,若他背着你对我生了什么坏心,你我将他敷衍走了,便连夜打点行装,逃去清河东南二百里外的阳谷县讨生活吧王干娘说,那里也有条紫石街,也有个狮子楼,咱们人在那里,便如在故乡一般。”
武大郎点头应允了,便吹灯睡下,可是这一夜,又有谁能睡得安稳
第二ri做了半ri炊饼,两次打发走来旺,潘金莲估计着西门庆也快回家了,便把武大郎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武大郎便来到西门府上求见。
一众家人将武星主恭恭敬敬地请到客厅奉茶,武大郎百感交集,一时间西门庆那温暖的眼神自心头滚过,一时间又唯恐这双眼睛后面象浑家所说的那样,包藏着祸心。
看到西门庆进门,武大郎心一横:“今ri砂锅捣蒜,就是这一锤子买卖”当下大步上前,叉手行礼:“西门大官人,小人和拙荆在家中略备水酒,想要请大官人光降,一酬大官人眷顾之情,却不知可同去否”
“啊”猝不及防之下,西门庆是大吃一惊这正是:
道君皇帝无方略,荆钗女子有奇谋。要知西门庆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