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主帅的行辕向来都是最显眼、最舒适的所在,明知兄长就在此处,但奚言却走得很犹疑,他不知道等见到兄长后,事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自己既然已经发现军中有细作,那便不能将这件事情隐藏起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对兄长说清楚,至于兄长会怎么处置,奚言已经没心思去参透了。
但奚言最怕的是……他不觉得兄长会对这种异样毫无察觉。
调整好心绪后,奚言还是推开了兄长的房门。
奚栾一如既往地坐在帅案前,不停地用笔在地图上标注着些什么,容色很是平静,只是眸色深沉,幽微难辨。
见是奚言前来,奚栾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关切道:“伤好了?”
“已无大碍,兄长……无需挂怀。倒是您的身体,可好些?”
“好些了,”奚栾悠悠开口,“西北的寒肃确实不容小觑,前些天冯翊突围,若是我亲自坐镇的话,恐怕也不会有这样惨重的损失。”
“嗯……”奚言游移不定,最终还是开了口,“兄长若是亲自坐镇的话,不知战局会是什么样子。”
“你今日说话似是有些奇怪,”奚栾容色微凝,“时也命也,若我亲自坐镇……必然不会叫大军如此。”
如此什么?是损失不会如此惨重,还是……?
奚言心中还抱着些希望,便问道:“朝中已获悉战况失利,派来督军的官员不日也将到达此处,待督军前来,兄长准备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奚栾倒是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即使战况失利,首当其冲的就是他本人,但他也并未将权势看得有多重。“督军来了,如实告诉他们战况便是,若要临阵换将也无什么不可,我的身子如何……大家都亲眼目睹了。”
奚言眼帘一垂,十万大军葬送在冯翊,大赵军法向来最严,奚栾将会面临什么……奚言不是不知道,以往战局失利,斩杀大将的例子有的是,即使皇帝厚爱兄长,让他功过相抵,朝中那些言官和对奚家报以敌对态度的人,也不会轻易让这件事情滑过去。
只是这一切,都还要先保证兄长能回到崇都……所有的思绪暗自想过后,奚言最终还是开了口。
“您可知,自冯翊之战后,我军又战死两名将领。”
“我知道。”
“那兄长又可知,换防、运粮路线皆是机密。”
“这是自然,”奚栾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奚言踌躇再三,深吸一口气道:“我以为,军中恐有细作。”
“何以见得?”奚栾轻叹一声,“或许,连番损兵折将,只是气运使然。”
“兄长……您从不信气运。”
奚言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可只是不愿意,或是不敢亲口将他最崇敬的人从神坛上拉下来。
冯翊之战,是兄长坚持攻城。而运粮的路线,除了运粮官和将领外,就只有自己兄长和少数几名参将得知。
“你想说什么,就说。大丈夫当刚毅果决,而非优柔寡断。”奚栾面色渐渐阴沉下去,语调也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你想到了什么?或是你知道了什么?”
“兄长是不是……”话到嘴边,可奚言不敢说,他实在不敢将自己引以为傲的现实击碎。
“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说……细作?抑或是……北秦的细作?”奚栾安之若素,反而问他。
奚言虽默不作声,可他内心早已是极度肯定,想到之前兄长下发的那一道道不合情理却又牵强的军令,又想到这些时日己方大军的损失……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合理解释。
奚言的面色已经凛如霜雪,麻木片刻后,心中陡然撕痛,却还是尽可能平静地问:“当日冯翊城外,是兄长以一己之力坚持攻城。”
“是。”奚栾顿了顿,看向奚言的目光也不起丝毫波澜。
“军中粮草运输、换防路线,皆由兄长安排。”
“是,”奚栾仍旧处之泰然,语调就像封冻的湖面般平静,“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而你此时,却是方寸大乱。”
“兄长,”一时间,奚言悲从中来,万念俱灰,“冯翊城外,是兄长发下急令要赵英攻城……是您将十万大军拱手他人?”
奚栾轻轻阖眸,片刻后方回应:“是。”
“沔水民变,也是兄长在幕后指使?”
“是。”
“此番如此轻易就突围,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灵州,也是因为兄长的缘故?”
“是。”
“暗通北秦,使镇远隘口成十五万明策军埋骨之地,也是兄长所为?”
“是。”
一连六个问题,每听兄长回答一次,奚言的心就沉痛一分。
“为什么?”问到最后,奚言的声音已十分惨淡,惨淡到细不可闻。
“为什么?”
奚栾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掠起一抹惨淡的笑容,随即又抬起头,恢复原先的自若,“十二年前,我、司徒铸、辽王率军赴西北平水洛之乱。结果,我与辽王被围困于镇远隘口内,与敌血战三日夜,粮尽援绝……两千人,最后只有十五人活着回到了崇都……”
奚栾闭目轻叹,稍稍整理衣冠,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仍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那是一种你从未见识过的残忍,整个峡谷内都是尸体。举目望去,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以至于每个人身上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已经被血污染,那是……真的人血馒头。到最后,每一次挥剑都是无比沉重。我与辽王,还有数十名亲卫被叛军团团围住。当时,斥候已发现一条小道,就在要离开时,几名叛军先后袭来,直逼辽王……”
奚言静静的听着,是不是兄长所遭受的这些,才让他决心叛国?
“我很明白,若是自己去挡,必定非死即伤。可我别无他法,因为他是皇子,而我是臣子;他身后是皇家,而我身后是奚家,是父亲、母亲还有你。我并不想用自己的命去赌,可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说到这里,奚栾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眼底深处却忽而划过一缕轻柔,“灵均……是啊,还有灵均。我在战场上为朝廷流血,可他们转眼就做了什么?毒杀!这个候位,难道我很在乎么?连我守护的家国都在身后对我在乎的人下杀手,我又何必再用自己的身躯去守护?”
“可兄长身后还有奚氏一族……您收手吧,还来得及。”
奚栾却如置若罔闻一般,仍旧在轻轻吐诉:“所以我怨恨。怨恨司徒铸,为什么不及时率军驰援。怨恨辽王,为什么要我替他来受这份痛苦。怨恨大赵,为什么我拼死守护的地方要变成一副乌烟障气的模样!十二年来,朝中多少忠良惨遭迫害,民间多少百姓啼饥号寒……”
奚栾的语气一直淡如清风,仿佛诉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既然我无力改变,那就毁了它。”
“兄长所说的毁灭,难道就是引狼入室来争夺吗!?”
听着这惊雷一般的话语,奚栾抬眼看向奚言,轻笑一声,笑容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奚栾轻叹一声:“你若肯依军令绕道去水洛的话,冯翊城外的大军……必然会和北秦拼个两败俱伤。”奚栾的目光忽而变得幽沉起来,“可惜,你太不听话了。”
“在兄长的布局中,我也是一颗棋子吗?”
奚栾偏过头去,自己叛国的计划被看破,他是不是已无面目再见奚言?
“兴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本想在之后引得西域诸国鹬蚌相争,自相残杀,未想竟被你看破。”说到这里,奚栾看向奚言的眼神也充满赞扬之意,“你很不错,于浓云密雾里还能拨得开,的确有几分本事。可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你也要立得定才是。”
奚言不明所以,仍沉浸在那一道道惊雷当中,惨然道:“兄长所言,我已无力参透。”
“奚言,整个计划中,你是我唯一的掣肘。”奚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索性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沔水民变,本是想将你调开,而后留在崇都,可没想到你竟能在半月内平乱,我是不是该怪我的手下无能?让你奔袭水洛,是想将你调离中军,可你却又自己回来………”奚栾暗自摇头惋惜,“只是既然已经开始,我便不会停下。奚言,往后……就看你的了。”
“请兄长就此收手,”奚言句句皆是发自肺腑,“崇都城内,还有父母亲朋。兄长此时若是倒戈相向,将那父亲、母亲置于何地?难道以后史书留名,兄长也甘居乱臣贼子之位吗?”
“来不及了,”奚栾丝毫不为所动,与他遭受的那些过往相比,所谓的史书留名,还算得了什么?
“彪炳青史也好,乱臣贼子也罢,都由后人评说。这十二年来的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这一刻。”
“什么?”奚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却想不出兄长到底还要如何?“兄长,趁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奚栾朝着他笑了笑,却是心如止水。
“奚言,一切都快结束了。”
其实,奚栾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真正想说的是:“于我而言,一切都快结束了;可于你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您要做什么!”
奚栾微微一笑,抬起案上的茶盏放到唇边,又将杯中腾起的茶烟轻轻吹散。
奚言没有发现,兄长削瘦的手指因太过用力,骨节都已经泛出青白色。
“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面目见你?”
“哥!”
奚言瞬间扑过去,却被兄长以更快的速度一掌推开,他从未发现,十余年不曾习武的兄长,原来还有这样的力气。
肩上伤口在奚栾的猛推下被撕开,当他挣扎着起身再看向兄长的时候,他早已轻抿下一口热茶,以钩吻的毒性,一口足够。
“兄长……”
奚栾浅笑着看他,眼底最后浮上一缕关怀,也抑或是鼓励。
当他嘴角涌出鲜血的时候,本蕴积着无数幽深的眼眸忽而变得清澈,却又随即空洞。
窗外一阵狂风吹来,将他的死讯带回天外,屋中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刻变得散乱。
兄长是饮鸩而亡,但奚言知道,是自己有意无意的句句诛心,将他推上了绝路。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也随着兄长,陷入那无休止的黑暗中。
……
后,史书有载,桓国候栾饮鸠于金城军中,年三十六。 朝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