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海县浦口,人来人往间,太阳一晒,空气中带着一丝鱼腥味,靠海又临河口,这里到处都是渔民或者贩水为生的人户。
八月里的天,早都已经热透了,这会小码头上的那些苦力们,早已甩开光着膀子干起了活来,一代代鱼干尤其是附近盐场的海盐,被苦力们抬上小舢板,百多年来,这里一直如此,似乎从未有多少改变。
浦口镇北,一座高门楼,后面是二进式的宅院,那门楼带着门厢,黑漆底子镶铜钉子的厚实木门,门上的匾额从右向左右横书金字“世代书香”,门厢上的对子字字飘逸。
“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这门这书,似乎都在提醒着,这户人家和周围那些依盐而生依渔而生的大户人家有何不同,至少这门,这书都表着这家是书香人家,在东海县,有谁不知浦口孙家是耕读传家,虽居于商口,却从未涉及商事。
正堂上,孙老爷正在喝茶,五十几许的人了,却也是精神矍铄,瘦而不柴。前额光亮,耳际以后,花白头发向后归去,颔下细长花白短须,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
此时他坐在那里,放下茶杯之后,眼睛不时的扫着站在面前的长子,脸色变得越发的严肃下来。被爹这么上下打量着,孙益存心里多少有点发毛,也跟着看自己,没啥毛病啊
于是便就冲爹笑笑。
“益存,你这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吧”
“满算三月正”
孙益存连声应了句。
“那,这衣裳总该换一身了吧”
低头看着自己那身西装和铮亮的皮鞋,再看看这屋子,孙益存终于知道是那里惹爹不高兴了,原来就是自己的这身衣服。
“不瞒爹爹,这不,今个要去徐州,找洋行买窑场的机器,换了,就让洋人轻看咱了”
哼一声,抬眼看着自己这留洋留了一半,就带回来一个大肚子日本媳妇的儿子。
“不想让洋人看轻了,不是看你的衣裳皮鞋,更不看铮亮的像牛添似的头发和金边眼镜,靠的是本事,只要要本事强了,洋人自然就不敢小瞧了”
这话说的是有理,可听到孙益存的耳中,却只让他的脸一阵燥红,爹这不是明着说自己嘛
放下茶杯,盯着儿子。
“这可是咱孙家第一次涉足商海,若非”
若非当初朝廷取消了科学,自己这儿子又咋会去日本,孙家又咋会涉足商事。
“这次咱家那几千亩地没了孙家可就全指往这了”
孙家的在河南的地,都被铁路公司征了,就只有河北还有百多亩地,家里没个进项可不行,最后,还是自己眼里这不成哭的儿子指了条道儿。
“爹,您就是放心吧”
孙益存没个正经的笑笑。
“现在这连云港在那大兴土木,这用的洋砖,除了自己的砖厂产的,剩下的可都是从上海运来的,就是附近的那些土砖厂,砖价也是一天一个见涨,别说咱们建一个砖厂,若是照这么办下去,怕就是再建十座砖厂,也不见得生意就差了,再说咱们造的洋砖,那砖烧的结实,产量大,到时公司自然会用咱们的砖,而不用土砖”
“那他们自己的砖厂呢”
“爹,那是什么样的公司,像这样的大户,现在之所以自己烧砖,那还不是因为这连云港没有洋砖厂,照我说,只要咱们的砖厂一办成,到时保不齐挤了那些土砖厂不说,甚至还能把的砖厂买下来。”
瞧着儿子说的那般自信,孙老爷子点头嗯了一声,他之前曾去那里看过热闹,几千人,上万人干活的场面,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虽说,这个儿子不成器,可再怎么说也留过洋,而且,任何人都知道,只要这公司建火车站,盖房子,就需要砖瓦,若是真建了洋砖厂,怕这生意还真不错。
“成,那你去吧,不过你要记住一句话”
一抬眼,放下手中的水烟袋,孙老爷子的方脸上显出了一丝不怒自威气质来,双眼直盯着儿子,他却又突然叹了一声,接着又说话时,声音却并不大。
“咱们孙家打从大明朝起,就是耕读传家,虽说家训无禁商之训,可咱孙家这书香门弟,在这苏北,也算是世人皆知,虽说,现今孙家将涉商海,然你需计一句话,做人凭良心,做生意更得凭良心,人无良心,无立于世间”
说罢,孙老爷子喟然长叹,眼中似有泪意,向外边看着。
“益存,咱办厂的这一万五千大洋,除了家里原本存的,还有卖地的,还有你舅的五千大洋,这钱看来不多,你可要知道,亏得你姥爷在前清做官,留下点积蓄,要是种地,从咱们苏北的这劣地里刨这五千大洋,那是好几辈工夫呀就是这些那也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孩子,好好珍惜呀”
听着这话,孙益存连忙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去吧”
摆摆手,孙爷子又低着头吸起了水烟袋,似乎没说过先前那番话一般。
清晨,在徐州唯一的一家西式餐厅内,孙益存坐在餐桌,虽是盛夏,但他却依然穿着薄西装.打着领结,衬衣雪白,抽着香烟,手摇着红酒,偶尔的,他会把视线投向饭店外,看着这徐州城,感叹着城市的差距,在他的眼里,这徐州除去这间西餐厅之外,并不见得比东海县强多少,这中国,若是论起城市,恐怕也就只有上海了。
嗯那还得是租界里头。对顶多还有一个青岛
昨天,不过是刚到徐州,他便同步其洋行徐州分行签定了轮窑合同。
“三座十八门轮窑,年产一千五百万块红砖”
此时合计着未来砖厂的规模,他显得有些得意,他甚至看到那些一窝蜂似的要土窑厂的土财主们,到时候哭的模样。
“一群没见识的土老财”
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恰好一个女侍应生走过去,孙益存连忙地用眼追着看,这正是他选择在这里吃饭的原因,不仅仅只是因为这里的西餐,更多的还是因为这里的服务员是女人,女人总比那些店小二更让人赏心悦目。
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女侍应生回头一笑,而孙益存则连忙举杯还礼。
“叮”
这时,饭店的门突然推开了,听着那轻脆的风铃声,孙益存朝着门外一看,只看到先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长袍的四十几许的中年人,接着又有一位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只是一进屋,孙益存便傻了眼。
虽说那少年穿着一身衣袍,可看在孙益存眼里,虽是一袭青衣袍,可却能显出几分风度来,准确的来说是气质,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大家公子才有的那股味,直到他们坐下的时候,见那少年把视线朝自己投来的时候,孙益存连忙移开了视线,可耳朵却是坚起来听着那边的动静。
“明泰,知道为父为何让你与我一起来这吗”
将手中餐薄递给服务员后,中年人笑看着那少年。
看来这是一对父子,孙益存在心里嘀咕一句,这会他能感觉出来,这一对父子,怕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视线朝饭店外投去,一辆西式马车停于路边,马车边还站着两个人。
“爹自然有爹的安排”
少年轻语一声,脸上还带着笑。
瞧着这父子两的那副样子,这会孙益存整个人变得都极不自在,人家身上的那嗯,那味,可和自己这刻意拿捏出来的东西不一样。
“说是为了生意,可之所以让你来这,是想”
这会那中年人语稍顿,轻啜了一口茶。
“上次他在京城时候,没有机会去拜访他,当时是不得其门啊”
中年人自嘲一句,接着又是一笑。
“这不,两月前,他派人来天津洽谈业务,所以,这才有了机会”
见儿子似乎没什么兴趣,中年人却依然带着微笑。
“这次,之所以带你来这,就是想你见一见他,跟在他身边学学,总能学着些东西,要知道,如此年青,便成此事业之人,岂是常人,明泰”
跟在他身边学学
瞧着这父子两的气质,一时间孙益存还真不知道,像这样的人,来徐州和谁学个什么。
“是明泰一定不会让爹爹失望”
那少年语中尽是恭意,这倒是让孙益存想起留洋前的自己来,那会自己不也是这样,对爹的话极为顺从。
“老头,你也就这两年的好日子”
想到这公子哥儿不出几年,没准就当真成了一位公子哥儿,孙益存倒在心下一阵偷乐,这人那,总会变的,这会越是顺从,过几年,就越会
孙益存在心里偷乐的时候,女侍应生已经把上了主菜,这会突然传来的一句话,差点没让他笑喷出饭来。
“明泰,来告诉为父,这刀叉,应该怎么个使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