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飒露紫载着奚言缓缓向西而去,他身上早已披好刘沛棋递过来的大氅。
金城前的那一跪,七万人彻底跪别大赵。从此,他们便算不得是大赵子民,余生也只能漂泊在外,不得归于故国。
身后不远处,短兵相接的厮杀声已经传来,北秦军队和大赵军队已经交锋,自己必须在战斗结束前带着这七万人离开西北。
否则,即使活着离开金城,也不能活着走出西北。
天上再次飘起大雪,天地同悲,恰如奚言此刻的心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静默,他们虽从金城逃出生天,但往后依旧是一片迷茫。
奚言身上的伤还未得到医治,方才又身着单衣受了寒气,此时他的嘴唇已经泛出冰冷的死灰色。
“公子,往西三十里再折而向南,便是群衢山口。越过群衢山,就到陵江的地界了。只是冬日里要过群衢山,实在是颇为不易。”
自始至终,刘沛棋都很冷静,甚至冷静的有些不近情理。即使在金城前,众军都随奚言跪下时,刘沛棋也依旧在保持警觉,站立着提防不远处的北秦军,唯恐付莽借机发难。
“公子?”刘沛棋略显怀疑地转过头去,却见奚言忽而吐出一口鲜血,跨坐在马背上的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
“公子!”
刘沛棋赶紧转身扶住他,惊疑地从战袍中掏出一个水袋,将水凑到奚言唇边,哆嗦着喂他将水饮下。
行军时不可能有热水,所幸这个水袋是自己一直用身体焐着的,袋中清水才没有在西北的严冬下冻成冰。
“继续行军,”奚言使劲扶住马鞍,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将领的风度,他知道此刻还不安全,若是连自己都倒下了,那么必然会动摇军心。
思虑到马上要出西北的地界,奚言先吩咐道:“你找个地方,把石将军的头颅埋葬了,他是大赵的臣,不愿随我去陵江的。”
“是,”刘沛棋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去,对于石汉青的死,他也一样的悲恸和惋惜,“那侯爷的骨灰……?”他语声迟疑而小心,生怕又触及到奚言心中最深的伤痛。
奚言缓慢地长叹一声,提起兄长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喉头再度涌上腥甜,却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带到陵江,归于宗祠。”
“是。”
刘沛棋坚定地答应下来,他不是没看到奚言刹那的异样,他也知道,奚栾的死已经成奚言的一道心病,这个心结,一定不能让他一直隐忍着。若是说开了,说不准还会好些。
正欲开口相劝时,奚言却已先行说话。
“你方才说,越过群衢山就到陵江的地界,但是路不好走?”
“是,”刘沛棋忧虑地看着他,切切道,“可您的身体?那是心头血啊……”
他知道奚言在这段时间中身心都遭受了摧残,陡然松下来,却让他呕出一口心血。
“无妨,我受得住的。”
刘沛棋面有忧色地叹了一声,随即回禀道:“群衢山虽有官道,但咱们是数万人,又还带着辎重、伤员,冬日行来,确实不好走。”
“也好。只是再难,你我如今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此刻,奚言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原先的从容,但语声却仍是低沉而虚弱,“那你便与我说说,兄长都在陵江留了些什么吧。”
“公子何以见得侯爷在陵江留下了布置呢?”
奚言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却也并不回答刘沛棋的话。
刘沛棋见调节气氛不成,反而自讨了个没趣,便自行说道:“侯爷这十二年,除了在崇都布下众多细作,剩余的人手,几乎全在陵江。”
“有多少人?他们都在陵江做什么?”
“不到十人。然此数人几乎掌握了陵江的官府和军队。还有的则控制了陵江几乎所有的商贸往来。”
“不过……”刘沛棋稍稍踌躇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南下后,公子可有意自立为王呢?”
“自立?”奚言对刘沛棋的这一提议置若罔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不自立而我自立,人必伐我。”
“公子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可不称王的话恐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统治陵江,令百姓降服。”
奚言摇摇头,显然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一切都等到陵江再说,怕只怕等我们到陵江之时,早有大赵军队在那以逸待劳,就等着我们自入樊笼。”
“想来不会,”刘沛棋闻言稍稍思索片刻,“大赵现下兵力不足,即使兵力充足,也要优先投入西北。如今大赵能调动的,至多是各地兵府的府兵罢了,我们虽只有七万人,却全是从前的十二禁卫军,无一不是精锐。”
话至此处,奚言又想起从前在崇都时的日子,不由得嗟叹一声,“昔年兄长曾教诲我,为君子者,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呢?”
奚言又用手背掩着唇咳起来,刘沛棋看到他手中又多出一点鲜红。
“沔水一事,多少生民因我流落;西北之变,乱世又将因我而起。你说,在天下人眼中,我是不是辜恩负德之徒?”
刘沛棋顿时有些无措,奚言这样说,是不是心中已有了自弃之意?
这般伤痛,他知道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缓过来,奚言也不能,刘沛棋只得说:“万事皆有定数,非极善极恶之人,定数不能缚之。天下分分合合乃是定理,公子不过顺应天意罢了。”
“天意?”奚言颇有些揶揄,“天意就是这般作弄世人吗?我本大赵钟鸣鼎食之家,又是百年门楣。如今却要被逼走蛮荒,家人尚且生死未卜。所谓天意,未免过于残忍。”
说起家人,刘沛棋突然朝奚言拱手道,“公子放心,您的父母亲人皆无恙。侯爷既然能起事,便不会百密一疏忘了这一点。”
原来,奚栾身死的消息被传回崇都后,原本安插在崇都的细作便应声而动。一早便将奚远山和孟清姚接走,此刻正在暗处休养。
崇都城北一百里处,深山。自崇都城生乱后,奚远山和夫人孟清姚便被奚栾的人接到此处,一直与世隔绝。
但是每日一早,都会有最新的消息被送到奚远山案头,奚远山每每看到这些消息,心下便难过一分。
此处是松风水月之地,茂林修竹,唯有一股溪水穿林潺潺而过。
奚栾早在此处筑下一座道观,数年来都未曾有外人踏足。正是冬日,道观中上下一白,偶有寒鸦扑棱棱飞过,倒是十分幽静。
多年来,奚远山和孟清姚都一直疏离不睦。自奚栾出事后,孟清姚几乎日日以泪洗面,虽说已经过了些时日,可她眉目间依旧笼着一层愁容。
到底是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奚远山见她如此,心下也不忍再冷遇,多年来一直冰冷的关系也稍稍缓和了些。
听闻刘沛棋说双亲无恙,奚言这才感到些许宽慰,“罢了罢了,我就顺遂了兄长。只是这往后的路,仍旧是山高水险,暑雨祁寒呐。”
群衢山已近在眼前,看着这高耸巍峨的群山,刘沛棋终于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马上就可以出这西北了。一晃眼竟在西北盘桓四月之久。这一路真是来之坎坎,颇为不易。”
奚言也颇为怅然,“急景凋年,来时尚是初秋时节。如今离去,却已是岁暮天寒。西北这一程,就权当是酣饮风霜了。”
的确,奚言此番在西北,先是历经了兄长叛国身死的变故,继而又在金城前受尽屈辱。历数其中艰辛,又岂是一句酣饮风霜能够说尽。
刘沛棋也深知其中艰辛,便喟然道:“能将业障如是淡然,公子胸襟幕天席地,可揽明月入怀。但属下还是奉劝一句,有些事看淡了固然好,可有些事还需镌刻于心。”
奚言抬眼看着刘沛棋,“那刘卿究竟是希望我铭记,还是希望我忘却呢?”
刘沛棋笑而不语,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开怀朗笑,奚言仍旧虚弱,但他眸中已有了光彩。
“不知为何,你不再称我为将军,也不再自称末将。个中缘由,刘卿可否相告?”
刘沛棋一笑置之,“彼时,我等尚为大赵鞍前马后,您首先是领军大将,其次才是我主,称您为将军并未有甚不当。此刻,我却不仅仅只是您手下的参将了,自称属下亦无不妥。”
“既如此,还望刘卿日后差遣于我,能如事我兄长一般。若能如此,我必不教刘卿才高运蹇。”
在此之前,奚言还对刘沛棋有所顾忌。可经过刚刚的那一番话,奚言发现刘沛棋此人虽有些铁石心肠,却也不失为忠贞之士。
“属下,定不负公子所望。”
山一程,水一程,西北大地已在身后,再如何种种,都已经过去了,相比起生死的沉重,往后仍旧迷惘的路似乎就轻松许多,身后兵士的脸上,也再没有先前的死沉之色。 朝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