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天子家,这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政治,这便是历史!她这个时节才发现,因为太过激动,自己的双手颤抖不已,心慌得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般,嗓子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一股子气从胸口涌出,她一时没有压抑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原来书里的宫廷政变离自己如此的近,如此的可怕,只要自己刚才走错一步,也许此刻早已命丧黄泉,朱棣也就早早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领了盒饭!
他不能死,历史不能被更改!
朱棣扶着几乎已经虚脱的知远,拿着魏元宽递上来的水壶,耐心地等待她吐完,让她漱口喝水,把她轻轻抱上马去。这会她倒是不再逞强非要自己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了,她安安静静地揪着朱棣的衣服,很久了都不说话。
魏元宽上马跟上朱棣小声问道:“皇上,现在……”
朱棣冷冷问道:“殿里的天策卫都处理了?”
魏元宽小声答道:“全部处理了。”
朱棣嗯了一声,小声说道:“带上你的人,我们去宏觉寺。派你得力的手下,召太子少师道衍,文渊阁杨士奇,杨荣,胡广,黄淮到宏觉寺听候调遣,解缙辅佐太子监国,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卫、府军卫全部调到宏觉寺来,三千营神机营到聚宝门外待命,五军营接管京城九门巡防,没有朕的手谕,片甲不得出城。锦衣卫分成三路,太子汉王赵王府邸留一路,太医院只留二人当值,其余全部调到宏觉寺来,就说朕碰上了建文余孽,遇刺弥留。”说完这一长段话,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又说道:“汉王给他抬回家去,好好医治,严加看管。”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打马朝着宏觉寺奔去了。
竖子!想要学李世民,得先看看你爹是不是李渊!
到了宏觉寺门口,朱棣把依旧魂不守舍的知远从马上抱了下来,抱着她进了寺庙深处的禅房。进了禅房,他轻轻替她取下灵幡,为她擦干了头发,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眼泪才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却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今天你可立了大功,救了我一命啊。”朱棣轻声说。
郁知远抬头边流泪边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朱棣心中怜惜之意大盛,一把搂住了她,轻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人杀我杀你了。”
她边哭边说:“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何熬过来的?呵呵,不就是这么一天一天的过来的么!
门被轻轻敲响了,门外和尚低声说:“热水备下了,就在隔壁房里。”
她这才想起来,自从下午开始,自己的衣服就被雨水浇湿了,一会烤干了,一会又淋湿了,这会自己遍身泥水,简直狼狈极了。她站了起来,神情恍惚地走出了禅房,连门都没有关。
隔壁房里果然放了只巨大的桐木大桶,满满放了一大盆的热水,难为这些个宏觉寺的僧人,还居然找来了一条雪白的丝质布匹给她当浴巾用。她三下五除二脱下自己已经沾满烂泥雨水的衣服,先用大瓢舀了漫漫一瓢水,把自己浑身上下冲了冲,才爬进了桶里。热腾腾的水瞬间就给了她狠狠的真实感。
今天傍晚的时候,自己真的在瞬间就做出了那么多判断,忽悠了朱高煦,偷了大宛马冲下山去,找到了魏元宽,解了天策卫之围?可见历史虽然本是洪流,可人在其中的一小步,未必不是改变长河流向的重要原因!
暴雨依然是一股子劲的拼命下着,好像不打算停下来似的。一阵明晃晃的闪电亮过,雷声竟然立刻就轰然在屋外响起,那一屋子天策卫惨遭灭口的叫声,顿时又在她脑海里回响起来。她没有如同电视剧女主角那样的失声尖叫,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上了眼睛。不不不,不能怪我,我只是不能让朱棣死了,他是明成祖,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还没有远征北元,他还没有创出永乐盛世,他要二十多年后才能死……
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了她捂住耳朵的双手,她抬眼一看,朱棣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你的手,好冷啊!”
“比起我的心,手冷算什么……”朱棣脱去已经快要结成饼子的衣服,抬脚也跨进了水盆。
“你一直过的都是这么可怕的日子吗?时时刻刻担心会被人算计?”
“从前没有,从今日起,便是天天都有了。”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成为明成祖会有这么痛苦的一天?”
“呵呵,早就想到过了,你当我明史白看了么……中国自有史以来,便是一部血泪史,成王败寇说起来只有四个字,其中的千斤重担血流成河,又有几个人会去计较?”
“汉王他……”
“我现在不想提这个逆子!”
“真可怕……”
“现在你不用怕了,我还是那个全天下最强大的男人,他想当李世民,可惜我不是李渊,想要篡我的位,修炼完全了再来。”
说完这句,朱棣从背后搂住了知远,轻声说:“你别怕,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到这样的惊吓,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
她想要挣扎着躲开,可木桶就这么大,没办法躲到更远的地方去。朱棣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跑哪去,今晚我绝对不会让你跑掉,你是我的慧婕妤,刚刚救了我,我可要好好犒赏你!”
被他一把拉了回来,她坐在了他的双腿之上,烛火通明的禅房之内,她不得不面对朱棣那张满是笑容的脸。
“想好怎么犒赏了吗?还是我来想?”
“不,不,我……”
“不什么?从现在开始起,不准说不……”
宏觉寺本来是一直是僧人咸集,群贤毕至之地,如今既不给参拜,也不给靠近,寺庙的周围被围了个铁桶一般,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皇家的护卫。太医院的医生们被编成了三班,全部迁到了寺的前院居住,没有命令不得离开,因为他们最大的主子朱棣,被刺客刺伤,重伤卧床已近弥留了!整个寺庙里的和尚已经连着诵经了好几天,向上天祈求朱棣的身体能够好起来。
“弥留”之际的朱棣坐在寺内最幽深的禅房内,同昨天一样和文渊阁的诸位商讨了江西旱灾的救灾策略,整整一天,他忙得几乎连饭都没有时间吃。王景弘不在身边,到底是少了个合用的人。诸位大人退下之后,他方才拿起一边早就已经凉了的粥,扒拉了几口。还没吃完,魏元宽走了进来,正欲行礼,被他看见忙说了句免了。
“皇上,锦衣卫的消息来了。太子处一切如常,太子除了每天到宏觉寺外哭诉求见,都在老老实实做他份内之事,汉王抬回去之后,对外宣称从马上摔了下来,闭门谢客,每日前去他的府邸想要探望的官员总计五十八人,已经悉数记了下来。赵王每天都到宏觉寺外长跪一个时辰,要求面见陛下,回去之后,每日密会的官员有七人,也全部记录在案了。”说完,他递上去一份名单,便不再说话了。
朱棣仔细看完那份名单,沉默了很久,又把名单交还给了魏元宽:“名单交北镇抚司,统统下到诏狱,也不必审了,让他们烂在那里好了。明年就该开新科了,有的是做官的料子。”
魏元宽迟疑了一会儿,并未离去。朱棣回头看了看他,发现他面有难色,像是要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说吧,什么事,朕不至于被吓到。”
“锦衣卫的消息,那日在长干寺突遭决堤前,有人看见是,是几十个家丁模样的人掘开了附近的堤坝……”
咣当一声。一个铜香炉从朱棣的手里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了门板上,又掉到了地上。他闭着眼睛,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爆出,双手紧紧攥着几乎要掐出血来。良久,他才短促地给了一个命令:“家丁的事情不必再追查了,你去吧。”
魏元宽领命而去了。朱棣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慨叹,别人家都是儿子盼着老子健康,只有天子家是儿子盼着老子早死啊…… 金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