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一度还算作热门词。
陈夕慵懒地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表—才刚七点。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那么充沛,明明大年三十鞭炮响了一夜,可他还是早早的醒了。
拉开了窗帘,一眼望去,楼下尽是爆竹碎片。
公元二零零年,大年初一。
陈夕这两天听到最多的词,就是新世纪。
见到那些叔叔阿姨们,也都得客气的说句:“叔叔阿姨新世纪快乐。”
这让陈夕从最初的感到时髦,变成现在的厌烦。
偏偏老爸还逢人就笑,硬拉着自己,非讲上几句吉祥话。
但今早的老爸表情有些严肃。
跟昨晚看春晚中鞋拔子脸嘿嘿直乐不同,现在的他神情认真,拉着自己恭敬地跪在桌子前,冲着两个灵牌叩头上香。
老爸说那里面住着的是爷爷奶奶。
在陈夕很小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会住在两个木牌里。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他凭着自己敏于常人的注意力和洞察力,竟慢慢通过老爸与别人的交流,生活的细节,弄懂了些什么—
一九六六年,河东省的某个小县城降临了一个男婴。
老实巴交的父母期望他能一生平平安安,所以取名叫陈平。
但无论什么时候,老实人总是容易被欺负的。
在陈平十岁那年,他还记得去做工的父亲临走前,揉了下他的脑袋,笑着说要给他捎回一个香喷喷的烤地瓜。
可到了夜间,陈平等到的不是烤地瓜,而是一张惨白的被单—
下面盖得是早已冰冷多时的父亲。
父亲因厂里的过失,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
而懦弱的母亲,在各方压力下,选择屈服。
懦弱带不来安宁。
原本不太常见的亲戚多了起来,所有人都想从父亲的遗骸上咬口肉。
姑姑叔叔,婶婶舅舅...
所有的亲戚都有一个目的,借粮借钱。小陈平目睹了母亲一天天垮了下去,终于有一天,倒在了缝衣台上,再也没有醒来。
饱尝世事的陈平处理了丧事,而后仗着自己的好体魄,巧合的参了军。
从此,他就再也没回过故乡,那个伤心的地方...
收起了思绪,陈平眼角有些湿润。
背对着陈夕,他将灵牌收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身笑对陈夕道:
“你叶叔叔一家中午要过来,算了下,你和未央也有小半年没见了吧。”
陈夕忙点了点头。
从几年前的饭店偶遇后,两家便一直保持着联系。
陈夕知道,叶远飞是老爸很好的朋友,还是战友。
不管怎样,陈夕与叶未央一年总能见上几次。
陈夕今年十一岁,叶未央十岁。
叶远飞曾笑说这正是订娃娃亲的好时候,而陈平对此总是笑而不语。
......
中午,窗外的天有些阴,不见暖阳。
厨房里陈平正叮叮当当地做饭,而陈夕却突然开始思念了那久未谋面的母亲。
叮~~
门铃长响,陈夕开了门。
提着年货的叶远飞率先而进,接着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叶未央的母亲,于萍。
这人也不是生人,陈夕曾在父亲的房间里找到一张相片,是三位笑靥如花的美女合照,一位是他的母亲,一位就是于萍。
叶未央则走在最后。
十岁的叶未央,风华初成,巧笑嫣然,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一米五多的身高,身材出挑,与其相比,陈夕倒像一根豆芽菜。
“好久不见了,今天天可真冷。”
“是啊。”
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而陈平陪叶远飞夫妇聊天。
过了会儿,陈夕与叶未央在房间里对坐。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
叶未央对陈夕来说,就像一个公主—
叶远飞早年下海经商,如今身家颇厚。陈夕曾去过他那奢华的豪宅,三层别墅,环境宜人。
叶未央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伸手即来。
而陈夕从小到大,有的只是形同虚设的母亲,家里也只是七十平米的小房子。他想不通,如此发达的叶远飞,为何与政府小职员的陈平如此亲密?
陈夕感觉有些别扭,屁股像针扎一样。而叶未央则安静地坐在床角,两手交叉放在膝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久以后有个词,恰能形容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
冰山女王。
“那个,你吃不吃薯片,还有巧克力?”
久违的沉默后,陈夕开了口。
但刚问完,就觉得有些后悔。
真是笨,她怎么可能缺这些。
可出乎意料的是,叶未央直接走到他面前,拿来一袋薯片打开,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转过头来,嘴角沾些薯片渣,俏皮道:
“我说,你为什么叫陈夕啊?”
一句话,让陈夕有些哭笑不得。
“也没什么,因为我爸姓陈,想取一些好记的名字,所以就想到晨曦。可是那个曦字太复杂了,所以,就叫陈夕啦,你呢?”
叶未央轻笑,露出亮晶晶的小虎牙。
“我啊...听人说,我出生的时候,刚巧在午夜十二点前。我爸请人去取名字,人家听说这件事,就叫未央了。”
“叶未央,夜未央...”
陈夕轻呢喃了声。
她在陈夕面前晃了晃手,有些看神经质的眼神。
“喂,傻了?”
陈夕腾地站起来,有些尴尬,又突然听到陈平喊开饭啦,不由分说拉起了叶未央的手。
而等拉起来,才发现有些不太对,回头看叶未央,却是一脸淡定,反牵他的手走向饭桌。
桌上的三人看着两人牵手而出,神色各异。
这一顿饭吃得与以往有些不一样。
尽管桌上还是说说笑笑,但陈平有些拘谨,叶远飞则是开心,于萍有些戚戚然。
也唯有陈夕与叶未央,吃得是高高兴兴。
临走时,两个孩子恋恋不舍。
“陈夕,过一段时间再出来玩啊...”
叶未央不舍的拉住了陈夕的袖子,陈夕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人们看在眼里,各有心思。
陈平站在窗前,看着叶远飞的奔驰开出巷子,怔怔不语。
车内,叶未央在后座睡着了。
于萍宠溺地看了看后视镜,转头对开车的叶远飞道:
“远飞,你真的打算这样吗?”
叶远飞表情很淡然。
他想点根烟,又想起了车内还有女儿,所以两手搭在方向盘上,食指中指来回敲击。
“不是我决定的,关键是随缘...你也不用多想,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叶未央在后座上悄然翻了个身。
她梦见,跟陈夕在高塔上,一起看远方的落雪...
二零零年,农历初一,江宁城无风无雪。
......
三年后,陈夕还是会怀念那个大年初一。明明很平常,可就是忘不掉。
也许,每个人总会有一些平凡的东西沉在心底吧。
他转头向左,怔怔地看向窗外。
红色的夕阳染红天空,校边的杨树开了花,落在地上,像铺了一片地毯,极是美丽。
在讲课的老师不经意瞥了一眼这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刚想出言训斥,突然铃声骤响,便只能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下课!”
学生们顿时嗨了起来。
今天是周五,大家都特别高兴,吵闹声连着包书包的声音。
陈夕静静地坐着,好像周围一切与他无关。
等到人几乎走尽了,他才潇洒地拿起书包,单肩背着,出了教学楼。
五月的晚风,和煦轻微。
晚阳拉长了他修长的身影,初二的校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一米七多的个子,干净的寸头,不算完美但棱角分明的面孔。
如果不注意他嘴角偶尔浮现邪气的笑,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
他走到门口,四处望了望。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带着欣喜的声音:
“陈夕!”
他转过头看去。
只见一个倩影立在那里—
柔顺的长发有些凌乱,紫色束腰的连衣裙把体型修饰的刚好,可人的面容带着笑意。
周围的男生频频回头,只想多看几眼。
豆蔻年华的叶未央,风情正好。
陈夕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向前跑去。
今晚叶远飞请客吃饭,他问过,所在酒店的后边,就是情人约会爱去的玄武湖。
两人面对面,叶未央笑道:
“走吧,车在那边停着。”
陈夕没说话,只是亦步亦趋。不贴着她,却也不让她走远。
晚风吹过,微微吹起了她的长发。
陈夕在后面伸手,刚刚从她的发间穿过,脸上带着似是憨傻的笑意
有时候,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未必敌得过真心人的一个笑容。 流光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