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麟挥刀而下,眼看就能从慕容垂的脖颈划过,只是他那两鬓苍白的发,那已显褶皱的眼角,却不知怎么,一下惊了他的掌心,似是有一道天雷从上而降,狠狠打中了他的身子。
这是难得的一次,他们父子离得这么近,却只能听见刀风的声音。
父亲的轮廓,和他小时候的印象中,没有怎么变,只是他还没长大,父亲却真真切切地老了。
他就算不杀他,他又有几年可过?
风劲,长刀落,只是这一落,是落地而响。
只听“哐当”一声,长刀从他手中松了开,他一下像散了架似的,彷徨着后退。
一家人,这个死循环,永远永远地折磨着他,让他不成魔便成疯!
“快把他绑起来!”
慕容宝见状,赶紧带人将慕容麟五花大绑了起来,生怕他又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慕容麟垂下了眼,任人束缚,已心如死灰。
母亲,是我无能,不能为你报仇,只希望来生,我们还能做母子,那时求你一定要陪着麟儿长大。
而父亲这两个字,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他都不再需要了。
慕容垂慢慢睁开了眼,望着那个身形散漫的儿子,一下感触万千。
他,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啊!
“将慕容麟发配边疆,没有我的允许,永远不许回来!”
不管他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也好,还是临时心软了也罢,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的令儿,已经永远永远地回不来了。
他不能见他,更不能原谅他,因为一看见他,他就会想起他最心痛的令儿!
“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
他转过身,冷漠离去。
既然老天没有用生死将他们父子划清界限,那就以此生不死不见,为过去十几年的亲情,彻底找一个截点,再无瓜葛。
“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只要看见慕容麟,那相似的眼角轮廓,每一刻都是对他最大的折磨。他会忍不住想起慕容令惨死的画面,在那个冰冷的雨夜,在那个偏远的龙城,与他诀别,此生父子再难相见!
他再也见不到令儿,那他也不需要,再见慕容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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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阁之上,女子身穿大红喜袍,凤髻高绾,金钗镶于两鬓,缀金流苏,她对镜梳妆,镜中之人妆容娇美,容颜绝丽,只是却不时有泪滴落下,打湿了丽妆华发,也打湿了她掌中的同心红结。
这是她第二次穿上这件凤冠霞帔,还记得那时,她待字闺中,天天数着日子,将凤服反复抚摸,又舍不得穿上,生怕在大喜的日子之前,弄皱了喜袍。
“缇奴,阿姐给你赐了门亲事,以后你就要为人妇了。”
“阿姐!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这样下了旨呀!他,是哪家王侯?”
“不愧是本宫的亲妹妹,知道我们可足浑氏所嫁之人,绝非一般。”
“阿姐,你快说呀,他到底是谁呀?”
“吴王,慕容垂。”
吴王,慕容垂!那不正是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男子吗!
长街尽头,他骑马,她远望,是擦肩匆匆,亦是一瞥,情意深种。
他是大燕的战神,慕容垂啊,是所有女子的梦,也是她的,而她幸运的,就快要美梦成真了。
当年的她,一直是这样梦着,想着,期待着。
第一次,她激动,欣喜,还有按耐不住的心动;现在,她不恨,不痛,只是有太多舍不得的怀念,太多的情,太多的挂心,都来不及说了,也,不必说了。
她只是静静坐在镜前,静静梳着自己的同心发,静静落着她的泪,也静静地等着,他赐死的命令。
“王妃,我奉父亲的命令而来,让你离开。”
慕容宝来到吴王妃小可足浑氏的住处,传达了父亲的意思。
吴王妃手中木梳一停,点了点头,似是早有预料,只是眼角的泪,还是忍不住落下。
她本以为他会杀了她,就像杀赵氏那样,让她离开,也许是她意料之外的最大宽恕。
“让我再见王爷一眼吧。”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也是她此生唯一的牵挂。
“这……”慕容宝显得有几分为难,毕竟父亲,没有打算再见吴王妃的意思。
“不必为难了,我走之前,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够了。”
慕容宝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她走了,穿着出嫁时的大红衣衫,什么都没有带,冷冷清清地往大门口走去,没有夫君,没有子嗣,没有家,她已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好带的。
她望见了正在门外打理包裹的他,而他的手上,正握着几张先段妃的画像,画中的女子那么美,难怪让他记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
还记得当年他离开邺城时是那般匆忙,但就是在那样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依然带上了段妃的画像,不过是一张印有故人容颜的纸,他却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如今他回来,打点府中行李包袱,要带回秦国,带回他身边的,依然是许许多多关于她的画像。
他那么深地爱着她,恐怕早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隙,留给别人了。
这么些年,在府中她看着王爷对段妃的宠爱,她是心痛过,但是她不嫉妒,因为她知道,能让她真正嫉妒的女人,早已经离开人世了。
吴王妃握了握手中的同心结,突然感觉在这冰天雪地里,那火红的颜色,有些烫手。
慕容垂也望见了她,望见了她一身的凤冠霞帔,那耀眼的红,突然让他心中有些痛。
她嫁进府的时候,好像也是穿着这一身华丽的衣裳,当时他看都没看一眼,便觉得异常厌恶。
而现在,他却突然心中愧疚不已,想她,虽然是毒后可足浑氏的妹妹,但也不过是一个被命运无情摆弄的可怜女子。
命运没有宽待她,而他,更没有。
他望着她这一身的装扮,便知道了她的决定。
他张了张口,突然有很多话想说,真奇怪,他曾经一直觉得,与她,是无半字可言的。
“你……”
她将同心结收回了袖子里,望着他,轻轻扯出了一个笑容。所有想说的话,所有想送的情,都在这一刻,化成了短短的四个字。
“王爷,保重!”
愿你一路逢凶化吉!
愿你一生安康到老!
愿你一世子孙无忧!
能在离开之前,看你一眼,我已经没有什么其他奢求了。
“缇奴!”慕容垂一愣,他没有想到会脱口而出唤了她的名字。
这是他印象中的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吴王妃一怔,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但是她殷红的唇角,却颤抖着,慢慢地,笑开了。
她等了好几年,等到将她最美好的年华耗尽,终于等到了生死这一刻,他与她的隔阂,命运的摆弄,都解开了。
她将同心结从手中松开,落在了白色的雪地里,迈着出嫁时的碎步,笑着,往她要追寻的地方,走去。
她与他,此番飞雪一别,还如当年第一次见面那般,擦肩匆匆,各自难留。
他望着她离去的红衣,突然心中有些触动,是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不觉伸出了手,想喊住她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
若他让她留下,对她而言,是下半辈子的冷漠与清苦,这何尝不是人生最痛苦的折磨!
让她离开,才是真正放过了她吧。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命吧!
相遇,错嫁,离别,生死,老天早就设好了他们的结局,而他们,都在等着一个解脱。
他慢慢走上前,拾起雪地里的同心结,轻轻拍去雪花,慢慢握在了掌心,很凉,很凉。
大雪突然迷了他的眼,雪化成水,打湿了眉目。
漳河岸,红衫随水漂流,一生苦情,终在此刻解脱!
此情悠悠,空对河水哭诉,只恨相逢已晚时!
“王爷,我走了,你也解脱了!”
一生爱一人,一生嫁一人,我缇奴刻骨铭心地爱过你,生死也难奈何,这便是我的命,也是我的幸。
如果有来生,如果老天能眷顾,希望同心结能指引我们,找到彼此,早一点,相遇。 凤凌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