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秋水在痛苦和绝望中熬过了前几日,苦苦哀求蒋安,却得不到出宫的准许。眼看着朱祁钰日渐消瘦,她心如刀绞。
朱祁钰只醒过一次,挣扎着说了几句胡话就又陷入昏迷。
她什么都做不了,守在一旁也不见他再醒来一次。于是便亲自下去替他熬药,想着多少能为他分担一点疾病的困扰,也能排遣一下愁苦。
这样又熬过了两日,她在麻木和迷茫中听到有人说朱祁钰找她。她对着火,扇着蒲扇,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仍然无动于衷,
“沐掌衣,快去吧,皇上找你呢。”宫女拍拍她的肩。她愣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
“皇上醒了?!”
也许是那些人参终于起了作用,调起了朱祁钰的一些精神头,沐秋水狂奔入暖阁,果然见他换了一个姿势靠在床上,只是仍然闭着眼。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挨到他身边柔声喊了他两声。听见她的声音,朱祁钰无力地睁开眼睛,动了动眼球,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朕睡多久了?”他问完,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缓下来。
沐秋水含着泪哽咽道:“有五六天了。”
他又闭了闭眼,微微翘了嘴角,笑容中尽是苦涩。歇了一会他低声说:“你去让人传旨,朕要明日早朝。”
“皇上不若先歇几天。”
“不,快去。朕明日就要宣旨立襄王为太子,不能再拖延。”朱祁钰虽然肢体不便,但此刻神智是十分清醒的。他自觉时日不多,再无暇顾及许多,唯有尽快定下储位,才能放心身后之事。
沐秋水照做了,回来后又主动握上他的手轻轻摩挲,这是第一次她自发自觉地做这件事,她实在不想他有事。握了许久她问:“皇上喝药吗?”
他酸涩的喃喃:“药?没用……朕不行了……”
“不许皇上说丧气话,皇上曾说要看天下盛世永昌,要奴婢陪着你,皇上九五之尊,可不能对奴婢食言。”
他苦笑,不再说话,不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到了半夜忽然醒过来,直嚷着身上疼。御医全都守在外头,七手八脚忙碌许久才止住痛苦。
沐秋水默默流着泪,紧紧握着朱祁钰的手问:“皇上还有哪里不痛快吗?”
“哪里都不痛快……”
“奴婢去叫御医进来。”
“不忙,秋水,朕有话对你说。”
没有什么人的天性会是完美的,朱祁钰或许不是个完美的皇帝,也不是个完美的夫君。他猜忌宗亲,恋栈权位,囚禁兄长,薄幸妃嫔,可在与沐秋水的相处中,他自始至终都用真心以待。
此刻他松开手对她说:“你把这个拿去。”
她低头一瞧,竟然是出宫的令牌。
“皇上为什么给奴婢这个?”
他仔仔细细端详着她,像是要把这张美好的脸庞铭刻在心里,他低声说:“你用这个出宫……无人敢阻拦你……”
“皇上……何苦这种时候赶奴婢走?”
他何尝舍得让她离开,只是事到如今,他必须为她的将来做打算:“朕……朕不行了,若是就此驾鹤西去,你作为朕御前的宫女……他们头一个就要你陪葬。”
“皇上……”
“到那时,朕就再也庇护不了你,你若……你若被逼殉葬,朕死都不能瞑目……朕要你好好活下去。”
沐秋水已哭到不能自己。
“快走,今晚就走,永远……永远不要回来。”
朱祁钰将令牌颤颤巍巍交到她手中,沐秋水握着令牌泪如雨下。他在垂危的时候竟还能顾及到她的安危,这份情义她实在无以为报。
他病成这样,她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不对,她可以的。
如今她有了出宫的令牌,她可以出宫了,再不必通过蒋安。她可以去找袁彬,再求一求他。她擦干泪说:“皇上,奴婢今晚就出宫,去请那位大夫,请他进宫替皇上医治。”
“……不要再为朕废心思了。”
她却不能答应:“皇上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我不会走。”
沐秋水再不顾他阻拦,起身快步走出暖阁,却见外头风云突变,乌云密布,一时伸手不见五指。
她点了一盏宫灯提在手上,疾步走着,快到宫门时,乌云渐渐散开,月亮逐渐西沉,天快亮了。她心中有些安慰,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好兆头。
再往前走到了东华门,远远见前头人头攒动,沐秋水觉得古怪,不觉停下脚步留心。
但见那些人个个披甲执剑,咋咋呼呼簇拥着一个人,守门的士兵上前阻拦,眼看双方剑拔弩张起来,就有一人站出来嚷道:“都让开,看清楚,我乃太上皇是也,谁敢阻拦?!”
沐秋水大惊失色,瞬间就明白,必然是那些居心拨测的人趁着朱祁钰病危,去南宫接了太上皇来篡位!
“去奉天门!”
“请太上皇上御座!”
山呼万岁的声响中,有人提议。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着这边走来,吓得巡夜的太监都躲在一旁不敢抬头。
沐秋水提着灯立在原地看得清清楚楚,走在太上皇身后的,是曹贯衷、司马鞠,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人,以及太史阶和顾长溪。
一瞬间,她脑中只有四个字,逼宫谋反!
一切都难以置信,因为一切都隐秘而快速的发生了。在她看来,太史阶的出现是完全是说得通的,太史阶要的只是利益。
事实上在他夜里整装待发前,曾郑重的对妻子张灵怡说:“我眼下要去办一件大事,办成了便可享滔天富贵,办不成就是灭顶之灾,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张灵怡不知道夫君和父亲要去办的,乃是谋朝篡位的死罪。她虽然听了这话有些不安,但抱着孩子仍然给了夫君一个安心的笑容,这也让太史阶更加坚定了信心。
朱祁钰病重,帝星已见移位,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他们必须一击即中。
沐秋水不在意他的为人,他的为人她早就知道,然而是谁都好,唯有顾长溪的出现让她满腔怒火。
他脸上肃杀的神色,她许久之前是见过的,那是誓要取人性命的神色。
而顾长溪也在此时看见了她。
看见她孤零零的,在夜晚的寒风中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宫灯,立在台基下的一角,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