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走进听雨轩,他就听到芙蕖馆里传来的歌声,一听便知是谁的杰作,一个唱歌跑着调的女声领着唱,后面一帮太监宫女跟着大唱:“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终于有一天你会修到七环,修到七环怎么办,你比五环多两环!”
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留下了一大堆的太监和侍卫,只带了王景弘和魏元宽,悄悄走进了门洞大开的听雨轩,绕过轩内刚刚移栽的腊梅花,他和王景弘魏元宽悄没声息地站到了芙蕖馆的门外。芙蕖馆的门没有关,里面的场景真是让王景弘和魏元宽吓了一跳。慧婕妤正站在暖炕上,大唱着:“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更让他们掉眼珠的事情还在后面,他们前面的那个人,大明朝的皇帝,居然跟着唱了起来:“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全馆的太监宫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哗啦一下子全都跪下了。慧婕妤站在炕上,也愣了一会,突然指着朱棣一本正经地用大家都没有听懂的语言说:“哎,瘦来,瘦来……”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接了一句:“衣服瘦了哎!”然后两个人突然笑成一团,慧婕妤笑得趴在了暖炕上,一个劲哈哈哈哈。王景弘做了个手势,跪着的太监宫女们会意,也不等旨意了,一个个爬起身来悄悄溜了出去,顺手给这两个笑得前俯后仰的人带上了门。王景弘安排他们去了耳房,自己和魏元宽也坐到了耳房里面。魏元宽看了看芙蕖馆,悄声问:“这是不回坤宁宫守岁了?”
王景弘摇摇头,看了一眼正盯着他看的同喜,回答说:“她们主子怪着呢!我都说不好了。”
芙蕖馆内,朱棣和郁知远并排躺在暖炕上。郁知远已经是不少米酒下了肚,翘着二郎腿,朱棣问道:“哎,你说要是没来这里,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郁知远翻过身来,趴在暖炕上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肯定在看春晚吧,年年骂,年年看。我嘛,可能跟好基友在爬紫金山呗。”
朱棣点点头:“是啊,春晚,我已经好久都没有看过了。以前每年我都是跟我妈我后爸一起吃晚饭,过了12点,再去我亲爹家,接上我亲爹我哥哥我小侄子,四个男人开车去乡下放鞭炮。我小侄子李勉之最喜欢的就是我带着他放鞭炮了。”
郁知远眼睛一亮:“自从南京禁了烟花爆竹,我好久没放过了。你赏我些,明天我自己拿到小莲湖放去,一个人都不许跟我抢。”
朱棣微笑着说:“好,你若今晚都听我的,咱们明儿晚上一阵放!”
郁知远红着脸继续躺下,翘着二郎腿,继续跑调地唱起了《五环之歌》。
朱棣听着压根不在调上的《五环之歌》,突然坐了起来,说道:“迁都北平的事情,我今天又跟几个内阁大学士说过了,他们一半的人反对,一半的人不表态,看那个意思,像是都不想同意。”
郁知远哼了一声:“再反对也没有什么卵用,历史的车轮轰隆隆的转动,不会因为几个人的反对而停下来的。”
朱棣点了点头,开口道:“过了年我就再说这事情。”
十九年后,永乐十九年,明成祖朱棣完成了迁都北平的壮举,至此,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移到了北京,直到新中国建立之后,北京一直都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外来人口最多的城市和驻外机构最多的城市,因为太堵,相声演员岳云鹏演唱了郁知远现在哼的这首《五环之歌》……
郁知远摇摇头:“不用这么着急,你要到十九年之后才能正式迁走呢,你历史比我好呀。”
朱棣不以为然:“凡事都要未雨绸缪,等你真的想办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明朝的言官你是没有见识过,逮什么能骂什么,骂起我来也是不遗余力,还拿他们没办法。”
郁知远笑着拿起了酒杯,也给朱棣倒了一小杯:“来来来,干杯,气氛搞起来,为了我们能在这个孤寂的时代,找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朱棣拿起了杯子,调侃道:“你还敢在我面前喝酒?要不要再让你背唐诗玩儿?还是这次咱们换个花样?”
郁知远的脸瞬间就红到了耳根,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醉酒那一夜的种种瞬间浮现在眼前,她的心顿时嘭嘭乱跳了起来,拿着杯子的手瞬间就软了。
朱棣笑了起来:“古人有个词说得好,食髓知味,那一夜别说你是不喜欢的。“
郁知远正色道:“我有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朱棣点了点头,痛快地说:“好!”
“把传送仪装在盒子里面,还给我。”
朱棣大惊:“你还是要走?”
郁知远摇摇头:“不,实验室并没有把我当人,我也没有想回去继续坐牢。我只是想,等我将来老去快要死的的时候,能有机会回去看一眼我出生的地方。”
朱棣点点头,同意了。他站了起来,打开了面对小莲湖的窗户,看着天地之间漫漫落下的大雪,四周一片静谧,有着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美。他长喝了一声,回头看了看郁知远:“看,朕的江山多美好如画。”
郁知远也走到了窗前,看了看萧萧而下的雪花,伸出了手,让雪花融化在了手心里,什么也没有说。
朱棣看着远方,突然开口:“他已经在海上了,你可以放心了。”
郁知远身子一颤,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个“谁”字被她硬生生地咬在了舌尖上。
朱棣依然目视前方,异常平静地说道:“你以为没有我的默许,他能活着离开京师吗?有句歌词是这么唱的,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他既然有意放逐自己远遁江湖,我也留他一条生路。历史就是这样写的,不是吗?”
郁知远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棣看了看郁知远:“你以为,小六子这些天去了哪里呢?”
郁知远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难怪,上一回来质问自己的不是小六子,而是那个自称“宋玉环”的宫女!那么,小六子岂不是已经?
她的眼前一阵发黑,胸口的气一下子喘不上来。朱棣一把扶住了脸色煞白的郁知远,没让她倒在地上。她从惊惶和悲伤中一透过气来,就挣扎出了朱棣的双手,看着他问:“你杀了他?”
朱棣摇摇头:“我没有,他自尽了。”
郁知远扶住了窗棂,一阵阵止不住的颤抖,泪水断线的珍珠一般,掉落在了窗前。
朱棣叹了口气,说道:“让他平安归去,是我送你最大的礼物。你口口声声恨实验室不把你当人,倒是一板一眼不肯违背他们的宗旨。你已经帮过他了,一个守护不了江山的人,你帮他留住了性命,帮不帮我,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夜我和道衍魏元宽在小摘星楼上守岁。你若是想通了,子时之前来小摘星楼吧。“说完,他推开芙蕖馆的门,径直走了出去。
除夕夜的风裹挟着大雪,一下子涌进了芙蕖馆,耳房里的人见朱棣出来了,哗啦全部涌出来了。朱棣回头看了看芙蕖馆,沉着脸对着同喜说:“你们主子身子有些不适,快进去好生看着。“说完,大踏步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同喜带着当值的宫女太监回到芙蕖馆,只见郁知远趴在了暖炕之上,正嚎啕大哭。搞得他们一起手忙脚乱的擦泪倒水。同喜纳闷地看着一同当值的徳清,悄声说:“这是怎么了,才好好的呢?”
德清也是一脸的茫然,除夕夜上演的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喜刚绞了一把热毛巾,想给依然在嚎啕大哭的慧婕妤把脸擦干净,门外突然来了一堆人,闹哄哄地自顾自走了进来。她抬头一看,居然是司礼监管宣旨的小太监。她拿着毛巾,小声对慧婕妤说:“知远姐姐,司礼监的太监来了。”说完,她领头跪下了。
徳清的心里一阵冰凉,才得罪了皇上,皇帝负气而走,泪还没擦干,这司礼监的就来了。德清的心里只有四个字——大祸临头。
小太监拱拱手,眉开眼笑地说:“恭喜慧婕妤,喜事啊!”
郁知远猛地从炕上爬了起来,泪痕满面披头散发地看着来传旨的小太监,把小太监吓得当场退后了一步。他连忙清清喉咙说道:“皇上口谕,慧婕妤升慧嫔,赏翠玉镯两副,一等东珠一斛,皇上手书“高山流水”字幅一个,雪貂帽子两顶,雪狐大氅两件。钦此。”
整个听雨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德清同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郁知远麻木地看了看小太监,仿佛魂都已经被人抽走了。同喜从赏钱柜子里随手抓了一把银子,给了来传旨的小太监。她给面无表情的郁知远洗了脸,匀了面,重新略施了粉。可整个过程里,郁知远还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没等听雨轩的人缓过劲来,芙蕖馆的门口,又来了一个人。这人面生,大家并不认得。她讪讪地挨近芙蕖馆,笑道:“怎么宫门大开着呀,这大过年的,怎么都不磕瓜子吃果子守岁呢?”
同喜疑惑道:“你是?”
来人笑着说:“我是来给慧嫔贺喜的,我叫归玉环。” 金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