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秦王苻坚高居龙椅之上,威严伟岸,他的身旁两侧偏坐两名女子,一位雍容华贵,是秦王宠妃张夫人,一位明艳动人,是秦国公主嘉宁。
百余名秦官分列两侧,那高傲而轻蔑的目光冷冷扫向那缓缓走进大殿的四人,是赫然而立的胜利者俯视俘虏的姿态。
只听文官为首的宰相王猛一声大喝,“慕容暐,尔等见了我大秦陛下,还不跪拜行礼!”
可足浑氏一惊,赶紧拉着清河公主就行朝跪大礼,那高贵的双膝,慢慢弯下,行动略为僵硬。因为对于可足浑氏来说,已经十几年没有能让她来跪拜的人了。
慕容暐望着高高在上的秦王,曾经,那个受尽百官朝拜的高位,是属于他的!如今的落迫,着实让他寒心至极。
成王败寇,一个帝王的自尊,在战事中在血河里消磨着,如蚌肉磨珠,谁也不知道在万般悲愤中的忍辱负重,能不能等来他们的一马平川。
“慕容暐!还不跪下!是燕心未死,要造反不成吗!”王猛眼光一狠,有意挑唆道。
可足浑氏赶紧去扯慕容暐的衣袖,小声急急劝道,“儿啊,快跪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慕容暐一把甩开母亲的手,沉重地闭上了眼,那喘上的一口气,似是将大燕的龙脉,都吐了出去。
他慢慢地掀起外袍,冰凉的双手相合,每一个动作,都在颤抖着,那么生疏,那么无助,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了那无比尊贵的双膝。
“拜见陛下。”
他深深地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四处望,他基本可以想象那些秦国官员嘲讽的嘴脸,但是大殿地上的回纹形地砖还是将他此时的狼狈样,照得清清楚楚。
三哥!
慕容冲望着他曾经无比敬重的兄长,那个大燕无比尊贵的九五帝王,现在,在秦国的大殿上,向秦王苻坚俯首称臣!
每一幕,都像一把刀,在凌迟着他的心!
秦国官员们一见燕国的皇帝都向他们的秦王跪下了,不禁纷纷掩起衣袖而笑,优越感腾然上升,什么三分天下,前燕最强,也不过如此嘛,还不是得臣服在我们大秦的脚下!
你说去燕国当一个皇帝,还不如在秦国做几品大员来得风光!
只有我们大秦,才是天命所归的强国!
慕容冲冷眼望着那一张张丑陋的嘴脸,心中早已将恨种下,今日他人笑我,来日必让他人付出代价!
望着俯身跪拜的燕皇慕容暐,王猛那老谋深算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得意。
必先立威,才能服众!
尤其是对于那些贼心不死的鲜卑胡虏来说,不将他们那一身傲骨的刺芒拔去,不将他们那一双自认清高的双膝“打折”,谁也不能安心,谁也不知道将来他们会不会在秦国掀起怎样的风浪。
多分警惕,总是好的,但是实际上,连这份警惕,都是不需要的,简单地手起刀落,便能将后顾之忧一除而尽,而他的仁主秦王,却偏偏选择了最复杂最难办的方式。
但是,他的这份安心,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那名年轻少年的眼神,充满了太多的恨,也充满了太多让人后怕的坚韧,这样的眼神,他王猛没见过,但是今日见了,便只觉得心里发毛。
他说不上来那种感受,像是有一根小小的毒刺,开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而谁也不知道,那根毒刺,会不会长大,会不会将那一片广袤的土地毁之殆尽。
以他阅人无数,这个慕容冲,日后怕是秦国的对手啊!
烈马易驯,野狼难控,那个不畏秦国十万大军,在邺城外誓死孤战的燕国中山王慕容冲,就是辽东的狼,迟早有爪牙长齐的那一天。
他那一向沉着不惊的眉头,不禁慢慢皱了起来,这个慕容冲,万万不可大意啊!
一定要找个机会,除去这个隐患!
“慕容冲!你的皇帝兄长都跪下了,你还想着造反啊!”
一丝狠辣划过那一双老目,“老臣敬你是条汉子,如今我们大秦天王在上,秦国百官在侧,你慕容冲若是个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何不将你们大燕并非有心臣服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成就你那一身傲骨。”
他字字鄙夷,以激为进,慕容冲若不跪,他便有了除去他的由头,若是委曲求全跪了,他也当着秦国满朝文武的面,狠狠羞辱了他一番,为他日后的犯错,慢慢铺垫。
这就是秦国第一宰相王猛,不出计便罢,一计,便可使无数英雄丧生他处,就算一代英杰如慕容令,也难逃他的锦囊。
慕容冲腰板笔直,冷哼一声,已将他的毒计看透,冷眉相对,未有惧意。
可就是这少年眉目中的冰冷,却一下吸引住了受惯了宠爱的秦国公主嘉宁。她见惯了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也见惯了文采横溢的才子文臣,但她从小到大,没有见过这般高傲而冷漠的眼神,像刀锋上的泉流,像风雪中的梅花,在那一张绝美惊世的容颜上,凝成了最清冷的光,指引着泉水,绘成了她心中一直不曾清晰的花蕊模样。
少女春心,总是在山中清泉起涟漪的时候,不知不觉散了芬芳。
慕容冲不卑不亢,可是他身旁的燕后可足浑氏却慌了,她赶紧朝着儿子使着眼色,希望他能顾全大局,莫争一时之快啊!
人为刀俎,我为人肉,他们母子四人的命运,现在都紧紧地攥在别人的手掌心里啊!
她连女儿都送了出去,不过是为了求生,求他们母子的生啊!他们现在的生死,全凭秦王一句话啊,男儿膝下是有黄金,但黄金换得来命吗!
“慕容冲,你既不言,又不行礼,难道是觉得我们陛下,受不起你这一拜吗?”
王猛此言一出,连宽仁出了名的秦王苻坚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就算他的心胸再宽广,也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被一个亡国胡虏驳了面子。
“慕容冲,孤敬英雄,一心招降,尔等旧燕皇室,在我大秦,封侯拜爵,如归故里,成天下大同美事!”
天下大同?慕容冲心中冷笑,我鲜卑与你秦氐,注定永世为敌!
似是看出了慕容冲眼中的不屑,王猛见机挑起秦燕不和,“陛下宽仁,天下之幸,奈何胡虏心野,不识好歹!”
一见丞相大人动了怒,嘉宁公主不禁为那个身板挺直的少年捏了一把汗,王大人的话,在父皇那里,从来都是一语皆应的。
她望着父皇微微凛起的龙眉角,有些紧张地绕着手中的金丝帕,父皇可千万别生气啊,平时什么要求都好说,这朝堂大事,怕是受宠如她,也是插不上话的。
秦王龙袖微微一动,收而又回,似是已经有些火气,只是还想给慕容冲一点时间,故隐忍不发。
他无杀尽燕国皇室之心,因为他觉得,定天下,收的是人心,而不是头颅。但是高于他心中所愿的,是大秦天子的威严,绝不可侵犯,尤其是在全朝文武百官的面前!
那跪在殿下的纤柔女子不禁悄悄抬起头,仰望着那个可以轻易决定他们命运的男子,也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秦王苻坚。
她不知道,男女之事,一方私情,在秦王的眼里,有多重的分量,但是那是她唯一能为燕国慕容氏做的了,秦王苻坚也是她唯一能够祈求的人了。
清河公主急着,颤抖着,为弟弟慕容冲担心着,却又无可奈何着。
王猛这几言果然奏效,秦国百官们纷纷摇头皱眉,望着燕国慕容氏,如视仇敌。
“败军之将,还敢在我们秦国逞威风,如果不是我们陛下仁慈,老将早就一刀斩了他们了。”
“刀剑之下无傲骨,也不知道这慕容冲是做给谁看啊!”
“什么傲骨啊!你不知道吗?这些燕虏为了苟且求生,将自家公主都献给了我们陛下,我是看不出来气节的。”
……
只听秦国文武的窃窃私语,每一句都是刺耳的讥讽,而这样的日子,慕容冲知道,以后都会周而复始。
望着执拗的弟弟,慕容暐的额头不禁着急地渗出了汗,要知道,他们的生死,全在秦王的一念之间啊!万万得罪不得的啊!
望着王猛的逼迫攻势,望着秦王苻坚已显不悦的脸色,他真的慌张了,就算经历了这么多战乱灾祸,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怕死的心!怕死对于平凡人而言,这很正常,但是对于一个曾经的帝王而言,可能又不太正常,因为高于生死的东西太多了。
“凤皇,还记得我们说好的吗!”他低着头,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他甚至都不确定慕容冲能不能听到。
留得青山在啊!
慕容冲望着皇兄眼中的祈求,心若枯木,万般皆苦,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喘上了一口气。
大燕的尊严,在战败的那一刻,就没了,在献出清河公主的那一夜,早就散尽了。
他绝望着,悲愤着,躬身……
王猛斜眼一笑,眸中不屑,他此时很得意,比打了胜仗还要得意。他这么多年,赢万军已如家常便饭,但是今日,他却觉得,赢慕容冲一人胜过万军。
秦王苻坚也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龙袖一展,宣旨道,“天下中兴,四海归平,孤方收揽英雄以定天下,今封慕容暐为新兴侯,赐新兴侯府。”
“封可足浑氏为上侯夫人,慕容氏宗族皆以侯亲入封。” 凤凌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