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夜。
烂漫星河下的松涧坳,仍旧是围困的阵势,但今晚入夜后,双方阵营都是一副安澜景象。
夏侯赫早已入眠,但付莽的帅帐中仍旧燃着灯。
这位老将已经卸下盔甲,正于烛光前擦拭着那口随他征战至今的青霜宝剑。
这口剑沾染过不少名将的鲜血,这也是付莽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北秦人比大赵人更尚武,而付莽,更是在他三十多年的征战杀伐中,每一场战役都率先冲锋陷阵。如今他虽已老了,但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一马当先地去厮杀。
也正因为如此,付莽才能在军中有着其他将领不可比拟的威望。
营外传来马蹄的哒哒声,付莽本能警觉起来,一手也按上了剑柄。但是闯入帐中的,却是他自己的亲兵。
“禀将军,敌军营中送来一封信,说是务必呈到您的案头。”
“信使呢?”
“已经放回去了,”亲兵迟疑地看了付莽一眼,“这……将军您看,要不要即刻送到殿下案头?”
这位亲兵跟随付莽多年,这些日子以来夏侯赫对待付莽的态度,他也悉数看在眼中。按他的想法,奚言这封信是块烫手山芋,应该赶紧交到夏侯赫手中,免得又起什么波澜。
“这封信是给我的吗?”
“末将不知,但想来是的。”
付莽垂眼向信封上看去,除了“奚言亲笔”四个字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字句,连信封……都没有好好封上,只是随意地折了起来,看起来并不是多要紧的东西。
“夜已深,就不必去叨扰殿下了。待本将过目后,明晨再亲自送到殿下手中,你下去吧。”
犹疑许久,付莽还是打开了那封信。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在今日的洽谈中,奚言并未提及让北秦军何时离去的事情……况且,这封信的信封本就没封上,即使自己现在打开,夏侯赫也不会说什么的。
但是在付莽将目光落在信纸上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后悔了。
“大势……去矣。”
随着付莽喃喃的语声,信纸掉落到桌上,摇曳的烛火将信纸点燃,当付莽一把将纸笺抢救起来的时候,信纸已经被烧掉了一个角,而老将的双手,也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悲哀地长叹一声,而后将信笺复又端放回桌上。
付莽知道,信纸上那些被墨点遮盖过的字句,都将成为夏侯赫误会自己的缘由,他本可以在拿到信的第一时间,便送到夏侯赫的手中,可现在……已然晚了。
“奚言……你如此挑拨,你竟如此挑拨!”付莽已经觉得气有些短,仿佛自己的脖颈已经被绳索牢牢勒住,只要捏着绳套的人一用力,他马上就会死去。
其实,奚言根本不用使劲。
因为付莽,已经被他逼到绝境了……一瞬间,付莽甚至想将信烧掉,装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但他旋即又想到,信使是堂皇而来,夏侯赫的亲信当然也看到了,看到这封信被送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付莽深知,自己九成九已经百口莫辩。这一夜,他彻底无眠。
与之不同的是,这一宿,奚言倒是睡得很安稳,清宵绮梦,一觉醒来,已至天明。
“若不是一觉醒来看到的是帐顶,我几乎都忘了这是在打仗。”
奚言的早餐吃得很简单,只是些许清粥野菜,但司膳士兵送来的分量实在太多,他只好拉来刘沛棋陪他用餐。
“大战还未开始,打仗和围猎看起来确实也没多少区别。”
奚言微微笑了笑,狩猎打围、飞鹰走马本是他很擅长的事,但自去年来到西北后,这些有趣的事情已经渐渐离他远去,曾经那些一同作乐的朋友,也零落在天各一方。
粥还剩着,一碟苦荬菜却已经见了底,以往在崇都,清淡的菜肴虽也很多,却大多是做法素淡的山珍海味,少有这样入口清爽微苦的野菜。
是以一到西北,奚言就吩咐过自己的亲兵,沿途留意些家常野菜,若见到好的,便采集起来送到他餐桌上。
那名亲兵倒也不辜负他的嘱托,有时是马齿苋,有时是枸杞芽,有一天甚至还搞到了一笼河蟹,奚言也乐此不疲,有什么就吃什么。
他这种世家子弟的作派,还被刘沛棋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但在跟着吃了几次后,刘沛棋便再也不提,反而对这额外的加餐十分期待。
意犹未尽之时,辕门外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便被引到了奚言跟前。
“你是西北军的人?”看他的装束,正是西北军的打扮。
“末将是怀安府上府都尉,现为祁公子的副将,”说话时,他已从自己衣袖中掏出一个锦囊,刘沛棋伸手接过后,再转递给奚言。
“祁安怎会知道我在此处?”
那位副将还没有回答,却听奚言已经笑了起来。
刘沛棋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却见他掌中托着一方十分润泽的玉质把件,再细细打量去,正是一方憨态可掬的雕猪。
“这是公子与祁公子的信物?”
“是祁安无疑了,”奚言笑着从怀中掏出另外一枚把件,正是当日在海棠院差些被祁安摸走的那块顽猴,两方把件一对,恰好严丝合缝。
那名副将知道自己找对了人,眼中也漾出笑意。
“祁公子在西进途中,于滋水峡谷以东遇到了西南军的主力,派人一打听,都说您在松涧坳这里,已经将北秦军围困住了,我们公子便派末将先行,最迟不超过三日,祁公子也可与您会晤了。”
“他让你带话了么?”
“是,”那名副将微微点头应诺,语调却有些犹疑起来,“祁公子十分感谢您出关相助,还请您……”
眼看他将要说不下去,奚言又笑问他:“这是他的话,还是你的话?”
“这……”
“好了,你不必编些好话来蒙我,他到底让你说什么,你照原话说就是,莫非你看我像是小肚鸡肠的人?”
“这……末将照说就是,”那名副将虽答应下来,却又支吾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祁公子说的是……老、老混账,你若有些良心,便将北秦主力歼灭了再走。”
那句“老混账”才刚刚出口,奚言就恨不得赶紧去揍祁安一顿,但话是自己要问的,又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再如何不豫,也不得不做得大度。
“果然是本性难移,”奚言随意挥了挥手,努力笑得更自然些,“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他,要将北秦主力歼灭,缺了西北军可不够。”
“是!”副将见奚言毫无怪罪之意,很干脆地单膝触地,行完礼后又由人引着出去。
“公子怎会知道,那不是祁公子的原话?”
刘沛棋一直笑着,待手下人渐渐离开,他终于有机会问出这句话。
“祁安何时谢过我?我也从未谢过他。天大的事情,他若是说了谢字,那下一回,便再不可能找他办事了。”
“原来如此,”刘沛棋笑着捻了捻须,“这祁公子倒真是个妙人。”
“妙不妙的倒不好说,但的确是个美人。再者,我与他相识多年,彼此实在太熟,他的嘴里,何时能吐出象牙来?”
“您与祁公子之间这样说话,定是好友无疑,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办?”
“将包围打开一个角,看看付莽敢不敢走,”奚言志在必得地看向远处北秦军等营地,“然后……就是等。”
“等祁公子来?”
“祁安会知道该如何做的。”
奚言相信祁安,将近二十年的相处,使他们彼此都很了解,也很默契……他相信,祁安一定会做出最得当的布置。 朝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