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云这个称呼后,苏洛平静了许多,仿佛这个称呼本身就具有魔力。
他想了想,还是带着些悔意对齐观海说道:
“其实,我本来打算等以后再告诉你,但现在看来,这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齐观海眉毛一挑,表现的很有兴致,浑然不像将大难临头一样。
“一个多月前的那场绑架案,最后将我女儿救出来的人,并不是王宝山,而是陈夕。”
齐观海眼神微沉,脸上表情并无起伏—直到听到下一句前:
“准确的说,你们那天在会议室,看到的都是假象...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小子安排的,无论是抓出刘伟也好,找出石头镇也罢,这跟我都没什么关系,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下,似乎觉得接下来这句话对齐观海来说有些残酷。
“...最重要的是,你可以认为,他那天耍了所有人,而薛明也是被他活活玩死的...那天夜里他去山间的亭子,并不是我对外人所说,安排他去当诱饵,而是他自己要求这么做的,为的,就是斩草除根,不留活口。”
齐观海听到不留活口四个字,忽地感觉脖子冷了一下,带着疑问说道:
“你的意思是,哪怕薛明...”
话没说全,因为他还在质疑,但苏洛帮他把话给补上了:
“你想的没错,哪怕薛明没选择自杀,他也会想办法,让他被狙击枪爆头...以这小子的胆识,这不是什么难事。”
难得的沉默。
齐观海从苏洛进门到现在,已经表现出各种情绪,但唯一没有的,就是恐惧。
但他现在听完陈夕被隐藏的事迹后,终于露出了一丝胆寒。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一定要置薛明于死地?这不合情理...”
苏洛无法回答他的话,因为他也觉得这不合情理。
但世上不合情理的事很少,大多数事总还是能弄清楚个子卯寅丑。
如果现在站在齐观海面前的不是苏洛,而是他儿子苏望月,那他一定会跟这位叔叔掰扯掰扯,为什么陈夕一定要弄死薛明,再跟他说说,一个可怜女孩子的悲惨,最后,甚至不介意对他破口大骂:你究竟是脑子有多进水,才去想到要招惹这头怪物?
可惜,苏洛并非苏望月,所以,他给不了答案。
但这样,却更让齐观海觉得不可思议,继而慢慢恐惧。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跟所有人渊源都极深,看似温和,实则行事无比狠辣的人。
想到此,他抬起了垂着的脑袋,打量起苏洛来。
也就打量了片刻,他转身走到了办公桌的后边,弯下身子,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包烟。
软盒的中华。
到现在,办公室内仍是没开灯,所以他只能借着月光和鱼缸的亮光,扣开了封皮。
“从云走后,我记得你就再没抽过烟,而我在老婆没了后,也戒了这口...这包烟,还是从齐彬身上没收来的,看来当时没扔,是个不错的决定。”
边说着,他抽出了一支来,递给了苏洛。
苏洛只是叹口气,便接了过去。
齐彬被没收的,除了烟之外,还有个古铜色的限量版zippo打火机。
齐观海的大拇指一动,暗红的火苗就在他的手上噌的窜出,带着很好听的金属声,像安南某个小溪边的流水声。
幽幽的火苗照亮了两人的脸,两张经历了岁月考验的脸。
两口烟雾在办公室散开,两个小红点燃烧在半空。
也不知是吸了几口后,齐观海自然地说出了适合这个场景的话:
“苏洛,如果云没死的话,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呢?”
苏洛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说道:
“其他的不知道,起码陈平不会让他老婆跑去法国,两人十年不见面。陈夕也不会从小就不见母亲,而你,今日也肯定不会被他算计。”
听到此话,齐观海突然笑了起来,可能是笑得太猛,猛然间咳嗽了好几下。
等到气顺了,他上气不接下气道:
“陈平自己留不住人,这又怪的了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云的妹妹,是叫连寒吧?别问我怎么记住这名的,谁都能看出来,你当年有多爱她。”
被人揭穿了老底,苏洛却并不气恼,很正常地回道:
“我是很爱小寒,到今天我也敢这么说...但你太小看陈平了,应该说,所有人都太小看陈平了。”
美滋滋地吸了口后,他才说道:
“你别看如今叶远飞像是风生水起,但这始终是空中楼阁,而陈平看似默默无闻,但如若没有当年的事,他的成就绝对会比叶远飞高很多。”
“哼,云还在的时候,你就这么说陈平,而且每次出任务后,你也总愿去找云和陈平喝酒,但你没发现,陈平总在亲近叶远飞,而疏离你吗?”
这话说的有些怨气,因为翻开当年的账本,就是一团麻线—剪不断,理还乱。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齐观海对苏洛冷落他的事,耿耿于怀。
尽管云真如云彩一般,始终压在他们头上,但人家是真正的强大,可陈平,算是什么东西?
丫就是一土里土气的农民!
苏洛自然听出话中的怨念,并未答话,任由烟蒂啪嗒啪嗒落在红木地板上。
齐观海此时已了然,哪怕隔了十五年,但那些人还是那些人,苏洛当年的看法,到今日也不曾变。
他一时感觉有些无趣,似乎聊过往并没什么必要,但却听苏洛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都很庆幸,有你这么个朋友。”
“这世上多些像云,陈夕这样的人,固然很不错,但我跟云,从不是朋友,他于我而言,更像是位兄长,只可远观而已。但你不同,你才是我苏洛的朋友。”
这一番话,说的很平静,却让齐观海的双眼竟微微湿润。
他等这句话,可谓等了许多年。
从前他以为,只有云这样的人,才配做苏洛的朋友,所以,他努力地想赶超,结果,却发现他跟那人的距离,竟越来越远。
后来,云死了,他就更没有机会去超越他了。
直至今夜,听到了苏洛的话,他才觉得,了却了一桩心愿。
人都是感性的,没有绝对理性的动物。
他将烟头踩灭在脚下,突然问道:
“为何你也跟我一样,一直称他为云呢?”
苏洛闻言,表情变得有些难过,淡淡道:
“因为,只有云最后才会死,连天不会。”
齐观海想了想后,明白了话中的意思。
因为连天是与人无争,温润如玉的,所以,他不会出事。
但云不一样,他就像一把刀,锋利的只能逼人后退,不肯妥协,最终一步一步,走到了死角。
连天和云,看似是姓名和称号,当你抬头望天时,能连成一片,占据大半个天空的,除了云之外,可还有别物?
但云终究不是连天,所以,云和连天,都死了。
死在了不想被云遮挡的人手里。
齐观海一度认为,如果连天是云的话,那么那人就一定是高悬的太阳。
云终究会散去,但太阳却是永恒,阳光会永远照在那群人的心中。
但直到云没了,他才意识到,原来太阳也不是那么温暖,它也会在黑夜中消失,它也会不再散发炽热,而是寒冷。
那人从不是暖阳,而应该被称作寒阳。
他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彻底栽了,算是步了张见虎的后尘。
所以,有些困扰他心中的事,他想要搞明白。
虽然,这些事跟他关系并不大,但这就跟小说挖坑一样,偌大的天坑,就摆在眼前,而却不去填坑,这就是真坑了。
更何况,那些事他还是以第一视角经历的,更是想要问个清楚。
于是,他又递给了苏洛一支烟,说道:
“这么多年,总算听到你叫我一声朋友,那有些事,我这个朋友就想问问了。”
苏洛虽是面不改色,但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想,不会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果不其然,他的第一句问话就让苏洛不知如何作答:
“当年,是谁下的手?”
这里问的很清楚,是大家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就是连天的死绝非偶然,一定有人下了黑手。
苏洛斟酌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说,但齐观海却哈哈大笑道:
“你知道,那天见你儿子被困在房间,我想到了什么吗?”
这说的是绑架案发生那天,苏望月一直被严令软禁在酒店,不能出房间半步。
苏洛不懂他的意思,好在马上有了解释:
“我想到了,十五年前的那晚,也是下着大雨,当时在谅山,你也同样被看押在一个小黑屋里,不能出来。”
他的笑声突然收起,冷冷地作了句补充:
“就在云死的那一晚。” 流光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