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已经进宫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但除了眼角爬了些细纹外,她的容颜仍一如当年。皇帝对她虽算不上宠爱,但也绝不至于冷落。
数十年的深宫生活,使她的体态不复年轻时的娉婷绰约,但一举一动仍旧温雅而有风度,她的脸上总是有淡淡笑意,但林泉般的眸中却总含着抹不去的清愁。
此时昭纯宫的侧殿内,除了元妃外,还坐着另一位美妇人。
“言儿有心,前几日才托内侍省送来了衣梅……我当年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想不到他至今都还记得。”
说话间,元妃又捻取了一枚紫褐色的梅子送到唇边,桌上木盒中的梅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当日衣梅送入昭纯宫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出这是陵江杏花斋所制,一盒四十粒梅子工工整整地码放在木格中,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值得奚言大费周折地送进昭纯宫。
奚夫人孟氏也淡淡地笑着,她和元妃已经在昭纯宫中闲坐了近两个时辰,家长里短都已经说尽,但元妃仍旧没有想让她离开的意思,心下虽有纳罕,但孟清姚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姿态和礼数。
“他记挂娘娘是应该的,若不是因为外臣无诏不得擅入后宫,他也很想来看看娘娘的。”
元妃很是欣慰地笑了笑,偏西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在她宝蓝色的宫装上,华服上的锦雀在暗金色的斜晖下,反倒显出冰冷的死沉之感。
抬眼看了看外面逐渐式微的日头,她也不再挽留长嫂孟清姚。
和孟清姚一样,元妃也不明白,为什么奚言会请求她在皇帝出巡京郊回銮的这一日,要她诏孟清姚入宫。但奚言既然将字条小心隐蔽地夹带在那一盒衣梅中,她自然会照做。
对于这个侄儿,元妃向来都很信任,即使是上次春猎时那件风险颇大的事情,元妃也是毫不含糊地就做了。至于今日这件小事,她更是想也不想就会答应。
内宫门外,奚言正气定神闲地等待着,今日本是旬休,但一大早,元妃身边的宫女便来到了奚府,说元妃身体抱恙,要夫人入宫陪伴。奚言为表孝道,自然就陪着母亲进了宫。
但毕竟有外臣不得入内宫的规矩,孟清姚进宫后,奚言就一直在宫门口等待。
当奚言再次抬眼看去时,孟清姚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长街上,奚言迎着过去,很体贴地搀住了母亲的手臂。
“母亲与姑母有许多话说?”
孟清姚微微摇头,轻叹道:“并无多少话说,只是娘娘这些年久居宫闱,难得见见母家人,想要多留我坐会也是应该的。”
奚言“嗯”了一声道:“姑母身体可还好?”
“并无大碍,”孟清姚爱怜地抚上儿子的肩头,“只是你在外头等久了……今日旬休,你本应好好在家休息才是……何苦陪着我耽搁一下午。”
“母亲无须这样说,”奚言笑道,“若是连母亲都等不得,那儿子岂非不孝了?”
孟清姚闻言也笑了笑,眸中却又浮出一缕惆怅,似是同情,又似是怜惜。
“我身边有你,还有你栾哥……娘娘就可怜了,这么些年孑然一身,在这深宫中也没个倚靠。”
奚言微微垂下头去,对于姑母的苦衷,他不该……也没有话说。
孟清姚又轻叹一声,缓缓道:“可惜了……五殿下早夭,元妃娘娘这些年再无所出。陛下虽对娘娘心有歉疚,但皇子当中没人流着奚氏的血……这对你们奚家来说到底没多大好处。”
听母亲这样说,奚言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便犹豫着道:“母亲……不也是奚家的主母么?”
孟清姚却不想接过奚言的话头,自顾自道:“皇嗣才是在后宫中的立身之本,自五殿下走后,娘娘一直与世无争,虽衣食性命无忧,只是那无上的尊荣,是再也够不到了。只是好在身后有个强大的母家,即使以后新帝登基,娘娘也能在后宫中安享富贵。”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奚言轻笑着摇了摇头,眸色也极是清润,“先太后不就是谢氏入宫的妃嫔么?先太后在时还可以劝陛下一时半刻,但先太后才殡天,陛下就以雷霆之势灭了谢家。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谢氏太狂妄,但焉知没有陛下忌惮的缘故?”
“也是,”孟清姚亦是出身世家,随便一想自然就明白,“那么强大的外戚……陛下眼中可是从来揉不得沙子的。”
母子谈话间,奚言和孟清姚已快要行至皇宫门口,正准备穿门而过时,忽见一顶天青色明黄顶的玉辂迎面而来。
奚言忙拉着母亲避退到一边,母子二人齐齐见礼。皇帝自玉辂上看到孟清姚,眼神微动。
“你进宫来了?”
孟清姚敛衽为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妇今日入宫来给皇后和元妃娘娘请安。”
“嗯……”皇帝若有所思地向深宫中望去,略有些低沉道,“元妃她独自在这宫中,你是该来陪陪她……”
“臣妇谨尊圣谕。”
出巡了大半日,皇帝精神虽不错,但面容还是有些倦怠了,他有些懒散地靠在玉辂上,又和孟清姚随意扯了两句,正欲起驾回内宫时,忽有一名太监自仪仗后小跑而来。
见太监慌张的样子,奚言眸中眼神忽而跳动。
“陛下,宣德门有人叩阍。”
“叩阍?”皇帝眉头一皱,近些年来大赵物阜民安,各地官政也还算清明,怎么会有人告御状?心中虽烦躁,但皇帝向来自诩为仁君,便耐着性子道,“可知所为何事?”
“回陛下,那名妇人只是一味喊冤,并未说她为何诣阙。”
奚言和孟清姚见皇帝有了政事,当即便要告退,不想皇帝却道:“你在刑部任职,也留下来听听吧,让你母亲先回去便是。”
奚言轻轻笑了笑,自己在日前已被皇帝亲自下诏贬到了金吾卫中,皇帝政务繁忙,已然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心中虽有想法,但他却始终没有出言提醒皇帝。
孟清姚告退后,奚言便随驾来到太极殿后的承明殿中。一路行来,皇帝难得地与奚言多说了几句,又问了问奚栾的近况……对于这个年纪尚轻却澹泊世事的桓国候,皇帝始终存着一份关怀。不仅因为他的爵位和尊荣,也因为他曾在乱军中以身挡下本该是皇子身受的那几刀。
只是稍顷,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便被带到了皇帝面前。她面上沾了些泥垢,几缕发丝也散乱地粘在颈上,额前有些血迹,一看便知是用力叩头磕出来的。
皇帝见她一副落魄瑟缩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道:“你有何冤屈,非要到宫门前告御状呢?你可知民告官,不论缘由为何,按律先坐笞五十……虽胜亦判流刑。”
那名妇人本就心惊胆寒,听皇帝这么一说,更是伏在地上不停颤抖,但想到自己的身后事,她还是尽可能使自己镇静下来,只是再如何掩饰,语声都含着一些颤抖:“民妇余氏,陈越泽遗孀,叩见陛下。民妇本不该惊扰圣驾,但冤情泼天,只能上达天听!” 朝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