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箭忽地离弦,见血而饮,雨声已经盖住了冷箭声,只觉一阵劲风直入慕容令的后背,箭尖穿胸膛而出。
疼痛很快传遍了慕容令的全身,他一下栽倒在追云的身上。他艰难地伸出手,摸着追云的鬃毛,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数度救我于危难,如今你遇难,我岂能弃你而逃?
追云眼中的泪,顺着它的鬃毛一滴滴落下,落入大雨中,人马不离,难言此悲!
慕容令望着昏暗的天空,大雨无情地砸进他的眼里,冲走他最后的希望。
龙城之约,怕是我要食言了!
涉圭小心驾马,行至离沼泽五步之处,持刀而止。
“涉圭,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
慕容令身中毒箭,已寸步难行。
不甘化作血丝,充斥着他的双眼,想他半世运筹帷幄,今日竟因轻信小人,落入此般绝境!他悔啊!悔啊!
“我从未忠心于你,何来背叛之说?”涉圭突然耸着双肩,放声冷笑了起来,他已经变成了魔鬼,被权力腐蚀得不像个样子。
“你......”
慕容令的愤恨还卡在喉咙,涉圭已经提前挥刀而起,手起刀落之处,尸首分离。
“我只忠于我自己!”他的眼光,锋利如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狠绝。
喷涌而出的鲜血很快顺着雨水,染红了黎田。
大雨下得更加猛烈了,似是老天的放声大哭,悲泣天地,风声处犹在唱,“风兮云兮壮士兮,一去难还。”
涉圭慢慢下马,欲用长刀勾取慕容令散落一侧的尸首,突然,天降一道惊雷,一下将他的长刀劈成两半。
涉圭大惊,一下倒在地上,只觉魂胆俱裂,他以为触怒了神灵,不敢再取慕容令的头颅,当即连滚带爬攀上马背,心有余悸地往龙城折返。
就在涉圭走后不久,闪电似是震怒的长龙,在薛黎泽上空盘旋,久久不散,乍响之间,阴空中忽然刻出一道谶言,以雷霆为书,字字震人心弦!
天陨巨将,燕必将亡!
****
一声惊雷,破空而响,那瓢泼大雨似是要把天给冲塌了才罢休,还在无休无止地倾泻而下。宋凌忽地心痛如绞,仿似被雷霆击中,她只得蹲下喘气。
慕容令!
她下意识地念出他的名字,心中蓦地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他有事!
成败无谓,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大雨中,远远有三两残兵陆续自威德城奔回,宋凌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她赶紧下令,大开城门。
“世子怎么样了?”她拉着受伤的将士,急急问道。
“我们在龙城遇到了埋伏!世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宋凌只觉一道霹雳狠狠地打在了自己身上,她一阵昏眩,脚步不稳,连连踏在水洼中。
“不可能!不可能的!”
慕容令乃当世英雄,骁勇过人,怎么会轻易就死在龙城这个地方!
就算中了埋伏,被慕容亮所擒,没有朝廷的审判,他也不可能轻易动刑!
他一定还在龙城!她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雨水像海潮一般贯入她的眼中,她狠狠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双手握紧马缰,当即驾马而出,奔往龙城。
****
龙城
“参见渤海王,小的已将慕容令诛杀!”涉圭满心欢喜地前来领赏。
“你已经杀了慕容令?!”慕容亮一怔,一世英雄竟如此死于小人之手,可悲可叹呐!
慕容冲在屏风之后也是一惊,未曾想,他真的葬身于龙城之地了,着实可惜了!
“是,小的一箭便将慕容令射下马,一刀便取了他的首级。”涉圭还以为慕容亮的震惊是质疑他的能力,赶紧将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慕容亮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急急问道,“慕容令的尸身在哪里?”
“在薛黎泽,和他的战马一起陷在沼泽之中。小的怕沼泽太深,便没有提头来见。”
慕容亮当即召来亲信,小声嘱咐了一番。
涉圭心中欣喜,心想着慕容亮一定是在安排他领赏的事。
慕容令的性命,在太傅大人那里,至少值一个四品官阶吧。
见慕容亮迟迟未提封赏之事,涉圭不禁心急,当下稍有暗示道,“王爷,小的尽心尽力......”
“哦。”慕容亮顿时反应过来,大手一挥。
涉圭暗笑,正期待地等着。
“拖下去,斩了!”
“王爷!王爷!小的不明白啊!”
涉圭的笑容还僵在脸上,他感觉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天差地别的待遇。
“吾惜英雄,何留叛主弃义的小人!”慕容亮眼光一寒,冷冷说道。
“王爷!王爷!”涉圭大哭大嚎,至死都没明白怎么落得这个结果。
涉圭被斩后不久,便有将士前来禀报,“王爷,有一个姑娘单骑立于城下,求见王爷。”
“姑娘?”慕容亮一愣。
“是宋凌,痴心于慕容令的女子。”
慕容冲一听宋凌的名字,当即走了出来。
“哦,你也认识?”慕容亮挑起眉问道,而后又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慕容令一死,那她得有多难过啊。”
“出去看看吧。”慕容冲并未正面回答,眉心却是一紧。
宋凌手持青霜剑,立于城下,仰望高城,任大雨凄厉,仍难撼动它的威严。
“宋凌求见渤海王!”她在雨中大声呼喊,一声又一声,空对城门。
突然,城门一开,慕容亮驾马而出,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本来风寒已是快好,今日淋了大雨,似是又复发了。
“姑娘所来何事?”慕容亮望着她被雨淋透的长发,不禁心有不忍,难以告诉她真相。
宋凌一见慕容亮,当即翻身下马,“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长衫浸入泥水之中。
慕容冲在城墙上所见这一幕,不禁心中蓦然一痛,他不由自主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被雨水打湿,慢慢又收了回来。
“小女子斗胆,求见王爷。若是王爷抓了慕容令,小女子斗胆恳求王爷从轻发落!”
他一定只是被抓了!就算要发落也会送返邺城,至少现在性命是无碍的!她要想个办法先混进龙城,然后找机会救他出来。
她一直这样想着!也是这样期许着!
“姑娘先请起!”慕容亮欲上前扶起宋凌。
“求王爷告知!”宋凌跪地不起。
慕容亮望着宋凌追问的目光,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吞咽再三,还是低声说道,“慕容令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宋凌情绪激动,下意识觉得慕容亮在骗她。
“你怎么可能处决他!你怎么有权力处决他!”她撕心裂肺地叫着,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姑娘,你先别这样。”慕容亮赶紧上前,欲安抚她的情绪。
就在这时,宋凌突然拔出腰间短剑,准备挟持慕容亮作为交换慕容令的人质,直到这一刻,她仍不相信慕容令出了事。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利箭从高处射来,一下贯入她的胳膊,她一阵吃痛,手中短剑当即滑落泥水之中。
“谁准你们放箭的!”慕容冲见宋凌受伤,眉心当即一紧,声音冷绝中带着一股愤怒与暴戾。
龙城的守卫们赶紧撤了弓箭。
“你没事吧?”
慕容亮未想到她竟出此险招,也未曾想会让她受伤。
鲜血顺着她的小臂汩汩流下,但是她眼中有一种坚定已经盖过了疼痛,她左手猛地拿起地上的青霜剑,欲行再刺。
慕容亮见她此时如此激动,又怕城楼上的守卫莫名伤了她,只好一把打落她手中的剑,并出掌击在她的后颈,说重不重,力道却正好将她打晕了过去。
“五哥,她怎么样?”慕容冲急急冲出来,望着慕容亮怀中昏倒的女子,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着急。
“放心吧,她没事,只是昏过去了。”慕容亮将她交到慕容冲的手里,心软如他,又再嘱咐道,“给她找个大夫看看。”
****
秦国,灞上
秦王苻坚亲自送行王猛六万大军至灞上,他放眼天下,气盖山河道,“今委卿以关东之任,当先破壶关,平上党,长驱取邺,所谓迅雷不及掩耳。”
“吾当亲督万众,继卿星发,舟车粮运,水陆俱进,卿勿以为后虑也。”
若能一举攻灭燕国,那他一统天下的心愿便就完成了三分之二,此番出军,任重而道远。他要御驾亲征,继王猛之后便出发,随军东进。
谁知,王猛只是摆了摆手,曰:“臣杖威灵,奉成算,荡平残胡,如风扫叶。”
“愿不烦銮舆亲犯尘雾,但愿速敕所司部置鲜卑之所。”
望着王猛胸有成竹的模样,苻坚龙颜大悦,也许正如王猛所说的,他只要在长安敕命工匠给燕国被俘君臣预先造好住房就行了。
他信了王猛那么多年,秦国雄霸一方,国富兵强,蒸蒸日上,这一次,他依然坚信,王猛会给他带来胜利的消息。
他亲送大军,顾目东望,一举灭燕,霸尽中原,当指日可待!
****
丁若素得到慕容令战死的消息,又惊又痛,但是她当下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赶快骑马回长安去。
世子一去,沙城必破,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呢?
这一年,年轻的她丧夫,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变得尤为重要。
原来那口中说出的深爱,只因死亡,便会轻易消散。
长安那边,慕容垂一连几天心绪不宁,夜夜噩梦,总是梦见慕容令在大雨之中一身是血,惊得他手心汗起,坐立难安。
“吾儿定当无事的!吾儿定当无事的!”
他一遍遍地为慕容令祈祷,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然而,现实还是让他绝望了!
直至慕容宝将消息传到长安,他终于彻底地崩溃了!
“吾儿啊!吾的令儿!”他仰天长嚎,声声泣血,一下子大病不起。
他的长子,他最优秀的儿子,最有能力的继承人,最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就这样离他而去了,匆忙得都没有来得及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他感觉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夕之间失去了太多!
除了绝望,他还能怎么样!
早年丧妻,中年丧子,命运从来没有给这个男人一点好的待遇!
慕容垂每夜忧病而起,思及故儿,不禁捶足顿胸,悲难自控。几日之内,他已苍老了太多!
每每忆儿心痛,他都会记起王猛的阴狠,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深入骨髓!
王景略啊王景略!狠毒至此!吾儿这条命,吾当记你头上!
王猛在推慕容令回燕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慕容令的结局!
王猛的狠绝,在于他看到了未来。那个当下,谁也未曾想,慕容令的离去,竟造就了鲜卑一族后继无人的悲哀!
慕容垂悲叹不止,老泪纵横,他的儿啊,在秦国中计,在燕国惨死,这一刻,他仿似幡然醒悟!半生愚忠,不过落得流离失所,妻儿皆死的下场,他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令儿之言,于邺城起兵,安家存国!
慕容令的死,让慕容垂彻彻底底地醒了!
燕国也好,秦国也罢,此时在他心中,都再也占不起什么分量了,他要轰轰烈烈地为自己活一次,将令儿没有走完的路,帮他完成!
慕容垂深夜而起,以血起誓! 凤凌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