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过亥时。
终是等到这宴会罢了,宋凌刚想起身随着散去的人群往外走,却听见身后一声呼唤。
她回头,便看见了他,慕容泓。
“听说你在蒲坂受了重伤,可好些了?”他关切的目光落在她脖间结痂的伤痕上。
宋凌一愣,生硬道,“已经没事了,谢济北王关心。”
一声济北王,恭敬之中便拉开了距离。
慕容泓眼光一暗,沉下眉一脸失落道,“没事就好。”
她定是不会这样客套地唤慕容冲的!
一时间,两人相对而立,却开口无言,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徒留落寞生。
“阿凌,阳雪还在等你。”慕容冲远远望见他们,开口为宋凌解了难。
宋凌感激地向慕容冲点了点头,转而对慕容泓恭敬道,“王爷,宋凌先告退了。”
男子一愣,眼中不舍暗生,如流星陨落,半晌,还是摆了摆手。
宋凌,难道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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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残月如钩。
而她与她,都毫无睡意。
一白素衣女子躺床斜卧,背对着另一名女子,一眼看去,那本就纤弱的身形明显消瘦了不少。
而另一名女子就静静坐在床沿旁,不动,也不吭声。只有那伤痕未愈的疼痛,时不时,隐隐作痛。
她知,她未睡。
她也知道,她受了重伤,尚未好。
又过了许久,腿伤的疼痛让她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应是到了该换药的时辰了。
那素衣女子耳鬓微动,似是听到了声响,蓦地翻过身来,从床坐起,对着另一名女子叹气说道,“宋凌,我知战场生死有命,怨不得你,你不必再陪我,回去吧。”
“阳雪,我......”本是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又怕话到了嘴边,却又勾起了她悲伤的记忆。
最后,只化作了一句,“没事,你好好睡吧,我就在这,有事你叫我就可以了。”
宋旭战亡,燕国沦陷,在秦国忍辱偷生的日子里,她也如阳雪今天这样,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鲜血和杀戮,脑海里会想出一万种刀刺在宋旭身上的场景,在瑟瑟发抖中,认清他已永远离去的现实。
她与阳雪,父兄双亡,同病相怜,自是感同身受。
现在,她能为她做的,太少。就算她能为她做得再多,阳昭也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哪怕是这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一人无助的时候,她就这样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当她想说话的时候,陪她说上几句,那也是好的。
一想到宋旭,她的心中不免再次深深一痛,其实她知道,身边的人都是真心待她的,如慕容冲,如慕容泓,如慕容令,还有阳昭......
可她再也不能像儿时一样算着日子等宋旭的归期,等他节胜的喜讯,在他风尘仆仆的怀里嬉闹。
因为,宋旭不在了,她唯一的亲人不在了!
一想到这,她的眼眶不禁红了,虽然她极力克制,但是那泪水盈眶,仍是不受控制地就要夺眶而出。
阳雪一见,心中也是不忍,她知道,宋凌许是又想到了自己已故的兄长,再次悲从中来。
她这一路走过来,受了多少伤,见了多少血和死亡,多少不易,只是她强装坚强。
那个叱咤疆场的女子,那个骁勇善战的女子,那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在她极尽疯狂的打骂面前,却从未还过手,只是默默受着,默默自责着。
“宋凌......”她哑声轻唤。
她望着宋凌,又想起了她当日在长安尽全力护她的场景,那个宁可舍去安然离开长安的机会去找阳昭的她......
她对他们兄妹,从来都是肝胆相照,蒲坂一战,他们必是身逢险境九死一生。
就连英勇谋略如慕容冲,也折损了一万多将士才险险救出宋凌,在那个十面埋伏的情况下,她一个身负重伤的女子,定是拼尽了全力,但最终还是徒然。
阳昭的死,她的痛,应是也不比她这个做妹妹的少。
她恨她何用,她怪她又何用,杀阳昭的,是窦冲!是秦兵!
阳雪叹了口气,她到底还是原谅了她,也许,她就从未怪过她。
“宋凌,我之前......”
似是猜到了阳雪要说什么,她紧紧握了握阳雪的手,柔声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好好睡吧。”
一释然,恩仇消,生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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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却无人眠。
“凤皇,还记得这是当年后赵进贡的玉琼浆,父皇只赐给了皇后,只有身份尊贵如慕容暐这样的皇子才有资格品尝。”慕容泓一边倒着酒,一边摇头讥讽地笑了起来,似是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处境。
慕容冲浅浅抿了一口,这酒酒气浓烈,如辣灌嗓,可这强劲的力道之后,又有一股酒香回旋流转,从嗓眼到舌尖。
确是难得的好酒!
“记得。”慕容冲道。
慕容泓眉一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竟笑得畅快了起来,“我记得父皇当年也赐了一盅于你,但是皇后念及你年幼,一直都未给你喝上。”
“是啊,当时让我想了好久。”慕容冲也笑了起来。
月光透过窗沿细碎地撒在两人对酌的酒杯上,折射出当年的年少懵懂与无知单纯。
小时候,没有那么多权力纷争,没有那么多心机城府,日子,过得倒是逍遥。
“我母妃去世得早,从小你便待我亲厚,像你这样的嫡子与我这样的庶出,身份本是天壤之别,可你全然不在意。”慕容泓双眼亮起柔和的光,沉浸在回忆中,“你知我喜岭南荔枝,常常托人给我带些来,这些情义,我都记在心里。”
“七哥。”慕容冲心中深处蓦地柔软了起来,轻声唤道。
往事历历在目,情义深深铭记。
慕容泓一愣,拿着酒杯的手都蓦然一动,他有些激动地说道,“好!我的好八弟!我的好凤皇!”
“干了这杯!”
一声七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凤皇这样叫过他了。
两个少年,一夜对酌,只忆往昔,未提这纷乱的天下,未忧这大局未定的形势。
一杯酒,一对兄弟,仅此而已。 凤凌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