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呼啸的风吹过，鲜卑男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终于到了！”随着肌肉的扯动，嘴唇上两条口子渗出血丝，忙将嘴缩成了O形。

　　另一人的表情却愈见的严肃，浓密的胡须打着结，额头上深深的丘壑饱经风霜。“突八......”

　　“老哥，将心放回肚子去吧。”那名叫“突八”汉子笑道：“长生天作证，兄弟我怎会骗了老哥。在青州不管是汉人还是我们鲜卑人，乃至匈奴人，我家主公都是一视同仁，为此还立了律法，连小崽子们都必须进同一所学堂学同样的文章。阿乌哈已经是昭武中郎将，军师承诺一旦事成，必在主公面前举荐登上将军之位。老哥，军师还说了，若老哥愿意，信阳县尉就是你的了。若非老哥你不识字，就是县令也大可做得。”

　　看了看周围忙碌的族人，族长叹息了一声，指着道：“事到如今，我还可以反悔吗？”

　　突八大笑两声，道：“老哥，明年，你就得感叹自己英明的决断了。”

　　族长心中挣扎了一下，暗暗安慰自己，希望真是如此。“走，去迎接将军。”

　　一炷香过后，山坡顶上出现了一群身着亮晃晃的晃将人眼睛晃瞎的骑士，族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那可是铁铠，每一件都可以作为全族的镇族之宝了，居然眼前有几十，不，近两百副铁甲！那一瞬间，族长几乎就要喝令全族上去立刻开抢了——即便明知就是老少妇孺全上阵也不是这一队骑士的对手。

　　财帛动人心，铁甲动军心！

　　突八笑眯眯的看了看族长那副欲言又止垂涎欲滴几次要将右手举起又放下的小动作，哪里还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突八暗骂了一句“土包子”，浑然忘了一年前自己也是这般模样。

　　为了彰显青州的实力，贾诩几乎将乾龙营和鹰营所有的铁甲都抽调了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别说是草原部落，就是袁绍见了都得动心的。阿乌哈在白檀休息了一天，又集结了五十余士卒。

　　下了山坡，阿乌哈约束战马降低速度，麾下渐次调整位置，到族长面前翻身下来时这支队伍已经列出了一个漂亮的方阵。

　　方阵只是示威，若是锥形阵就是迎敌了。

　　身上的铁甲摩擦作响，阿乌哈用草原的礼节向族长深深一拜，道：“侄儿阿乌哈见过丘穆陵叔叔。”

　　“快，快起来。”族长姓丘穆陵名山，算得上阿乌哈父亲的好友，阿乌哈以侄儿身份而非青州将军拜见表现自己未曾忘记草原故人，令丘穆陵山大为好感。

　　阿乌哈顺势而起，作为青州将军，身份自然比草原部落族长高出了许多。回身喝道：“全体下马！”

　　一阵甲片撞击声，鹰营士卒纷纷下马不复刚才严肃的表情。阿乌哈带过来的人中有近半都是汉人，是第一次见到草原部落，感到处处好奇，可看看部落众人的装束和远处涌来的半大孩子以及他们手中的木刀，顿时一种凌人的气息油然而生。

　　阿乌哈也不阻止，对丘穆陵山笑道：“让叔叔笑话了，这帮小子都是第一次来到草原。”

　　“呵呵，哪里哪里。走，进帐篷说话。”丘穆陵山干笑道，一边引阿乌哈进了大帐。

　　进了帐篷，阿乌哈狠狠的喝了两碗马奶酒，擦掉胡须上的酒渍长出了一口大气道：“好久没喝到马奶酒了。阿叔，再来两碗。”

　　丘穆陵山自然应允，亲自给阿乌哈倒酒，一边有意无意试探道：“阿乌哈，那阳信县有多远？”

　　“有些远。”阿乌哈老老实实答道：“阳信县在冀州渤海郡南，马车过去要大半个月。不过离岳沙近，骑马也就两三天的时间。”掂了掂酒碗，道：“阿叔，还有没有？”

　　“马奶酒管够！”丘穆陵山笑了笑，掀开帐子叫族人再送进来两只皮囊，“那离你的驻地有多远？”

　　“原本我们驻在广川，不过这一仗打完不知道主公会将我安排到什么地方了，我也说不清。呵呵，阿叔放心，只要阿叔安心住下，主公从不歧视异族的。对了，有一件事得先告诉叔叔，阿叔去了之后一定得请个读书人教你认字读书，军师说了，县令必须会自己写公文。”

　　丘穆陵山大喜过望，显然突八先前说的没有骗他，乐呵呵的摆摆手道：“你叔叔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读什么书......”

　　“那可不行！”阿乌哈正色道：“在青州，所有的小孩子都必须上学，不然大人就得进牢狱，这是主公定下的规矩。另外凡是有官职的和军侯以上的都必须学写字，必须自己写和看公文和军报。阿叔，要是你不会，别说县令，就是镇长都没得当！”

　　“啊......”丘穆陵山有些傻眼。

　　“不过阿叔情况特殊，军师说了，阿叔暂时委屈做个县尉，只要一年之内达到要求，就委任阿叔为阳信县县令。对了，阳信县主要安置我们鲜卑族人，不管是种田还是放牧都可以。”

　　两人又聊了一会，阿乌哈便带着自己和部落的人马去了下一个部落。丘穆陵山和突八则领着族人收拾完家当，抛了笨重的杂物在那些半大孩子护送下分数路从长城各关隘往南方去了。当然，孩子们手中的木刀全换做了阿乌哈带来的铁制弯刀，一路南下数百里，没有足够的实力是难保安全的。

　　用了五天，阿乌哈“拜访”了三个部落，纠结八百余兵力，丘穆陵坚石（丘穆陵山之子）、勿忸安氏和耶律达答暂任军侯，各领本部族人组成三曲，其下百夫长均由汉人担任，剩余的十余鹰营士卒由阿乌哈亲领作为亲兵。

　　四月的草原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一路上都是嫩绿的草原，草不深，才刚没过脚踝。间或跳出三两只野兔或者惊奔的野羊让这支乌合之众立刻放了羊。鹰营将士，尤其是汉人士卒跃跃欲试，却因军令不得不强行按捺住心中的骚动，那些才征召的鲜卑人却吆喝着奔马放箭，不知道害了多少动物的性命。阿乌哈在汉地生活已久，跟随许定身后学习军旅已看不爽草原乱糟糟一窝蜂的乱象，连咒骂加鞭子兴许还有疲惫的原因才好不容易让这些鲜卑新兵老老实实的跟随在身后。但一不注意他们又散了队伍，恼怒之下阿乌哈将丘穆陵坚石、勿忸安氏和耶律达答各抽了十鞭，鞭鞭见血，这才令鲜卑士卒略微懂了一点纪律。当然，作战时依旧是一窝蜂，短时间内阿乌哈也没法将他们训练到令行禁止。

　　在草原上磨蹭了半个月，盘算着三个部落的族人差不多都过了长城，阿乌哈这才领着队伍准备南下。在此之前，他按军师之令宣布了三条规矩：一，不可擅杀百姓。二，但凡被人攻击即视为敌人，包括百姓。三，所抢掠之物八成归己上缴两成，以粮草为优先，但未得到命令前抢劫者杀。

　　草原民族的营地很简陋，或者干脆就叫没有营地。仲春的夜晚依旧带着寒意，几十个火堆周围围满了人，各自烤热了干粮吃了后将袍子使劲一裹便席地而卧。阿乌哈来的匆忙，搜遍三个部落旅行者帐篷也就区区十顶，不患寡患不均的道理阿乌哈跟在贾诩等屁股后面捡了一点牙慧，干脆全交给了南下的鲜卑族人。天生地养的草原民族早习惯了天做被地做床，反而是阿乌哈久居汉地居然经常性失眠了。

　　“将军。”

　　“老隆，你也睡不着？”

　　“呵呵，老了，睡不了多长。”隆起多看着夜空中点点繁星，自语道：“当年狼奔豕突，幸得主公搭救，不经意间少主也已成家立室有了小公子，呵呵，老奴也心安了。”

　　“这是何意？”阿乌哈回头问道，这些年来他可从来没听隆起多说起这般泄气的话，尤其是“老奴”二字让他心中莫名的一颤。

　　“前些日子少主的训斥老奴想了很多，终究想通了。”隆起多脸上浮现出一种怜爱的神色，道：“主公对我等鲜卑人未见歧视，汉地生活比草原也安宁了许多，老主子的嘱托老奴一直不敢忘记，现在看来少主已经不用老奴操心了。等这次战争之后老奴也想退下颐养天年了。”

　　阿乌哈心头一热，黑暗中隐见隆起多斑斑白发，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当年同自己逃命弃了妻儿，现在还没有续弦，也没有子嗣。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些对不住这位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老人，“老隆......”

　　“将军，你看！”隆起多指着北方叫道。

　　顺着他指的方向，黑沉沉的天空隐约透着摇摆不定红色，看不真切。作为草原人，阿乌哈立刻意识到那个方向燃着大火，而且火势不小。春季还好，干燥少雨的深秋时节一旦燃起野火只一夜工夫就可以燎过数十里。当年阿乌哈的部落被灭也和那场百年不遇的野火有一定的关系。

　　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作为就是尽量避开。不过春季草场湿润野火难以蔓延，阿乌哈和隆起多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疑惑。

　　“走，去看看！”

　　夜色中马匹小跑，用了一个时辰才远远看到火源——哪里是野火，分明就是两个部落之间的战争！

　　几堆巨大的篝火，周围的帐篷只剩十余顶，其他的都成了灰烬，帐篷中不断传来女人的求饶和哭喊之声。在部落的一角，百余人被像牲口一样绑着，呼喝怒骂哭泣之声不断，人群外围则是二三十个拿着刀的男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谩骂，间或兴起从人群中拖出一个人来随手一刀，但偏偏又不用力，只拉出一条条伤口，随后张狂的大笑。篝火旁近两百人正吆喝着吃着烤肉喝着美酒，一个个醉醺醺的东倒西歪。

　　一顶帐篷被掀开，一个男人一边整理着衣袍一边嬉笑，挤进喝酒的人群中抓起一只半熟的羊腿大口大口的啃着，眨眼间，另一个男人大笑着闯进那顶帐篷，随后帐篷中再次传来女人的哭声和求饶声。

　　阿乌哈目眦尽裂，脑海中浮现当年部落被灭的场景，于此几乎无二！他记得很清楚，大哥帮他咬断了绳子，为掩护他逃走被杀了，小妹则被该死的纥奚不普拖进了帐篷！

　　“杀！”阿乌哈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个字，马刺刺伤了战马，战马惊叫一声直愣愣的冲了过去。

　　“少主——”

　　“将军——”

　　麾下大惊，忙跟着冲了出去，手中的弯刀映着鲜血一般红的火光反射着死亡的光芒！

　　那些战胜的鲜卑人太得意忘形，自以为是草原上的大部落无人敢挡其锋，竟不放岗哨！只短短一炷香时间，酒气冲天两三百人不明不白的就给杀了个大败，连一个都不曾逃掉。

　　“放开我！”

　　“混蛋！某是刺川部落的少主！”

　　刺川部落？！

　　阿乌哈一个激灵，眼睛中刚平息的怒火瞬间燃烧，几大步上前看清楚那人，顿时笑了。

　　“混蛋！快放开！不然某定灭了你们！”

　　“哈哈哈哈”阿乌哈笑的竭斯底里，笑的抱着肚子弯下了腰。身旁的隆起多也笑了，笑得老泪纵横，笑得目光中的仇恨越发的猛烈。

　　“刺川少主？纥奚不普？”阿乌哈指着那赤裸的男子昂天长啸，笑着笑着，脸上的悲楚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他朝东方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张狂的扇了纥奚不普三个耳光，“纥奚少爷，还记得我不？”

　　“敢打我？信不信明天我就灭了你的部落！”纥奚不普暴怒，喝道：“你是哪个部落的？啊？”

　　“啪”，响亮的耳光再起，“哪个部落，呵呵，鹰僚部落，尊敬的纥奚少爷还记得吗？”

　　“鹰僚部落？”纥奚不普有些愣了，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啪！”

　　“鹰僚部落！”

　　“啪！”

　　“纥奚少爷怕是已经忘了吧？！”

　　“啪！”

　　“三百七十一条人命！”

　　“啪！”

　　“还有我十一岁的妹妹！”

　　“啪！”

　　......

　　一句话一个耳光，阿乌哈麻木而失神的扇着，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少主。”

　　“少主！”

　　老泪纵横的隆起多将阿乌哈的手臂抱着，哭道：“少主，让老奴来吧......”

　　良久，阿乌哈和隆起多扇累了，纥奚不普已经变成了猪头，牙齿一颗不剩，连话都说不清了。

　　“爹，娘，大哥，小妹，孩儿终于可以为你们报仇了！”阿乌哈跪在地上，抢天抢地的哭着，一边哭一边使劲的磕头。隆起多命麾下离得远一点任由压抑多年的少主子发泄，一边将那些俘虏交给部落残存的族人任由他们发落......

　　清晨，太阳再次驾临草原，哭声依旧还在持续，只是小了许多。部落东边起了一个大大的坟茔，周围散落着许多的残肢断臂，引来一群饿狼正在抓扯着。没有人去驱赶这些红了眼睛的野狼，有了足够的食物野狼们也对那些活生生的人类没了兴趣。

　　阿乌哈摇摇晃晃出了帐篷，那顶帐篷中惨叫持续了一个晚上，鲜血流了很远，染红了一大片青草。

　　隆起多掀开帐篷，吐了。一边吐一边将帐篷中的碎肉断骨用筐子装着丢给了狼群，最后一把火将帐篷都烧了。

　　阿乌哈在小丘顶上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才颤巍巍的回来，然后不发一言的睡了过去。

　　没有人去问为什么，但所有的人看阿乌哈的眼光都变了——那是一个狠心的男人，不仅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

　　这个小部落的族长以及族长一家全死了，成年男子只剩下不到二十人，所有的人加起来还不到百人。这也意味着整个部落已经灭亡了，即便还有牛羊马匹，缺乏劳动力的他们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刺川少主死在这里，强大而跋扈的刺川部落一定会将他们赶尽杀绝，没有人敢收留他们。他们唯一的选择只有跟随阿乌哈南下去投奔岳沙。

　　大仇只报了一半，阿乌哈却比往日更加的沉默。 穿越三国之领主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