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边的荻花已被雪压弯下去,三千人的队伍静默着,连马都不敢发出嘶鸣,奚言就保持原样坐在车中,怀里仍抱着她,双臂由酸痛变得麻木,可心却在片刻麻木后……变得越来越痛。
他们终是回来了,却又陡隔阴阳。
安定城,所有的府邸门前都卸去了红灯笼,秦楼楚馆不闻乐响,青楼画舫不见恩客……城北的奚府更是悬起缟素,城中偶有生长红梅的地方,花枝都已被系上素纱,万物都在为安若飞的死哀肃着。
连日而落的大雪,似已为安定城覆上最厚最纯的白绢……所有人都已知道,这位夫人在世时,周济穷人、劝谏辅佐……陵江从未下过那样大的雪,雪一连下了数天,直到她出殡那日,天才放晴了一道缺口。
虽然放晴了……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日更冷,化雪的寒气钻入每个人心底。
但他们不知道,当日送出城外埋葬的只是一具空棺椁,安若飞就被葬在奚府的后园中,奚言不想她独自到那深山荒野去,奚府那满植白梅的后园,才是她真正的安息之所。
衰草和大雪掩过黄土,奚言一身银白锦袍,负手站在那青石墓碑之前,恍然似对着她的眉目。
雪落到他的发丝和肩上,铅云翻卷着,恍如她衣袂飘飘,款款而来……
墓前石案上,杯中冷酒微微泛波,这还是他们大婚那夜用的那种酒,可奚言却再不会将它饮下。
风雪零落如昨,奚府后园也如往昔般宁静,没人会去打扰安若飞的安歇,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梅林中,有一座独单的坟冢。
一连数日,奚言都没有再去看过她,情到浓时情转薄,若不是因为太在乎、太难受,他怎会不敢去触碰?
安若飞仿佛从未进入过奚言的生命,他每日仍旧会在刺史府和书房处理着自己的公事,大事小事从未耽搁,似乎他已忘却了这种疼痛,忘记了他身边曾有一个人,忘了那个等他等到自己睡着的人。
但只有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人才能看出,夜深人静后,他独自对着那盏孤灯,与自己影子相对时的痛苦……
奚云轻轻推开他的院门,书房里的灯是亮着的,他缓缓向书房行去,步履沉重却坚决。
按着从前的规矩,他是少数不需要敲门便能进入的人,奚言面前摆着一壶酒,他也时而会想要大醉一场,可他更怕酒醒后的那种衰颓和绝望,酒每日都会按时送来,但他却从未喝下过一口。
“有事么?”
奚言的语声平静而喑哑,但他眸中却已失去鲜活。
奚云忽而重重跪下,头也深垂下去,原想好的话却哽在喉头,迟迟不能吐出。
“你做什么?”
奚言冷眼瞧着他,奚云与他相处多年,向来有话直言……此刻,却是如此艰涩。
奚云闭目良久,还是深吸一口气,决然道:“属下……特来请罪。”
“什么罪?”
“夫人之死……属下有罪。”
奚言缓缓起身,又背过身去,冷然道:“她的死……你们没有任何人做错,天意使然。”
“是属下的错。”
奚云已经开始哽咽,奚言眼角也开始浸润,直觉让他感到,或许自己又要面对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你有何错?”
奚云将喉头酸涩生生咽下,叩首道:“当日公子告知属下,您要携夫人到寒水山庄,命属下先行过去通禀等候,属下便带人先行赶赴鸡尾山面见赵庄主。”
“这些我知道。”
“属下到寒水山庄拜见赵庄主后,发现庄主夫人便是从前的何、何小姐……而冯夫人,也认出了属下。当夜,她便派人来到属下房中,请属下到后院面见她。”
奚言一直静默着,半晌后才缓缓道:“你去了。”
奚云又变得艰涩起来:“属下、属下本不欲相去,可冯夫人道婢女却说,夫人想问一些关于您的事,请属下前去解疑,属下这才随着婢女去见她。”
“然后呢?”
“冯夫人一见到属下,便问您好不好,与夫人之间如何,属下也一一作答,后来……冯夫人告诉属下,她对您始终不舍,想让属下告诉她,您何时会从安定出发,属下本该自守本分,但冯夫人苦苦哀求,求属下一定要告诉她,让她好准备着见您……那日再去寒水山庄的时候,属下这才明白,原来冯夫人向属下打探您的行迹,却是为了告诉那些杀手。属下自知罪无可赦,若属下当日多警觉一分,您与夫人便不会遭到劫杀,公子待我从来不薄,可我却如此大意,请公子降罪责罚!”
奚云重重叩首在地,将这些天的心事说出口,即使明白要面临着什么,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如此。
奚言没有说话,仍是背对他负手立着,月色摇窗而入,可屋中的静默,却如此悚人心弦。
又过了半晌,奚言忽而开口:“你跟着我几年了?”
奚云心头一惊,自己跟着他的年头,奚言何曾忘记过?却还是恭敬道:“属下侍奉您至今……已经十九年。”
“嗯……”
奚言从不会忘记,自己七岁的那个下午,父亲带着同岁的奚云走进海棠院,指着他告诉自己,从此后他便是自己的伴读……
十九年,多少次并肩携手的厮杀,又是多少次挫败敌人的阴谋,从崇都到安定,从儿时到如今,他们早已比亲兄弟还亲,可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要借着奚云的手,毁灭自己最在乎的一切?
“十九年……”奚言自己轻轻念了一句,“我不会责罚你,却也不会因此原谅你,你走吧,走的远远的,从此后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公子!”奚云忽而重重叩头,额前已沾满自己的血迹,“若是要让属下走,您还是赐属下一死吧!”
奚言却仍是平静道:“三天内离开陵江,我所辖之地,以后你都不能再踏足。如今我掌辖陵江,你便不得出现在陵江,他日我夺得天下,你便不能出现在这天下……否则,我便将你从暗卫册上除名。”
除名……对奚云来说,这远比杀了他要难过得多,除名便意味着被弃,身为侍从被主抛弃,与被毁灭又有何异?
他怔怔看着奚言的背影,最后一次叩下首去,哽咽道:“请公子……保重!”
无人知道奚云是如何离开的,只是他真的永远消失在了陵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当奚云转身离去时,奚言还是流下了半行泪,十九年……怎会可能轻易忘却?
这一年冬天,天下大变,奚言开始穷兵黩武,不等司徒贺和祁安打进来抢夺钱粮,他号召起陵江五十万西南军,三月内便将正南收入囊中,逼得司徒贺于乱军中自决。
次年春末,他又调集大军七十万,北渡沔水,与祁安决战。
半年对垒,却是两败俱伤,陵江前些年所积攒的钱粮皆在战争中被消耗一空,远征的西南军落败,五十万人北征,最后只有两万八千人活着回到安定。
残存的西北军趁势猛追,分别从大青关和曲江两个方向攻入陵江……兵临城下的那日,奚言直接下达了开城门的命令。
数万西北军涌进城来,却没有百姓预料中的烧杀抢掠,西北军的军纪出奇严肃。甚至连祁安入城时都未身着盔甲,仍是一身锦袍,便跨在马上进了安定,一直朝着城北,最终进了奚府。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府邸。
前厅、书房,全都找不到奚言的身影,祁安一垂眸,最后来到了那片又开满白梅的后园中。
脚步声踏足积雪的声音已经传来,奚言知道,祁安终是来了。
他仍面对墓碑负手立着,面目宁和,墓碑上那几个字还是他亲自写的,一年多不曾来她墓前,想不到此处竟是光洁如新。
一众兵士持刀缓缓朝他围上来,祁安却一挥手道:“都退下……退出去,此处是奚夫人安息之所,无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园中。”
直到园中只剩他们两人,奚言才缓缓回过身来。
“你来了。”
“我来了。”
“既是如此……便不必再说了。”奚言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倏而扔到祁安手中,他一手指向自己胸膛左侧,平静道,“这里。”
那是心脉的位置,他真的已不想再活?
“你非要如此?你我之间本还可以……”
“不必说了!”
祁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带着西南军越过沔水,这本是奚言兴的无名之师,如今他败回来,自然是自己说了算,在祁安眼中,与他签个盟约也没什么不可。
当时安定城门自内打开的时候他便怀疑过,但到这时他终于相信,奚言竟早已想如此。
奚言凝目看他,所有的话,都已在眼中,所有的话,都早不必说。
祁安垂下眼去闭目,再抬头睁眼时,他眸中已无波澜。
青锋脱手而出。
……
祁安眼中再无情感,当他的臣子拥簇拥着他登上安定城楼时,他眼中忽而腾起一角水雾,眼中没有战火疮痍的山河,只有昔日好友衣襟上,那片彻骨的鲜红。 朝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