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寒假,魏启明过完春节之后,再一次去了洛南,确定工厂方面的接收没有问题。
李非爸爸告诉他,学校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不是部属企业生源,分配到河南又属于跨省,就怕到分配的时候,学校会按正常程序把他分回山西,如果那样的话,再调档案就难了。
关键在于学校负责分配的人,保证把他的档案交给洛南方面的人。真是每一步都不能出差错,他们想得那么简单的问题,到了实际阶段,充满了不可预计的变数,这就是社会跟学校的不同吗?
这次他没去办公室打地铺,姐姐去了蓉城。不过魏启明也没捞到跟她亲热的机会,她和外婆在一个房间睡,把她和姐姐的床让给了他。
躺在李非惯常的位置上,他闻着李非的气息,想着她就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想他。就快要跟她永远在一起了,将来毕业了,结婚,生孩子。。。。。。他在无边的畅想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回校之后,魏启明就马上开始打探有关分配的程序、人员,因为全国应届大学毕业生分配会议将在四月进行,时间仅有一个月左右。他们作为学生,根本没有一点社会经验,此时完全暴露了他们的弱点:平日自以为是,碰到稍微复杂一些的事情,就束手无策。
二哥已经走了,就算在也不会有什么高明的主意。魏启明询问了几个人,见解和他都差不多,认为班主任是关键人物,起码可以说上话。
和李非商量了几天,他决定采用‘单刀直入法’,兜里揣了二百块钱,在一个傍晚,领着他来到班主任的小窝。
大二之后他们换了一个男班主任,是教体育的。平时他们几个和班主任不错,经常一起打麻将,尽管每次班主任兜里只揣十块钱来,输多了就欠,从不归还,他们还是比较喜欢他的。
班主任刚和他那个体格魁梧、一样做体育老师的老婆吃完饭,碗筷还没收拾,就在两家共用的小过道里招待他俩。几句客套之后,魏启明直接说明来意,希望他能帮自己解决学校这一关,接着自以为老练的,从兜里拿出个信封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二百块钱。
班主任看看四周动静,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朝里面看了看,像烫了手一样把信封扔回桌上。
“你小子还来这套啊?具体的分配不归我管,你也不用这样,能帮忙的地方我肯定帮你的。明天我问问情况再说吧。”班主任语重心长的跟他说,也没给个准话,让魏启明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老师的月工资不过才几十块,二百难道还少?这可是他离开榆次前,跟妈妈借的。他说借一千块,等将来独立赚钱了,一定还给妈妈。妈妈笑着打了他一下,说只要能跟李非在一起,花多少钱她都支持。
他们两个在回校的路上很沮丧,事情并非象他们想得那么顺利,可却不知道到底怎么去解决,尤其是班主任不置可否的表现让他很无奈。直到躺在宿舍的床上,他还在紧皱眉头的思考。
二哥的床空着,上面啥也没有,大家都很默契的留着他的位置,作个念想。老粗今天居然在宿舍,他进门的时候注意到,老粗腰板笔直的坐在床边,皮鞋打着久违的节拍,这景象怎么那么象刚入学,他哭鼻子那天呢。
可惜时过境迁,他和老粗已经不是能说说知心话的朋友了,他在床上躺着,懒得和老粗说话。
屋里没旁人,老粗心情好象挺好,还哼着歌儿。
“哎,老魏,来一根。”老粗叫了他一声,抛过来一根阿诗玛。
“三年就要结束了,虽然咱们性格脾气不是很投,毕竟也是同学一场,以后象见面就难喽,不管谁对谁错,都别计较了。”老粗换了个人似的,主动跟他说着。
这还象句人话,老粗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无非是贪权一些。魏启明坐了起来,组织着语言怎么跟他一笑泯恩仇。
老粗也在为河南去铁岭的事情忙活,而且难度比他还大:河南也是定向生,要解除厂里的合同分到铁岭。跟他正相反,河南是女方奔男方,魏启明是男方奔女方。
不管怎么说,老粗在人际关系上比他老练,何不向他讨个主意?
听他说完这几天的情况,老粗装模作样的,用轻视的眼光看看他,魏启明不禁咧咧嘴。刚好了一点儿,又来这套,他就烦老粗这一点,老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他非常放肆地拍拍魏启明的肩膀,嘴里笑着说:“小老弟,我还以为你多老练呢!原来这么点小事儿都不会办。”
魏启明犹疑的问他:“你们家河南的事办好了?”
老粗点点头表示肯定,他告诉魏启明,河南厂里的定向合同最麻烦,不过找了找关系,已经解除了,分到铁岭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学校这一关呢?能保证把她的档案交给你联系好的单位?学校听你的?”河南解除不解除跟厂里的合同,他一点儿都不关心,他最要了解的是学校这边的手续。要说学校听老粗的,他完全是在跟老粗抬杠了。
见魏启明不太相信,老粗也没计较他的口气了,爽朗的一笑说:“我帮人帮到底吧!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正儿八经的写个情况说明,跟班主任说一下,再去跟系书记那里备个案。
学校对于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支持的。学校虽然反对在校学生谈恋爱,但是真修成正果了,也不会专门为难,能帮还是会帮的,你自己联系好了接收单位,学校还少操心了呢,是不?你这点小事还不如我的麻烦呢,看把你愁的。”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偏偏魏启明把事情想复杂了,洛南工厂里的人用社会的思维看待学校的分配,难怪弄巧成拙,给了他错误的指引。
“你咋知道这么多呢?连班主任都不知道这些。”魏启明给老粗上了根人参,老粗带着嫌弃的眼神看了看,放嘴里了。魏启明又给他点上火,老粗还故意咳嗽两声。请教问题,就得有谦虚的态度,魏启明毕恭毕敬的等老粗指点。
人参不如阿诗玛,这是把高贵的老粗呛到了,忘了他自己刚进校的时候还说人参是好烟。
“他懂个啥啊,当体育老师,从来没当过班主任,这里面的手续,他也没接触过。而且他的作用不大,别听别人瞎咧咧。最主要的是系书记,我去她家问过了,都是她告诉我的。”老粗的路子很粗啊,连系书记家都去过了。
“那,要带点礼物不?”魏启明三根手指捻了捻,比划着钱的手势。
“你可别啊,这正儿巴经的事儿,让你给弄庸俗了。你要是敢送,我保证你被系书记撅出她家。”老粗坚决否定了他的想法。
太好了,一千块省下,回家就还给妈妈。
老粗送佛送到西,连申请怎么写都一句句教给他了,文笔流畅,语句感人。
“这不是你写的吧,看着象你家河南的风格。”他不忘揶揄一下老粗。老粗脸红了,不是很明显。
又一个傍晚,他们再次来到班主任的家,将写好的申请拿给班主任看,班主任的态度明显比昨天热情,满脸笑容,很干脆的在申请书上签了字,还指点了他们系书记的家怎么走。
班主任也是第一次参与毕业生分配的事情,对程序不是很了解,魏启明来过后,他去问了学校,关于魏启明这种非正常情况的具体处理办法。写申请备案,是正经的可行之道,跟老粗说的没区别。
书记蛮热情的接待他们,听了他俩的请求,接过申请,满口答应帮忙,连说这是好事,没有不成全的理由。
稍稍坐了一下,他们就告辞了。来到大路上,他兴奋得抱住李非转了个圈,她也非常开心。
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只等毕业分配,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担心,他们都没心情吃晚饭,一致同意找个餐馆庆祝一下,反正原本打算送礼的两百块,根本没花出去!
他打着饱嗝回到宿舍,大家都在。老粗用神秘的眼色,向他打个招呼,两个人就心领神会的来到厕所。老粗听他汇报完一晚上的成果,嘴里说道:“你看,遇事多打听打听,没毛病,轻松就把事儿办了。”
老粗没提让他请客的事儿,他也没主动说,毕竟他们关系不怎么样,谁也不缺那一口吃的,单独相处反而尴尬。
他为老粗这次的热心指点很是感动,其实学生之间能有什么利害冲突?也就是性格不合罢了,如果时光倒流,魏启明也不会太介意他的蛮横了!
在基本放心和稍微的担忧中,他多日以来,终于睡了个好觉。
分配工作结束了一段时间,他才从李非家里的来信中知道了答案,他可以去洛南了!
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了,他每天和李非身处在一群心急火燎的同学之中,自有一份洒脱和别人恨不来的嘚瑟。
每逢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的时候,人的本性就会暴露无余。毕业分配过程中,本来亲亲热热的老乡,因为分配去向的名额有限,有好有坏,大家因为竞争而产生对立,甚至恶言相向。
悲观如江苏者因为没有分到南京,在宿舍号啕大哭,并声言立马要去买小提琴,说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要开始为下一代着想,知道小提琴并非她所能承受的消费后,又转向其它更实际的乐器。
本来好得蜜里调油的情侣,到了关键时刻才暴露本心:并不想双宿双栖,只是一场游戏。隔壁宿舍那对男女,现在已经是形同陌路了,一起吃了近两年的饭,说分手就分手。
娄伟也是这种游戏的牺牲品之一。
自从跟河北在一起,娄伟没少起早贪黑的为河北提供服务,从打饭到占座位,甘为驱使,到了毕业前夕,河北才说她绝不会跟着娄伟走,也没能力把他弄到石家庄去。
娄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妈妈是要他回身边的,根本不可能帮他找人去石家庄,加上河北那毫不在意的态度,他俩虽然还在一起开饭,单独相处的时间却少了很多,老八经常坐在床边无精打采,也不捧本书装逼了。
还有一个特异的现象,与多年情侣闹分手截然相反,就是男生和女生建立恋爱关系的速度,异常迅速起来。
昨天还各自吃饭,今天已经一起洗衣服了,好象不在大学时代尝尝恋爱的滋味就吃亏了一样。尽管恋爱的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个刚开始,就注定很快要结束的故事。
长春小姐就和一个曾被她贬为娘娘腔的男生开始牵手,遇到魏启明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虚,极其不自然的捋捋头发,或者眼神慌乱的看向他一下,马上挪开,望向远处。
那个男生也明白,两个人只是临到毕业了,体验一下恋爱的滋味,并没有如何的努力将两个人分配在一起。毕业后,男的回了鞍山,长春则回去了吉林工作。
所有的人都头脑发胀,本来平静安详的生活,一下子泛起了浪花,魏启明看着这些人和事,不无感慨之余,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同学间的聚会开始多了起来,只要平时有点好感的,就能聚在一起痛饮,宿舍、饭店里,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聚会,几乎每个人都拍着胸脯,为将来虚无飘渺的同学重逢,慷慨的许着各式的承诺。
当魏启明和炮哥、红哥,还有另外几个平时很好的沈阳哥们儿,推门走进一家饭馆的时候,发现竟有一大半的顾客,是他们这一届的同学。
饭馆里面乌烟瘴气、人声嘈杂。好在里面还有一间小屋,与热闹的大厅总算离开一点距离。
他们点好菜,每人倒上一杯啤酒,一干而尽。没有祝酒辞,也没有对未来的许诺,但彼此知道,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的东西,魏启明去北京、回沈阳,或者他们来洛南,彼此绝对会受到热情的接待。
喝了几杯之后,每个人的脸上开始泛红,红哥举着杯子看里面的泡沫,斜睨着眼睛对他说:“魏哥,你真的已经分到洛南去了?”
在他们这些哥们儿眼里,两个人一个河南,一个山西的,应该不会真的要分配到一起。魏启明和李非,也只是和别的大部分情侣一样,在学校过一把瘾就算了。
魏启明喷了一口烟对他说:“我还会骗你们吗?”
红哥不置可否点点头:“行,老魏,是个爷们儿!我当初还以为你就是玩玩,没想到你还挺真心的。说实在的,李非真不错,我们管理系里,多少男爷们儿都恨得牙根痒痒:那么好的一朵鲜花,楞让化工系的外人给摘了去。好好过吧你,你最幸福!”说完又干了一杯啤酒。
魏启明举起右手,对着明亮的灯泡说:“我在此对灯发誓:我对李非是真心真意的,他日如果有负于她,叫我有如此灯!”说完他抄起手边的灯绳,把灯泡拉灭。
大家趁着黑暗和酒劲兴奋起来,几声嚎叫之后,魏启明拉亮灯泡,室内回复了明亮,红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幸福啊魏哥,你们都TM走了,剩我一个了,都走吧!来,祝你们一帆风顺!将来来北京,一定要找我,别的不敢说,请你俩吃顿饭还是没任何问题的。”说完咕咚咕咚的干了杯。
他们几个也有点儿多了,炮哥拉着大舌头说:“红哥,没事,谁还敢欺负你不成?还有沈阳的哥儿几个呢!一个招呼就来了。你要是觉得寂寞,打个电话给我,我坐飞机过来陪你聊天。”
红哥晃着膀子说:“我还能怕谁?谁敢欺负我?!我是看你们就要走了,心里有点难受。”在座的除了红哥,都是魏启明一届的毕业生。红哥作为学弟,却提前一年体会了同学的分别之情。
红哥真是不怕人的主,他们在的时候,他已经是学校小有名气的痞子,提起管理系的江晓红真是无人不晓。
等他们毕业走了,更是叱诧风云起来。后来听其他陆续毕业的学弟们说,红哥比起他们在学校那时风光多了,在学校简直成了黑帮大哥,出入有好几个跟班,还有许多学弟们‘自愿’借钱给他花。
就差象小马哥那样戴个墨镜,披个风衣了。
魏启明他们不过是喝酒、抽烟、交女朋友,从不主动影响别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比起红哥,他们颇有不如。
低年级的学生,已经在月初放假了,他们这些毕业生在七月中旬才会离校。
聚餐的那天,食堂二楼支了二十几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平日见不到的好菜,还有免费敞开供应的啤酒,大家根本没什么心思吃饭,每桌都剩了几乎一半的饭菜。
吃完学校请客的毕业聚餐之后,已经拿了派遣令、户口证明、火车票的学生们就可以离校了。
从一片狼藉的食堂大厅到宿舍的房间,到处是抱头痛哭的哥们儿、姐们儿,到处是纷飞的废纸、书本、床单。
魏启明和李非第二天才走,并不着急。
回到宿舍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炮哥,他眼睛红红的,拖着一把鼻涕,显然刚哭过。见到他,炮哥大嘴一咧又哭了起来。魏启明实在是没有值得他悲伤的情绪,他的明天是多么的美好!看着炮哥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很滑稽,竟禁不住的笑了起来。
看看四周有些愤怒的眼神,魏启明在他们眼里,肯定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强憋着笑意,他把炮哥哄回房间,说将来他到北京的日子多着呢,就怕炮哥不招待自己。炮哥也觉得不好意思,开始笑了起来。
傍晚的校园逐渐安静了下来,一批批的学生拿着大包小包,三五成群的离开了。看着他们频频回头的背影,一阵落寞与伤感涌上他的心头。
夕阳斜斜的余辉,穿过那道锈迹斑驳的铁栏杆门,照在远处人们的身上,直刺着他的眼睛,使他辨认不出那夕阳里,晃动着的一个个黑影到底是谁了。
近处的楼前,原来长满荒草的,被几栋楼包围着的一大片地方,已经被他们平整出来,现在伫立着假山、喷泉、各式的花草。它们躲在礼堂的阴影下,呈现着灰白的颜色,无力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展显生机。
这一所校园,他们曾经看着它的荒凉憎恨着,恨不得早日离开这破败的地方,真的要走了,却又舍不得。
往常每当下了课,空旷的操场上就会挤满人群,热热闹闹的,轮着班的打篮球。可现在,没人抢了,只有风吹着纸屑滚过坚硬的水泥地。
魏启明低着头走回宿舍,往日里,走廊里应该是各色音调的歌曲和口哨,现在只有哭泣和脚步声。还有一些没走的人在宿舍里继续痛饮着,不时传出酒瓶砸在墙上的碎裂声,在走廊里回荡。
李非红着眼睛下来看他,他俩默默的吃了点方便面,她嘱他明早点睡,然后回楼上去陪伴小姐妹了。
夜,真是安静啊!房间里没有了打牌的人群,没人来催促关灯,没有了平日的嘈杂混乱,也没有了熟悉的面孔。
他枕着胳膊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色。夏夜的微风悄悄的穿过窗户,抚摸着他的脸颊。星星在黑暗里眨着眼睛,看着他,肯定也在看着李非,她在做什么呢?
他们明天就要离开学校,踏入社会了,将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呢?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