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光和尚准备问漱玉是谁的丫鬟时候,她已经和顺地退到墨非身后。
证光和尚按着膝盖站起来,直视墨非,能调教出如此出众的丫鬟,其主人应该更为不凡。
那会是何等棋力?
然而墨神将对棋道其实一窍不通。
他没想到漱玉会如此出彩,拿象牙骨折扇打了打小公主敖明心衣袖,这回当大赏。
不过棋道较量终究是小事。
他往前走了两步:“认得我么?”
经一世轮回那还有前世记忆,证光和尚茫然摇头。
“请和尚一叙。”
“叙就叙呗!”证光和尚并没有因输棋流露出颓败之色,大汉朝幅员辽阔能人辈出,他输了也不丢人。
……
河岸,春水如黛。
微熏的春风里证光和尚脱了外面的黑色麻衣铺在地面,躺了上去,把那柄铜锤也取了出来。
“以前我遇到过一个人,他跟我说他就是佛。”墨非道。
“他脑子不正常。”
“你呢?”
证光和尚呸了一口道:“没想到施主竟然知道佛、和尚,阿弥陀佛,你们大汉人通常在背地里叫贫僧秃驴。哎施主,你刚才的话是要跟贫僧打机锋?”
“不是,我是想问问你是否虔诚向佛。”
证光和尚嘿嘿一笑。
一藏数的佛经他都翻烂了,也没觉得虔诚向佛有何好,还总想如何把大智大慧的世尊箴言著述给驳倒。
五千卷经,一个佛字,真能说尽这世间的理?
慈海苦渡。
又真能渡尽这世间的人?
佛说众生皆苦,可苦与不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必佛来普渡?话太矫情了些,理更是不通。
佛说造七级浮屠便有大功德,这话在“有漏善法”中明文记载,那天下人干脆都去学泥瓦匠建塔得了。
三静肉,七级塔,十年斋,还有更可笑的是将经文抄写千遍万遍。
求的是什么?
修的又是什么?
贫寒百姓哪有造塔的钱,抄经的纸与墨;真若做这些有无量功德,也早被那些锦衣玉食、脑袋上都磕头磨出茧子的老娘们儿们给刮分完了。
众生平等么?反正证光和尚活了二三十年也没有见到。
问他赤诚信佛么,这简直就是在扯淡,他拉着衣襟扇了扇风道:“贫僧本以为施主能调教出那么出众的丫鬟,必然会有高论,但听施主之言就有如吞了一口牛粪,真让贫僧恶心透顶。”
“你不信佛?不是来大汉传教?”
“传什么教,贫僧乃是大月氏的使者,我大月氏新建立了贵霜帝国,派贫僧来给大汉献表的。”
不是传教,墨非神色一松。
但证光和尚的脸上却有些不乐意,说道:“跟施主闲谈真是乏味啊。”
“那就谈点不乏味的,你一大脑袋和尚不拿禅杖,拿个锤做什么?此锤颇有几分煞气,显然是沾了人命的。”
墨非视线从铜锤上掠过,而证光和尚又故意向他扬了扬。
“防身,路途太远肯定要有兵器防身。”
“说起来你还挺有本事,竟然能独身从大月氏来到长安,这的几千里路可不容易走。”
证光和尚点头道:“阿弥陀佛,谁说不是呢?不过贫僧可不是一人来的长安,只是使团的人都死在了路上。那些人脑袋也不够精明,得了疟疾就知道口念阿弥陀佛,大部分都给病死了,以至于后来连个保护贫僧的都没有。幸好贫僧武艺尚可,下手也不犹豫,遇见马匪跟匈奴残兵一锤就敲碎他们脑袋,不然真到不了长安。”
这跟西游记书里的唐僧何止是大相径庭,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墨非听着他侃侃而谈,不由咧嘴笑了起来,就现在的“金蝉子”,说他在路上糟蹋了几个黄-花闺女都有人信。
有趣!
“大月氏国王怎么会派你来?”
“以貌取人了不是?贫僧虽然长的不甚俊美,可经书背的熟啊,我大月氏国笃信佛教,国君钦封我麻衣高僧。嘿嘿,这是条进阶的门路。”
证光和尚摸了摸秃头,“不过贫僧也对得起高僧这二字,一藏书的经书没有贫僧不通之处。人呐说也奇怪,本来贫僧是想驳倒世尊的箴言,因而看得也就对了,稀里糊涂的就成了高僧。”
说完他仰头躺在了地上。
白云悠悠,如千帆过。
但这里的天没有西域的天空那么高远辽阔,没有那么蓝。
他喜欢看云。
小时候在寺院里读经读得累了,便会躺在草地上看云,柔和的风吹过他的脸,明静的光落在他身上。
云舒云卷便是二十多年,经卷都被他翻烂了。
可他不懂寺里的其他和尚每天闭着眼睛敲木鱼是为什么,也不懂每天一遍一遍的抄写经文又是为什么。
他过得很糊涂。
真是稀里糊涂就成了高僧。
但人谁又能一辈子都过得明白透彻呢?对与错,是与非,太复杂。
三千世界更复杂。
到了纷乱无比处还不如一锤把什么东西都砸碎了。
顿悟,或许这就是顿悟!
这是他求的道。
没人懂。
他忽然斜了墨非一眼道:“施主,贫僧一直很像砸碎一样东西,可又不知道这是什么,你那位丫鬟极有慧根,请让她为贫僧指点迷津。”
“你想砸的东西,我倒知道。”
“是什么?”
“枷锁,有一个人在你身上套了一件永久的枷锁,你挣不开,甚至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阿弥陀佛,请施主说明白些。”
“佛。”
佛——
证光和尚忽然坐了起来。
没错,是佛!
他自小就在寺院里长大,接触的就是青灯木鱼、佛经法典,纵然后来年龄增长对佛经产生了诸多的疑问,可贯穿他这一生的还是佛,还是佛经。
逃不开,他一直就在拘束在这一个字里。
读佛经,心中有佛。
想要驳倒佛经,心中同样有佛。
这便成为了执念,执念越深,心里的佛影就越大,那副枷锁就越沉重。
呵呵笑了两声道:“多谢施主指教了。贫僧这柄铜锤看来似乎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墨非也笑:“留着可以防身。”
“这话倒不像刚才那么乏味了。”
证光和尚忽然纵声大笑。他年不过而立,想要破除那三千诸佛撰写佛经法典差得还太多,一佛字便如云遮天了,难拨的开。
只是作为金蝉子转世人,他心底总有一个几乎疯狂的想法,要自己的道超越所有佛的道。
证我见佛!
或许,金蝉子的离经叛道并未变。
墨非在后面看着他,觉得他皮囊之下的还是金蝉子,西天如来还没有把他的揉捏成麻木的提线木偶。
不知道唐朝他会如何?会成为一个虔诚而愚昧的唐僧么?
两人没再多说话,到黄昏时证光和尚独自回了客栈,他是大月氏使节,还有正经事情要去处理。
跟他这一世的交集也仅只如此,墨非这么觉得。
而第三天证光和尚便去朝见了汉宣帝,虽然他没有向宣帝宣扬西方教,但汉朝西边出现了庞大的贵霜帝国,对于汉庭不免有些威慑。因此汉宣帝为了巩固大汉边防,便起了设立西域都护府的念头。
这是后来几年的事,但西域都护府一旦建立,汉朝与西域诸国往来便会更频繁,西方教也会因此渗入大汉。
很微妙的联系。
或许西天如来也没有全部预料到。
但用不了多久时间西方教就会在大汉的土地滋生。
……
逝水流光,转眼到了第二年夏。
在凡间呆了一年半的墨非瓶颈越发宽松,但依旧没有刻意修行,每天只是酒馆茶楼等四处闲逛。
或跟耄耋老叟东拉西扯,或跟街边小贩砍价买菜,又或跟公子哥议论哪家的小妾长得水灵,几乎与凡人无异,而且这一年半没有动用任何仙术。
感悟到什么也不去想了。
这天傍晚。
墨非钓了两尾鱼回府,天气极闷,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他再次碰到了青玄姑娘。
其实两人也经常遇到,即便遇不到墨非也会隔三差五到明心楼瞧她。
但这位境界卓绝的姑娘就犹如冰山一般,极难接近,这么长时间墨非也就问出了她的名字而已。
青玄。
西游记书里同样找不到这个名字。
两人迎面而来,墨非向她扬了扬手里的鱼道:“送你一条?”
“不需要。”
“虽然凤后是派你来看着我,但咱们好歹认识一年多,用不着这么不近人情。上次你最后两剑都手下留情,我还没谢你呢,要不给那姑娘那几颗东海珍珠当谢礼如何?长安天气干燥,用珍珠粉搓脸再好不过。”
青玄冷眼看了墨神将一眼:“神将倒是越来越像长安的贵公子了。”
“多谢夸奖。”
“别挡道!”
墨神将收回了手里的鱼,侧身把路让开,不急不躁道:“青玄姑娘这是要到明心楼去喝茶么?最近我让新加了酸梅汤,姑娘不妨去尝尝。”
青玄没有答话,就已经从墨非跟前擦身而过。
淡如凉风。
显然跟这姑娘套近乎根本没用,想要从她口中问出关于十二劫诸天轮的信息,必须通过陪她练五十剑这一途。
但现在还不合适,墨非没有把握接青玄五十剑。
她强的变-态!
上回那主要的四十八剑压制了修为不说,还是临时悟出来的剑意,恐怕只发挥出她本来实力的两三成,万一下回她动用四成实力呢?
再等等,墨非的目光从青玄背影收回来。
回到府邸。
小公主敖明心正在院里纳凉,换上了寻常衣服,发髻也只插了木簪,这不但没使美艳减了半分,反而多一种平常难见到的素雅古朴风韵。
她手里握着一本书,额前青丝垂在上面,翻动着那缕青丝随之撩动。
本来是想下棋的,可漱玉丫头在四明学宫露那一手不仅技惊四座,还惊西域好几国的人,她的棋艺就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看见墨非回来,她眼里不仅多了一道细微幽怨之色。
这混蛋无耻之极,一年半的时间就引诱她把那套檀木春-宫上面的东西试了一遍,还压在了她枕头底下,丫鬟打扫时候房间无意翻到,不免议论。
小公主羞愧不已,这几天夜里都没有让墨非进东厢房的门。
但这种事宜疏不宜堵,跟把狼饿久了,就会吃更多的羊道理相同,因此只会适得其反。
墨非刚进了院子,便把两条鱼放在后厨里,洗了手,坐到小公主旁边往她的身上靠,眼睛往书上瞥了一眼。
“我在路上遇到青玄了。”
“嗯……”
“那今晚我就到你房里睡。”
这有什么关系么?小公主放下手里书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真是什么事你都能扯上边儿,但……妾身这几天有些补时,请恕不能伺候了。”
“那你就不怕我跟那两个俊俏小丫头勾搭上?檀烟体贴人意,漱玉灵巧宁静,其实也都是妙人。”
小公主嫣然一笑,但笑里有带着几分淡淡冷色,是笑是妒,难以分辨。
“这话还真气不着我,夫君要真有本事,不妨也把天庭的五公主御灵殿下也娶回来。对了,还有百花仙子,她可比我漂亮得多,衬心意得多。”
“这是深明大义啊?还是吃醋?”
“夫君以为呢。”
小公主起身,背着双手,身影在黄昏的光里变成一道窈窕的影子。
墨非拉她的手,她虽然被拉住了,但却表现的有点不情愿,似乎是真有些生气了。
“那今晚你到我房里来?”
“怎么敢呢?夫君住的乃是正房,只有妻室才能到正房入住,妾身可没那么大的福分,怕以后连东厢房都没资格住了。”
古代住宅极为将就,正房只有妻室有资格住,而东厢房则是仅次于妻室的位置,以东为上,就像“东宫”代表的就是储君。
此时小公主住在东厢房,这其实也是代表了一种地位。
仅次于正妻。
墨非自然不在乎这些东西,说道:“嘴是越来越厉害,不以家法惩治你不行,走了。”
说着就把小公主横抱起来,走到正房,踢上了房门。
家法……
小公主可是很懂这词指什么,羞怯而愤懑地瞪了他一眼。
…… 至尊西游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