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皇宫,冰井殿
“王爷睡了吗?”
也许只有到了晚上,可足浑氏才能卸下太后这个沉重的头衔,当一回慈爱的母亲。
袁襄一愣,恐怕王爷是不想见太后的,他并未直接回话。
“你对王爷,倒是忠心,竟敢不回哀家的话。”太后冷哼一声,已有几分怒气。
“末将不敢。”袁襄赶紧跪下答道,但还是没有说出慕容冲的近况。
这时,只听一声开门声,俊美胜过芳华万千的少年走了出来。
“母后。”他微微皱眉,不想让袁襄为难。
“凤皇,母后让人给你煮了莲子羹,知道你晚上怕热,喝一些吧。”
一见这样英俊的小儿子终于愿意开门见她,可足浑氏脸上的怒气当即烟消云散了,她慈祥地笑着,语气也变得轻柔。
每当一见慕容冲的容颜,绝厉如她也不禁软下了性子来,每个人对美的人或物,总是多了一丝偏爱,更何况那是一张与她年轻时有几分相像的轮廓。
她说着,就往慕容冲的房内走去,生怕听到儿子拒绝她的声音。
没想到太后说走就走,她身后端着汤羹的婢女慢了几步,赶紧跟了上来。
好在可足浑氏现在心情好,也并未呵斥了。
“多谢母后。”
慕容冲陪着母亲进了屋,纵然为了枋头战事,他心中为母后的昏庸干政不禁产生了几分隔阂,但是到底是他的母后啊,是那个在宫闱深深之中,用尽全力守护他和三哥长大的母亲啊。
可足浑氏一进屋便四下望了望,她有两个月没来了,生怕下人照顾得不周,赶紧看看屋里缺点什么。
慕容冲虽是当今皇帝的胞弟,太后的亲儿子,但是毕竟君臣有别,按照大燕皇室的规矩,所有藩王到了年纪,都是要出宫立府邸的。
但是可足浑氏对这个儿子太过偏爱,硬是打破各种规矩,让他留在宫中,就陪在她的身边。
如果她不是太后,应该会是一个好母亲吧。
燕军连败的那段日子,她案头的公文,都堆得满满的,除了上朝便是与皇帝一起批公文,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凤皇。
好不容易大燕的军队胜了,儿子又为了当时她要迁都的事,生着闷气,不是说病了,不来请安,就是说早睡了。
这才,有机会母子促膝长谈。
“趁热喝吧,不够母后再命人盛来。”
可足浑氏习惯性地在榻上坐下,又想起了小时候看着他们兄弟几个吃东西的情景。
晔儿去了,暐儿登基了,凤皇大了,都由不得娘了。
慕容冲尝了一口莲子羹,心中一暖,还是儿时的味道,有几分母亲的温暖。
这应是母后亲手熬制的吧。
“母后身体可好?”他细心问道,恰如往常。
一想到日理万机的母亲,能抽出空来为他熬羹,他多少心里是有几分感动的。
还记得小时候,他们兄妹几人的饮食药膳母亲无不细心过问照看,生怕他们被别的妃子毒害。
只是等到母后当了太后,那些关切,也显得没有必要了。
因为大燕之中,已经没有人敢与太后作对。
“好,母后一切都好,我的凤皇还是那么关心我,母后还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好久没听到儿子的问候了,一想到她的凤皇还关心着她,她既是开心又是激动。
她有时候想抓住权力,有时候又想抓住亲情,她知道,她不能做一个平凡的母亲,从她嫁给先帝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
她有她的错,她有她的难,她也有她的爱,这是一个在权力顶端的母亲的独白。
慕容冲默默喝着莲子羹,羹暖,他的心却有几丝冰凉。
我最敬爱的母亲啊,儿要如何告诉您,您还在一错再错啊。
皇兄几番斡旋,终是说服了您让吴王带兵退桓温之军,如今我们燕军胜了,都是吴王父子还有数万将士的功劳啊!
大军昨日归朝,将士们打了几个月的仗,一路风尘仆仆,怎可不论功行赏啊?
吴王父子劳苦功高,在危难之际,不计前嫌挺身而出,如此忠义,还感动不了您吗?
“母后有母后的考量,我知道。”
他眼光一沉,把心里的话憋了下去,难得今夜是母子共度的和睦时光,他不想也不舍得打破这一点仅有的爱。
过几日,他再向皇兄和母后请奏,封赏有功将领吧。
可足浑氏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恰如几年前的时光。
“你能这样想,母后就放心了。”
“凤皇,你该知道的,母后都是为了皇上和你啊,为了我们可足浑氏的家族啊。”
可足浑氏的家族?
慕容冲一怔,母亲,我们是大燕慕容氏啊!
“母后,你应该为国,而非为家。”
他终是忍不住了,他怕他的母亲,越走越偏啊。
可足浑氏一怔,望着这孩子脸上刚毅的神情,她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发愁。
她的凤皇,长大了,可堪大任,只是他的想法,和她,却是背道而驰啊。
凤皇啊,不是母亲一路辛辛苦苦维系的家族荣光,哪有你和皇上现在的安稳啊!
“母后为的家,不就是天下人的国吗?”
她语重心长地说着,就好像小时候教导他们读书那般,只是她的语气中,已经有了一丝无奈。
“如果你三哥现在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王爷,这燕国,还是我们母子的家吗?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吗?天下百姓,还有现在的安定吗?”
“母后,这天下的安定,是数万前线将士用命换来的啊!”慕容冲放下莲子羹,一脸毅然道。
可足浑氏凤眉微挑,老臣百官们为吴王说话也就罢了,怎么连她的亲儿子,都向着吴王那边啊!
“你是想说,大燕现在的安定,都是吴王父子的功劳?”
这天下百姓对吴王的拥护声已经那么高,她怎能不心有余悸啊!
“你可知当年,你父皇并无意传位于你皇兄,他意欲禅位于贤,让同样劳苦功高的太原王慕容恪当皇帝啊?”
“母后怎能不怕吴王的势力?怎能不怕天下人再来一个举贤为帝啊!”
“母后知道,你现在想为打了胜仗的将士们请个封赏,可是凤皇啊,你知道吗,你现在眼中的良臣,都可能成为我们母子的阻碍啊!”
“你可知,当年你父皇询问立储之事时,儒士如李绩,都曾在你父皇面前说你三哥喜欢游玩和器乐,不如其他皇子,贤德不胜任帝。”
“你说,我怎能壮大吴王党羽的势力啊?我能让大燕多少的权臣重将夸赞吴王父子之能,而忽视陛下龙威啊!”
“如果从朝堂到民间,人们膜拜的都是吴王父子,谁能预料哪一天,他们将陛下置于何地啊!”
“母后是在保护陛下,在保护你们啊!”
我的凤皇啊,你可知母亲一个女人护着几个孩子,一路走过来,是多么地艰难啊!
“母后。”
他听着母亲的有感之言,念着母亲的养育之恩,突然觉得,好艰难。
他不是不知道母亲的不易,一个女人,要多强大,才能撑起他们兄弟几个的天下,只是在国家大义面前,对与错,从来都是那么分明。
他好怕,好怕,有一天,在国家和母亲之间,他要做一次选择。
看着慕容冲皱眉沉思的凝重模样,可足浑氏又有几分不忍,是她今天太急了吗,说了这么多,让凤皇头疼了吗?
她只是希望,她最爱的儿子,能理解她,不要再像上次朝堂一样,与她分庭抗礼。
“是不是太累了?儿啊,早些休息吧。”可足浑氏起身,放柔了声音说道。
日子还久,她可以慢慢扭转儿子的想法,就像改变暐儿对吴王的器重一样。
“恭送母后。”他起身相送,语气仍带几分沉重,似是还陷在刚才的挣扎中。
就怕,这份挣扎,还要持续很久。
“不用送了,歇着去吧。”
可足浑氏摆了摆手,让儿子去休息,她也不想看到他这么头疼的样子。
“凤皇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母后的。”
那一身凤凰华服的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默默说道,她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见,只是希望,时光可以让他看清一切。
你可以说她是一个昏庸无能的太后,但请不要剥夺她做为一个母亲的那点爱,尽管这点爱,正在权力的干扰下,慢慢减少。 凤凌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