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知远觉得嘴里快淡出那啥来了,然而这御膳房又不是自己开的,只能吃这传来的稀饭小菜。幸亏小菜腌的还精致,两大碗稀饭下去,人顿时精神了起来。收饭盒的宫女没见过这么能吃不要脸的选侍,带着笑意就端走了盘子,顺手往镂空绣球花的香薰铜炉里撒了一小把百合香,就出去了。郁知远倒是真不喜欢这百合香的味,可自己就这么个尴尬的地位,也只能忍了。那撒完香的宫女刚出去,复又慌慌张张的回来了,嘴里说道:“选侍,司礼监的公公来了!”
郁知远仿佛站在百尺高的阶梯上猛然踩空了一节似的,心里慌乱起来。
这是刚出门就反悔,朱棣是想杀人灭口!
司礼监的一个公公迈步走了进来,喜气洋洋的说道:“郁选侍不要下来,皇上有吩咐,您将养着不要下来,也不要跪着谢恩。圣旨——郁选侍贤良聪慧,甚合朕心意。着即加封才人,赐封号慧。钦此。”
司礼监的公公宣布完,立刻眉开眼笑地把那黄灿灿的圣旨交给了郁知远的宫女,笑道:“慧才人,不到十天,连封四级,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啊!恭喜慧才人,贺喜慧才人!”
撒香的宫女明白这是讨赏来了,可这个新封的慧才人根本一文不名,之前是病的差点就见了阎王爷,今天才缓过劲来,哪里来的赏钱?她站在一边讪讪的赔着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打发他才好。岂料靠在床边的“慧才人”却像被人咬了一口似的,脸色也变了,气也喘急了,指着前来封赏的太监说:“你给我退回去!谁要当才人,他全家都是才人!”
岂料传旨的太监根本不在意,笑道:“果然是皇上圣明,皇上吩咐了,慧才人听封之后,必然是不喜欢的,皇上说了若是不肯接收,即刻就要加封昭仪了。”
郁知远一时急火攻心,气的只有了进气没有出气,刚吃下去的两大碗稀饭差点就吐了出来,芙蕖馆了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fXXXyou,fXXXyou!!!!!”
道衍在体元殿正跟朱棣商量着币制改革的事情。这个千古一帝想着要在交易中去掉黄金白银,改发行一种叫做“纸币”的东西,还自己在宫里做了铜版,试印刷了一些。这些铜版雕刻得极尽复杂之能事,民间必不能翻刻。他拿着那些试着印刷出来的纸币,对着阳光端详了许久。这些纸币的正面,刻了一条龙,并其它各式吉祥花纹,背面根据大小,雕着京师的数个大门。最大的是十两,最小的面额五钱。
“怎么样?印得很不错吧?”朱棣显然兴奋得很。
道衍点点头:“印得不错,很是精致。不过,老百姓习惯了用真金白银,这会让他们换,会不会不愿意?”
朱棣搓了搓手道:“国民党在撤退南京之前,搞了金圆券的币制改革,阻力虽大,还是搞成了的。不过,他们的币制改革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黄金储备作为基础,而我们大明,黄金白银储备是充足的,哦,对了,你不知道国民党那摊子事情。我觉得可以,国家做保证,有什么不可以?”
道衍犹豫道:“那么可以先试试。比如在京师的某些地方先试行一下?”
朱棣笑了起来:“对,就跟支付宝在商户打折一样,给个优惠力度,让老百姓先用起来。然后就好推广了。”朱棣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突然门口来了一个小太监探头像是要回事,他挥手让进来。小太监趋步廷前,拜倒在地。
“怎么回的?”朱棣笑意盈盈。
“回皇上,真如皇上所料,慧才人不喜欢,让退回来。我照皇上吩咐的说了,慧才人连喊两句法克由,便再不言语了。
朱棣重复了两遍“法克由,法克由……?”
小太监料定这不会是什么好话,连连磕头说:“慧才人就是这么说的!”
朱棣放声大笑,笑的痛快,笑得爽朗。二十年了,终于有人能跟自己说一个时代的话语,能够听懂自己要说什么了!他笑了好一会,慢慢收住,对着小太监说:“去,内库里拿十二匹新织锦,三十斤红罗碳,冬虫夏草二两,白狐大氅一件,给慧才人送过去,顺便传我的旨意,四个字——法克由吐,明白没?”
小太监连连点头说:“明白,法克由吐,法克由吐……这就去内库。”说完便飞一般地退出体元殿,一溜烟走了。
道衍看着小太监飞奔的背影,不仅有些担心:“皇上,你留着她,会不会……”
朱棣摇了摇头:“你以为,如今她若是跟别人说我是厉怀谨,有人会相信她吗?”
这就是历史法则。
朱允炆在秦淮河边的小楼上,今夜无法淡定。他的一日五报的探子回复给他,郁知远抬回听雨轩后,足不出户连病了七天。七天之后,病已痊愈,当日加封为慧才人,又多有赏赐。倘若第一次加封尚有疑义,那么第二次加封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安之早间来告诉他,新定的宝船已经停泊在江边了,随时可以启程。江山早已归属他人,唯一倾心的一个人居然也倒戈了,金陵伤心之地,是不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而就在皇城宫内,今夜的听雨轩也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道衍顶着凛冽的寒风,来到了小小的芙蕖馆。通传的宫女虽然知道这个六品官身份特殊,但是也有点犹豫,男女授受不亲,这快二更天了,一个和尚来见皇帝的妃嫔,到底说不通。谁料听雨轩的主人,新任的慧才人居然一口答应,她们只好引见了道衍和尚。
道衍还是一袭黑衣,板着个脸走了进来,淡淡的谢过宫女,在暖阁内,慧才人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他早就看见了慧才人暖阁内一张大大的锦榻上堆满了各种各样赏赐的物件,大多数是原封不动地搁在榻上的。
郁知远自己正用一只手翻着一本《唐诗品汇》,看见道衍来了,便放了下来,直接就问:“是他让你来的?”
道衍也没有纠结她怎么敢称呼皇帝为他,也很直接地回答:“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郁知远挥了挥手,让随侍的宫女们下去。可宫女们却没有一个敢离开,大约是怕慧才人和左善世大人孤男寡女说不清楚,到时候自己脱不了干系。郁知远冷笑了一声:“都下去。先去禀明了你们皇上,说我跟左善世大人有要事密谈。再来回话!”宫女们一听这话说得强硬,便纷纷地离开,还给他们带上了芙蕖馆的门。
道衍一秒钟都不耽搁,问道:“你想离开皇宫吗?”
郁知远冷笑道:“呵呵,他虽然和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人,可惜如今云泥有别,随时可以取我的性命。我还是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好一些。”
道衍冷笑了一声:“如果想要你的性命,当初小摘星楼上就可以命侍卫杀了你,不必搞这一出!”
郁知远立即反驳:“人都会变的,细思极恐你没有听说过吗?”
道衍摇头道:“我遇到皇帝二十年了,他心思缜密,从来没有出尔反尔的时候。他若真心要你的性命,何必这一床的赏赐?”
郁知远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觉得道衍说得也有道理,竟沉默了起来。
道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三十年前,我出师下山的时候,我的师傅曾经跟我说过,等待我的将会是一个不世出的帝王,一个比肩唐宗宋祖的皇帝。当时的我,不过是一个通阴阳之术,怀天大抱负的小和尚,我觉得师傅的话,多半是鼓励的虚言,直到我遇到龙潜时候的皇上,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师傅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诚然,他同你一样,是来自六百年后,他熟悉历史,史书上早有论断。可史书上只会记录那些成王败寇的结果,根本不会记录如何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如何在一场战役中获得胜利,如何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这些事情,他做得比太祖皇帝更好,也比那个趁乱逃走的朱允炆做得更好,更比那个原来的他做得更好。我看着他一步步从一个年轻的皇子渐渐成长为一个睿智的皇帝,没有人能够比他做得更好了!”
郁知远点了点头:“是做的不错,有了你,有了新的内阁制度,以史为鉴,他可以说是如虎添翼,可以施展他的雄才大略了。那么,我不过是实验室派来找他的,本来就无足轻重,如今我已经铁了心不想再管实验室那帮鸟人的事情,我对你们已经没有用处,也没有威胁了。我总可以离开了吧?”
道衍摇了摇头:“和尚我今日前来,就是想来求你这件事情。我姚天禧自从出娘胎后,就没有求过任何一个人,今天我郑重地请求你,不要离去。”
郁知远绝望地合上了眼睛,仰面朝天,把脑袋搁在了太师椅上,半晌才问:“为什么?”
“和尚我通阴阳之术,我十几年后就要先走一步了,我怕皇帝身边没有一个他最信任的人。他的志向太远大,要修大典,要迁都,要开什么国家银行,要派人出使西洋,要平定北元,要南征南越,还要搞什么工业革命,还要平定什么听都没有听过的女真人首领什么哈赤的先祖……”
郁知远一下子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是叫喊着道:“你说什么?平定谁?你再说一遍?”
道衍没有料到慧才人有这么大的动静,他真真的被吓了一跳,但他不愧是千军万马中趟过来的军师级的人物,便又说了一遍:“清的先祖啊!”
明白了,朱棣是想改变历史。
为了他至爱的明代,他想要把白山黑水中成长壮大起来的女真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族的先人杀死,先祖不见了,皇太极不会出生,这样,明代就不会消失在满清人的铁蹄之下了!
根本就是疯了……
郁知远顾不了什么忌讳,一把抓住了道衍,激动地说:“不,他这么做会让之后的历史统统都改变,清肇祖死了,满清就不存在,中华民国就不会存在,那么新中国就不会存在,他自己和我有可能都不会存在了!”
道衍摇摇头:“皇帝也没说现在就做啊,留着给皇子们去完成也是可以的。”
郁知远跌坐在太师椅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明史狂人一旦下定决心修补一切大明朝可能会犯下的各种错误,那么中国还是中国吗?他既然能想得到去杀死清肇祖,那么李自成,吴三桂,魏忠贤,刘瑾,严嵩,这些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中给明代以重大打击的人物,岂不是统统都没有上场的机会?这根本不是在做皇帝,他要修补大明帝国这个游戏上所有的BUG,写下一本通关秘笈,他是想做上帝……
“吱呀”一声,芙蕖馆的门,开了。郁知远和道衍向门口看去。朱棣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俩。道衍起身行礼,郁知远瞪着他,纹丝不动。
朱棣慢慢走了进来,问道:“左善世深夜和慧才人在说什么国家大事,还不让人伺候着?”
郁知远反问道:“不能改变重大历史,这个准则你知不知道?”
朱棣呵呵一笑:“既来之则安之,我创造的太平盛世,怎么能让它轻易消失?你自己说,满清人入关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全天下留头不留发,难道不是一场人间惨剧?苦的不是天下百姓?如果我的计划能够实施,仁宣盛世就能一直持续下去,没有人会死于战争,华夏民族会更加强盛!到时候,八国联军不会来,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例不会签订,南京大屠杀就根本不会发生,也不会有解放战争,你自己说,少死多少人?”
郁知远大喝道:“你疯了……”
道衍大喝道:“慧才人放肆!”
朱棣大喝道:“我大明值得千秋万代,不必说了!”
郁知远看着脸色铁青的朱棣,困兽犹斗似的问:“那丁九九呢?不打算为他留条生路?”
朱棣冷笑一声道:“丁九九,我其实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说完,他掉头就走。走到一半,他突然回头说:“快过年了,明年就是永乐元年,你若真要离去,也等见到永乐大帝再走吧。”不由分说地,他拉开了芙蕖馆的门,一头扎进了寒风里。 金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