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一阵尴尬，不止是场面难堪，一会儿接受妻子的询问多半还要被埋怨几句。他问沐秋水：“你再说这话，和他怎么转圜？要不要我去替你找他？”

　　她立在原地无动于衷，半晌轻轻摇摇头说：“不必，我要离开这了。”

　　袁彬一惊赶忙问：“你要去哪？”

　　“去找一个人，他在哪我就去哪。”

　　“谁？”

　　“是我的杀父仇人。”

　　这话听起来似乎前路迷茫、生死未卜，他沉默半晌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的家人还葬在这里……如果到时我还活着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预先告诉顾长溪，我是一定要走的，他阻止不了。”

　　留在这里一日，她一日都不会得到安宁。

　　第二日清晨，街上还人烟稀少的时候，她便离开了京城。风餐露宿的日子很久都没有经历过了，重新回归到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里，沐秋水却觉得说不出的平静和快意。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生离才更让人看清初心。

　　如果有人生来是一阵风，不是最值得留恋的东西，它不会停下脚步。

　　帝释天倒也是个聪明人，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前，就偷偷离开是非之地。一身武艺傍身的男人，到哪都能存活下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

　　但他觉没有想到会再次看见沐秋水。

　　那时天还没有大亮，他刚喝完花酒，顺着小路正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挡在他面前的女子他已十分陌生，何况最后一次见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如今却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从记忆深处把她挖了出来，不禁调笑她失了从前的稚气。末了，见对面的人一副不苟言笑的态度，他才说道：“还是这么副冰山面孔，一点都没改变。”

　　“帝释天，”沐秋水没有心情和他说笑：“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

　　“愿闻其详。”

　　“你应该知道。”

　　帝释天眯着眼问：“是为你父亲？”

　　她点了下头。

　　帝释天笑道：“我只是奉命办事，是沐忠一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何况——就凭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声响起，帝释天回头一看，来人竟是游原敬。这一刻，他心里是真涌起恐慌了。

　　沐秋水问：“现在你觉得我胜算如何？”

　　却说这两年在京城这边也不太平，曹贯衷自居复辟功臣，又仗着朱祁镇的倚重，渐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而朱祁镇在经历被俘虏放归又幽居多年的困境后，最重自己的皇帝声望。他不信群臣，不信宗亲，而只信厂卫，因而曹贯衷的跋扈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更兼有臣子提出，当年复辟，只说迎接太皇上大驾则可以，‘夺门’切不可作为后世榜样。

　　皇位本就是朱祁镇的，不过物归原主，用“夺”一词反而名不正言不顺。万一失败，岂非谋逆？何况当时朱祁钰已然病重，一旦病死了自然是朱祁镇复位，何必如此多事？夺门一派者所做的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岂可借此大受赏赐耀武扬威。

　　朱祁镇将这话听了进去，渐渐疏远曹贯衷，并下令今后各处不许再用“夺门”二字，同时贬斥冒领“夺门”之功而得以封官的人达四千多人。

　　朱祁镇的所作所为令曹氏一党惶惶不可终日，后悔当日没有好好辅佐朱祁钰，反而一心投机取巧。

　　朱祁镇的举措步步紧逼，如此之下，曹贯衷竟萌生了谋反的想法。而他手底下的爪牙朋党，看多了朱祁镇斩杀异党的手段，比之他弟弟，只有更狠厉而绝无半点仁慈。故而也都害怕曹贯衷一朝失势后自己地位不保，因而愿意为他卖命。

　　在曹贯衷紧锣密鼓为谋反准备的空档，却还是有人唯恐事情牵连自己，而事先连夜将消息透露的出去。曹贯衷被猝不及防的擒获，惨遭凌迟。

　　曹贯衷的下场令和他同样是夺门功臣的太史阶心惊。太史阶如今已取代他的岳父成为京师总兵，又被封为忠国公，所得恩遇已到加无可加的尊贵，朝中不满他的人只能敢怒不敢言。

　　在这空前绝后的荣华中他已完全飘然，眼中再容不下任何人，曹贯衷的死却忽然将他从美梦中惊醒。原来所有荣华富贵都是朱祁镇赏赐，他可以让他登高，也能让他跌重。

　　可是朱祁镇已经对复辟一党心存芥蒂，渐渐不再对他言听计从，反而更加倚重司马鞠。何况占夺民田、飞扬跋扈、收受贿赂，桩桩件件哪一件太史阶都没有少做。如今出了曹贯衷的事，他更是忐忑不安。

　　沐秋水悄悄回到京城的时候，司马鞠和太史阶的政党争斗已趋向白热化。

　　十五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绝对不短，沐秋水第一次站在父母家人的坟前，心中百感交集。

　　为了复仇，她曾与虎谋皮，几次险些活不下去。她花了太久的时间才来到这里，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家人的容颜。

　　坟头已经荒芜，杂草丛生。

　　她将刺进帝释天心口的那柄剑用力戳到地上，剑把上系着一条带血的腰带——属于帝释天的。尽管如此，沐秋水的心里却并不觉得格外好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并没有真的结束。

　　天已擦黑，祭奠完家人，她去找了一个人。

　　她想明白一个问题，当年跛子爷如何那样明确地说出了参与屠杀的三个人，他真的能查到那么仔细吗？还是说，其实一切又都是太史阶在搞鬼。当年他知道了自己是沐家的后人，处心积虑做了一切，不会独独漏掉陷害顾长溪。

　　其实不用多问，她多少也能猜到，但不甘心之下，她仍打算要去找跛子爷问个清楚。

　　时过八年，跛子爷再一次看见沐秋水，惊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夜幕之下，他已初现老态龙钟的样子。

　　“鬼……鬼……”跛子爷并不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总以为她在八年前已经化成灰烬。此刻他瘫软在地，惊惧万分。

　　沐秋水不忍见他这样，想要扶他起来，却听见他惊恐道：

　　“姑娘放过我吧，冤有头债有主，那假消息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吃了猪油蒙了心；还有你那个侍女，我虽眼见着她蒙难没有施以援手，可人到底也不是我杀的呀，你要找就去找忠国公的那个姨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沐秋水略一疑惑，继而心里“咯噔”一下，沉下嗓音问：“你说什么？双喜是苏小春杀的？”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