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在冬日里被大雪摧折时,往往能展现出其不凡的韧性,等到雪积累的足够多、足够重的时候,原先被雪压住的枝条反而会向上弹起……此时的温列就是那棵松树,而他心中的紧迫感和无处不在的压力,就是那场雪。
月已中天,可温列仍旧在京兆尹府中,他并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手头上的案文还没有写完。而这一份案文,明天一早必须呈送到刑部尚书许宾的桌案上。虽然温列已经很累了,但他只要想到马上就能甩掉这个烫手山芋,眼下再如何疲累他也就都能忍受下来……
就在两天前,也就是温列在刑部外街上遇到奚言的那天,奚言轻描淡写地对温列说了一番话。回到京兆尹衙门后,温列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派人对石鼓巷杀人劫室一案重新调查。
可谁也料想不到,在死者家中取证时,衙役竟意想不到地发现了一个暗室。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暗室中藏的东西……当暗室中的那些东西被一件件呈递到温列面前时,他心中在后怕的同时也有些庆幸……
想到这些,温列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要是此案以后被翻出来的话,那他面临的可不仅仅是渎职这个罪名……
月开始西沉,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温列那颗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处。此时他面上早已没了先前的焦灼,甚至还带着些洞悉世事的自得,他的眸色也变得悠沉起来。因为他知道,当这篇案文被呈递到御案上的时候,也就是崇都城……甚至是整个大赵要掀起血雨腥风的时候。
就在温列奋笔疾书的同时,海棠院中也点着一盏孤灯。
奚言也在等待,自从那天见过温列后,他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和温列自以为洞悉世事的得意不同,奚言更多的是行云流水般的运筹帷幄。
他在下一盘棋,早在开局之时,他就已经将黑子牢牢握在手中。既然抢占了先手,他就相信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当每一颗子都按照他的布置落在棋盘上时,他心中也就更多一分把握。但他的对手同样不容忽视,因为他的对手不是奚清,不是景家……而是整个朝局。
就在温列将案文呈递刑部的当日,这宗原本不起眼的凶案就震惊了整个朝堂,使得朝廷震惊的不是凶案本身,而是凶案背后隐藏的东西。
那天京兆尹府衙的人再次到死者家中取证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暗室,暗室中有许多信件,而这些信件的内容全都指向了一个民间组织——太平会。
自从二十多年前民间突然冒出个太平会后,这大赵朝廷就基本没太平过。
太平会的来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太平会是前朝余孽为了复国而建,也有的人说是西边的敌国为了渗透大赵而成立的……但无论如何,太平会的目的就是要颠覆大赵朝廷。
也正因如此,太平会一直以来都是大赵朝廷的一根背上芒刺,自太平会成立以来的二十几年中,大赵朝堂被他们刺杀身亡的官员就不下十位。而且这些官员要么身为封疆大吏,要么手握朝中机密……
不过大赵官府也不是吃素的,组织了数十次搜捕围剿后,太平会的气焰也慢慢消弱下去。再加上这十余年来大赵风调雨顺,百姓不愿造反,太平会的教众也慢慢少了下去。
此番在崇都城中发现了如此明显的踪迹,不仅朝野一片哗然,皇帝更是在早朝时直呼猖狂,勒令京兆尹将此案移交刑部,并敕令刑部在两个月内破案,将太平会在崇都城内的势力连根拔除。
温列松了口气,但刑部尚书许宾顿时又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虽忙得足不点地,但数次勘查下来仍旧是一无所获。除了那些信件外,暗室中竟再没有其他证据……而这些信件中既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涉及更多的计划。看似有线索,但根本查不出什么来。
面对这几乎无解的情形,许宾已是焦头烂额,每天他一面将刑部的一干官员聚到一起开会商讨,希冀着人多能集思广益想出些办法来;一面又派出官员四处走访取证,但刑部毕竟不是内卫,不能毫无道理地就闯进百姓家中搜查。一时间,此案更是变得困难重重。
发生这么大的事,刑部自然是首当其冲,奚言自然也就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下朝后就回府。每天绝大多数时间奚言都枯坐在刑部衙门内,身为刑部侍郎,走访调查取证都用不着他亲力亲为,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抛下一众同僚率先回府。
所以奚言每天回到海棠院时,天色必然已经完全黑透。
房中已经熏了上好的沉水香,本来有些神思倦怠的奚言在静坐片刻后,心神也渐渐安和下来。虽然身子有些疲乏,但他还是翻开了桌案上的书。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随手翻开一页,这句话便映入他的眸中。
“天道昭彰,人心却是难测,”奚言轻轻揉捏着自己双眼间的鼻梁,语调却颇有些萧然的意味,“即使胸有悬镜,也无法将人心揣摩透啊……”
“公子何出此言?”
不知何时,奚云端着茶盏出现在了桌案前,他将蒸腾着雾气的茶盏轻轻放到桌上,“可是石鼓巷一案太过棘手?”
“不是,”奚言摇头否认,“这件事情该头疼的人是许尚书,不是我。”
“那为何说这样的话呢?”
“没什么,”奚言侧过脸去,缓缓道,“一时有感而言罢了,我只是觉得我们相互间算计地不亦乐乎,在老天眼里会不会只是一群蝼蚁在做些毫无意义的事呢?”
奚云只当他是心情沉郁才说出这样低落的话,便笑了笑道:“您要是觉得为难的话,不如就把石鼓巷劫杀案的真凶交出去吧。”
奚云虽是无心说的,可这话无疑于一记重锤敲在奚言心中,他轻叹一声,随即也笑道:“事到如今又怎能回头呢?要是把真凶交了出去,我焉能独善其身?”
只是一瞬间,奚言又恢复了原先的沉稳,胸中的郁然也一扫而空。窗外繁星点点,而他的眸色也凛若寒星。 朝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