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不相信盗贼的说法。我白她一眼,傻瓜也知道这是托辞。哪有进门直冲我们人来,而不是奔钱财而去的。再则盗贼的胆子哪有那么大,在门外被发现了还不跑,依然闯进来的。可是救我的人是谁呢?想得脑子爆炸,我也猜测不出来,伤口虽然止血,动一动却牵扯着疼。小柔要去请医官,我将她叫住。大半夜的惊动医官,不知惹出多少是非。想起小柔说曾经有人进过我们的房间却没偷贵重东西,我猜想是不是和梅姨留下的东西有关。没有一点线索,此事看来也只能不了了之。
然而此事并没有不了了之,不但今夜有盗贼的事闹得司乐监人尽皆知,很快,连王上也知道了。
说来也怪,司乐监在王宫中最是不太起眼的地方。若主子是个有身份有品阶堪得上一个娘娘的,身边略略有点地位的宫女都能昂着头斜视我们。王上日理万机,应付他那三宫六院都不够时间分身的,哪里顾得上我们这里。
可偏偏,这八卦不知是谁,就传到了王上的耳朵里了。
宫中居然有盗贼,胆大包天。王上震怒,下旨彻查。
连着两日,内廷司着人过来反复询问。可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一星半点线索。王后异常愤怒,责罚了宫中好几个戍卫军。因为这事,连带着王后也受了王上好些责备。说她管理不善,多有疏漏。
我都替王后冤枉,王后掌管后宫,那是掌管三宫六院和王上相关的各级宫廷。司乐监,哪里是王后正经管辖的地盘。可据小应子说,王上认为宫外和宫中与大臣们议事的地方归外廷各级府衙管辖,其它都应当是王后职责所在。作为王后,母仪天下,理当为王上分忧。王后认得也干脆,跪在王上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由于自己疏忽致使宫中出现盗贼,罪过不小,请求责罚。但是也请让她将功折罪,仔细盘查以肃宫闱。
王上准了。王后大张旗鼓地追查此事。一时之间,闹得人仰马翻。阖宫中,只怕没人不知此事。
大司成姑姑亲自来看了我的伤势,冠冕堂皇地慰问了几句后走了。
崔姑姑也亲临我们的房间,见我确实无碍死不了,她才幽幽一声叹息“树大招风啊!”
我和小柔其实都不明白此话真谛。想问她的时候,她却起身走了,眉毛都不动一下。
锦绣和棠梨午膳后又来了一次,略坐了坐。棠梨不知那根神经没搭对,居然对着小柔温和地笑了笑。小柔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打翻了给我倒的茶水。木槿几个给我送来一些不知名的草药,据说擦洗伤处有好的效果。自然,我和小柔对就我们那个人一直守口如瓶,所以并没人知道还有第三人存在,也并不知道我有了一瓶治疗剑伤的良药。但是我还是万分感激地收了。
热火朝天查了几天,突然传来消息,盗贼抓住了。是两个不知死活的内侍,赌钱输了,觉得司乐监防守松懈,又都是女子,半夜就摸了过来,恰巧就摸到了我和小柔的房间。听说此事闹得太大,两个内侍自知逃不了,迟早会被抓住。与其到时候进入掖庭受尽酷刑,不如自行了断来得干脆,所以各自留了口信自缢身亡。死无对证,此事就这样交代了结果。自然,这结果也不是交代给我的,是交代给王上的。
我心想不知王上听了这个结论信是不信。只知道王上余怒难消,下旨不许安葬,扔进乱葬岗让野狗啃咬。幸好两个内侍都是无亲无靠的孤儿,不然王上就要下旨株连亲人了。
小柔觉得这个结论太过草率,不过她比我聪明,体会更深。我们都明白这事查不出来,查出来也不知要牵连多少,最后找个替死鬼不了了之是最好的结局。
王上近来似乎异常郁闷而烦躁。我感觉,极度疲倦。都说天下的王,是天下的主子,是上天选定的至高权利者。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上是最快活最自在最得意的人。然而这日,我瞧着王上,却觉得他疲倦又憔悴,无奈又寂寞。
有些寂寞,不是无人陪伴,不是独自一人的寂寞。是繁华到极致的孤独,喧哗到极致的落寞,是一种心灵上的无人可懂的伤感。王上给我的感觉,便是这样。
他撑着腮斜靠在明光殿的书案上,手里握一卷竹简,耷拉着眼皮,似乎在看书,但是我知道,他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站在他的面前已经半个多时辰,也没见他移动一下手里的书,眼睛呆愣地盯着,眼神却是虚浮而空洞。
他今日着一件明黄的常服,没带王冠,头发上绑着一条帛带,一根白玉簪子随意地插在发髻上。午后明亮的日光斜漏进来,在他的身上笼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光点流转的鬓角,几缕银发异常耀眼地凸显出来,闪着银白的光芒。顺着那缕缕光点下移,眼角的皱纹自有沟壑。我由衷地感觉王上老了。
姜公公小心翼翼地端了热茶放到王上伸手可及的地方,轻声提醒王上喝口水润润喉。转身的时候眼睛无奈而安抚地看了看我,咳嗽几声。
王上抬头扫了一眼,皱着眉嗯了声,姜公公急忙小声道:“王上看了这么久的书,喝口茶吧。”
王上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抄起茶盏抿了一口,转头看着我。很是落寞地叹了口气,他低沉地对我说道:“其实朕知道,你又能知道什么呢?只是我不知道,在这宫中,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将“还”字咬得很重,语音中有很重的心悸和震惊,“朕心里都明白,也知道是何人所为,可朕一时半会就是没办法。朕也有很无奈的时候。她们用两个人顶了罪,以为朕真的老糊涂了。”
我心里有些许不忍,双手搓了搓,诚恳道:“王上多虑了,王上正当壮年一点也不老。宫中如我这般的奴婢奴才,宫外亦有家人的很多,家境不甚好的也很多,难免有一个两个的错了主意,以为司乐监那样的地方不受人注意,胆子大些也很正常。奴婢觉得,或许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在里头。”
王上正喝着茶听我说话,突然发怒摔了杯子,“你也会用或许二字,也知道这个偷盗的理由站不住脚。朕都听说了,刀刀要人命,哪个盗贼这般大的胆子。”
我被唬得一跳,捂住胸口半晌不敢搭话。姜公公急忙招呼小应子进来收拾碎瓷片。小应子战战兢兢地捏着一方帕子小心翼翼捡碎片,不时抬头瞄上一眼王上。
待到小应子收拾完退出去,姜公公又递上一杯新的热茶,我才淡定回道:“王上明鉴,奴婢一不会武功,而不是壮汉,一个柔弱舞姬而已。两个身强体壮怀有功夫的男子,若真是刀刀要人命,奴婢哪还有活命的机会。可是奴婢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王上唔了声,关切道:“你的伤势如何?”
我拍了拍自己的身体,甩手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心道幸好那第三人来的及时,并未伤到筋骨,不过皮肉伤而已,几日下来,早好的差不多了。
王上翻了翻眼睛,“小应子说医官去诊治,你给挡了?”
“回禀王上,奴婢的伤实在没有大碍,不敢矫作麻烦医官。”
直到此时,王上似乎才想起来我还一直站着,他瞪了瞪姜公公,似有埋怨未及时提醒之意。姜公公急忙请罪,把一切疏忽都揽在自己身上,像模像样地打了自己一掌。王上转而又笑着说他滑头。姜公公命人搬了凳子过来赐座。我却觉得有些无聊。面对王上,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心意相通无须一语,万语千言依然陌生。莫扬曾经对我说过,若两个人是一路的人,即便一句话不说,也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若不是一路的人,即便说上三天三夜的话,心里也是孤独陌生的。
我与王上,总觉得心里有层隔膜,如同碧纱橱内外的天地,再是阳光浓烈,依然无法彻底穿透。
“嗯,看你的样子,似乎确实无碍,”王上站起来踱了两步,左手依然握着那卷书简,右手轻轻地叩击着书简,沉闷的声音有些压抑,“小蝶,你真的没有别的话和朕说么?”
“啊……”我蓦然抬头,不料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一时有些慌乱,顿了顿才定神道:“王上的意思……奴婢不明白,奴婢愚钝,不知王上何指?”
王上回身走进我,深深盯着我的眼睛道:“你和她们一样,以为朕近日身体抱恙便糊涂么?朕着人查过了,那日夜间有人看见还有第三个人影,若不是那个人,你可能早就性命不保了吧。难道你不想告诉朕,那人是谁么?”说到后面,他的语气稍显严厉。
我唬得一下跪下,伏地道:“王上明鉴,奴婢不敢欺瞒。可奴婢确实不知,当时只觉得慌乱难以应对,奴婢受了伤,又惊惧不已,只顾着躲避,眼睛都不敢睁开。当时奴婢还嚷着说但凡看得上的东西,只管拿去,只要不伤我和小柔的性命。后来……后来慌乱之中,听得绊倒的声音,小柔太过害怕一直惊叫,奴婢怕她被伤着,所以没考虑那么仔细,注意力都在她那。后来不知为何,他们突然退出去了。当时奴婢还心想,定然是小柔的叫声惊动了旁人,他们怕被抓住所以赶紧跑了。王上若不信,自可去问小柔,奴婢句句是实,确实不知道是否有第三人。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王上啊!”
头顶上半晌无语,听得见王上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一句淡淡的话传入耳中,“算了,你起来吧!”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