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
漂浮在满是陨石和碎冰的小行星带,安斯年不是神,身上却闪烁着瑰美的蓝芒,近乎于神。
打开第五道基因锁,出乎意料,他的外貌不再进一步朝着“怪物”方向变化,而只是单纯的蓝光愈盛。蓝莹莹的晶光从内而外,从上到下,一点一滴爬满安斯年全身。
不再只是体表的青筋,蓝色晶光染遍了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就连身后邪恶狰狞的肉翼和头顶充满魅惑气息的小角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蓝光。
“安斯年,酷诶!”白月光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曼哈顿博士,区别只是长了翅膀和小角,还有不是一个大光头。”
“闭嘴,虽然我很喜欢《守望者》,但并不意味着我就想当里面那个甩着下体的光头暴露狂。”
安斯年的话音刚落,下一刻,恶魔般的翅膀和小角共同脱落,并融化成一种类似浆糊的胶质状液体,像大茧一样将他层层包裹。
与此同时,一道猛烈且无形的波动以大茧为中心,向着四周蓦地散开。引力场在这一刻降临,像一张邪恶的渔网,巧妙且准确地笼罩住了小行星带的陨石和碎冰。
谷神星、爱神星、智神星、婚神星和灶神星,还有那些数之不尽的小石块和小碎片,在这一瞬间都朝着一个方向靠拢。
安斯年是小行星带变革的中心,层层岩石和冰片将他包裹,一层一层,最终形成了一个更大的茧。
或者说,一个更大的行星。
他成了一颗行星的内核。
可这并不是结束。
爱德华的计划已经明了,可爱德华梦中少年的意图却始终如镜中花水中月。安斯年先前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自己做些什么,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顿悟感。
不管是成为“观察者”,或是超脱宇宙成为更高维度的存在,他明白自己都得利用引力打破时空的桎梏。
于是,在这颗新诞生的行星内部,安斯年的身周开始产生剧烈的爆炸。行星内部的核聚变改变了行星的外貌,远在地球之上,人们抬头眺望苍穹,天空中出现了一轮新的小太阳。
安斯年从核聚变释放的惊人热力中汲取能量,蜷缩在小太阳的内核之中,他耷拉着眼皮,闭上眼睛像一个可爱的睡婴,又像身处母亲温暖子宫的胚胎,灼热的火焰像温暖的羊水一般将他包裹。
可这还不够,在太阳系无法制造更大引力场。庞大黑洞的出现将吞噬太阳系的一切气体、尘埃和行星,他必须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但是去哪儿呢?
银河系是棒旋星系,有多条旋臂,太阳系只是位于猎户座悬臂和支臂之间微不足道的一点。安斯年选择了距离地球大约9000万光年的一个矮星系,并利用梦境增强现实,进行超远距离的空间跳跃。
矮星系名为马卡良117,位于北斗七星的斗勺之中。
立身于荒凉死寂的宇宙之中,安斯年依旧被那颗熊熊燃烧的小太阳包裹。矮星系是光度最弱的一类星系,他的出现成了这一整片星空中最亮的一颗。
离开太阳系,也就意味着没有了顾忌。
小太阳内核中的安斯年睁开了双眼,与此同时,他的感知同势不可挡的引力场迅速朝着四周蔓延而出,一整个矮星系的天体和尘埃都在这一刻为之一顿,随后朝着安斯年所在的方向靠拢。
不单单只是马卡良117,安斯年的引力场一点一滴朝着四面八方笼罩,甚至还覆盖了数千光年内的所有星系。
无论是恒星、白矮星,还是红巨星,所有的星云、尘埃和天体都不约而同受引力场影响,朝着宇宙中某个矮星系中的奇点塌陷。
可这远远不是结束,在宇宙之中,不仅是马卡良117,银河系和河外星系的各处,都出现了安斯年的梦境幻身,而每一个幻身都带来了一系列吸附、核聚变和塌陷。
庞大的宇宙生命造就冰冷无情的黑暗,在这黑暗和繁星之中,无数个黑洞在浩瀚无垠的宇宙形成,无数个安斯年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中心与明亮的气体圆环。
当吸积气体过多,一部分气体在掉入黑洞视界面之前,在磁场的作用下沿转动方向被抛射出去,形成喷流。
安斯年在这一刻掌控了整个宇宙,不仅是宇宙的引力,还有宇宙毁灭的宿命。只要他想,一个念头就削弱引力的束缚,使得整个大宇宙倾向于“大撕裂”的结局。
可这并不是他的目的。
引力场还在加强,他还在朝着更深处坠去。
他在制造黑洞的同时,也成了黑洞。
他的身体强韧到即使可怖的撕扯力也无法撕碎,因为他就是起点,他是一整个世界中心的奇点。
坠落,坠落,坠落……
人生就是不断地坠落,安斯年在塌陷的现实和扭曲的时空中不断下坠,像一个跌入无底深渊的孤独孩子。
黑洞吞噬一切,包括光线,但诡异的是,在下坠过程中,安斯年在恍恍惚惚与神志不清之间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光。
洋红、浅红、绯红、深红、猩红、皇家蓝、海军蓝、道奇蓝、国际奇连蓝……赤橙黄绿青蓝紫,数之不尽的缤纷色彩在他眼前上演,就像画家打翻了颜料盘,亮彩炫光像涌动的河流一般朝着他的双眼奔袭而来。
一种奇妙的愉悦在他内心上演,刺眼的光亮令他的双眼有些不适,可视神经的痛苦并不能阻挡视觉上的美妙体验,就好像痛苦从来都不是苦难的根源。
尽管此时此刻安斯年置身于奇点内部、未知的时空之中,可他却产生了一种近乎飞跃的心灵体验。他的心智像支离破碎的金属框架,被打碎也只是为了更好地重塑。
不破不立。
彩虹般的光亮无穷无尽,在这被动接受的过程中,安斯年的内心没来由产生一种预感——他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星际穿越。
光线交织编造成了河流,在漫天炫光之中,安斯年隐隐约约看见了尼安德特人在荒凉的远古追逐猛犸和野兽,斯巴达的三百勇士在列奥尼达斯的率领之下于温泉关抵御波斯大军、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类用笔墨谱写《神曲》、用画笔造就《最后的晚餐》,21世纪的喷气飞机飞翔于层林尽染的尽头……
应该还有很多画面,但现在的他只是在彩虹般的光亮中被动接受,能看见的也不是一闪而逝的寥寥几笔。
可安斯年还是从中领悟了什么,当他想撇开这层笼罩在具体事物表面的迷雾,下一刻,他就发现霓虹彩光消散,自己漂浮在一个诡异的镜面空间。
或许,用镜面空间来描述并不恰当。
因为在这一方时空之中,再没了时间的桎梏,无数个画面纵横交错,映入眼帘的每一丝最细微的景象即使是用尽人类匮乏的语言也无法描述,就像一个根本不存在于四维时空的超立体内部。
可这是五维时空吗?
当疑惑在安斯年的心里诞生,答案就自然而然随之浮现。
这还不算更高的五维时空,这只是站在四维空间的大门外,回首眺望三维空间的世界。
在这里,世界就静静躺在他的脚下,过去和未来一览无余,像掌心复杂的纹路。
站在这里,安斯年能看见这一整个宇宙的历史进程,甚至,他能看见一年前的天空被虚构的火海染红,而自己逆着人潮奔跑,跌跌撞撞得活像一条破落颓丧的狗。
除此之外,安斯年甚至还看见了无数发光的小亮点,像繁星灿烂的夜空,照亮了一整个世界的黑暗和孤独。他知道那是这世界上每一个智慧生物的意识活动,大脑中存在着海量的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电子,意识正是从这些电子的波函数的周期性坍塌中产生。
出于好奇,安斯年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触碰价值连城的精美花瓶那般,轻轻点了一下其中一个镜面。
每一个镜面都在不断变化,画面在流淌,当安斯年的手指触碰到镜面,他的举动直接触发了一年前的学院卫星。
卫星正在捕捉乌斯怀亚以南,近南极洲冰冷大洋上的画面,安斯年的触碰意外改变了卫星的指令,一道无可匹敌的明亮光柱从天而降,死光像死神的镰刀朝着耶格尔落去。
画面中,一年前的“安斯年”用微型黑洞吞噬了死光,拯救了耶格尔和瓦伦蒂娜。
画面外,一年后的安斯年呆立在原地,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因果轮回的荒谬感和顿悟感。
原来一切都是注定,一切都是命运。这个世界是顽固的,会自我矫正,会自我修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间就是一种线性连续,而线性连续是一种允许变量发生的模拟,其中又有咽喉点。
安斯年是那个变量,或者说每个人都是变量,但算法将无数种可能收敛在一个单一的瞬间,在那些咽喉点,或者说节点之上,可能性只有一种。
即使做出不同的选择,有着再多的平行世界,路线也是流动的、连续的,而节点是固定的,不会改变的。
命运就是随着波函数坍缩,成千上万条路线在一个节点交汇,然后再次分歧发散,接着再次交汇、发散……
一次,一次,又一次……
也就是说,不管安斯年当初是否冲向火海,世界的时间线也总是会收束,他总会加入学院,只是也许是以不同的方式。
“蠢驴,快看!”鹿圆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内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安斯年低头,回过神来,视线投向自己的胸口前方一米处,尼普顿经由薇薇安之手转交给他的超立方晶体此时此刻静静悬浮在虚空之中。
银白色的金属盒自动打开,黯淡无光且无色透明的晶体脱离盒面,无声旋转。
注视着那颗漂浮的晶体,一种奇妙的预感像一道霹雳击中安斯年的心灵。
于是,他伸出手掌,握住那枚超立方晶体,数千万道近乎梦幻的炽烈光线在这一刻迸发,像焰火在喜庆的新年绽放。
光火无形无质,只是纯粹的美。
可人的眼球之所以能看见东西,靠的就是视神经的感光细胞。光火多姿多彩,看似迷人,却在这一瞬间将一幅幅画面投进安斯年的瞳孔深处。
在这一刻,他看见了一名少年。
一名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眉眼颓丧,面容抑郁愁苦,眼神像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似的。
“知道洞穴之喻吗?听过全息宇宙这一理论吗?”和安斯年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开始说话。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曾经设想了这么一个洞穴,洞穴里面的人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而他们只能看到世界投影到岩洞石壁上的暗影。他们在阴影中看到的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火光摇曳,阴影晃动,对他们来说那就是真实。如果你们要让他们看看真正的世界,他们就会不适应外界的强光进而抗拒。”
“以此类推,如果你并不是在岩洞中,而是在外面的世界呢?只是我们所存在的没有那显而易见的阴影。因为我们投出目光,却没有在真正去‘看’,一如我们活着,却只是本能地活着而不去思考生命的意义和行动的目的。”
“人们活在虚妄之中而不自知,因为人们相信通过被欲望蒙蔽的扭曲的模糊的棱镜,他们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世界。”
“但还是有区别的,这并不像洞穴中的比喻——人本身就一定是真实的,而暗影是虚幻的。”
“我们的世界没有那么简单。”
“在这里,对于唯心主义者和少数极度自我中心的独裁者来说,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都是暗影,他们的脸,他们的生命,都是虚假的,因自己的感知而存在。我思故我在,这是自恋狂的错觉,他们认为只有自己是真的,他们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其他人只是暗影。暗影是没有感觉的,因为他们都不是真的。”
“但事实,如果大家都活在岩洞中呢?我们的世界就只是一个大一点的洞穴。那么没人是真的,连你也不是。直到有一天你醒来离开那个岩洞,在暗影中待了一辈子后,看到外面的世界肯定很奇怪。”
“我们的世界,看似存在于三维空间,可实际上却是二维的。就像全息宇宙理论设想的那样,我们的世界是一副二维平面投射出的三维全息影像。”少年挠了挠头,继续说道,“宇宙是一个各部分之间全息关联的统一整体,这么说可能很难理解,所以不如换一种角度。”
“如果我说,我们活在一本小说之中呢?如果我说,我们的世界就像我们平日里看的电影、动漫,只是被人虚构的一个故事呢?就像高维生物无法进入低维层面,即使是创造故事的人也无法感知我们是否真实存在。”
“诚然,如果我们只是一个故事,那么作家或编剧就是这个宇宙的创造者,而读者和观众就是这个宇宙的观察者。可即使是创造者,也不能洞察我们的存在,人们可能看我们的故事,却未必清楚我们的存在。”
“这给了我们机会,要知道,我们不能活在一个生死存亡取决于观察者是否捧场的世界,我们不能像是被人细看的蚂蚁那样活着,我想我必须得为这个世界谋一条真正的出路。”
“继续吧,安斯年,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了很多。”少年认真说道,“继续下去,完成这个循环,我们会超脱这个宇宙的。”
少年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可他的动作姿态,还有说话的神情却和安斯年如出一辙。
“那个少年就是五维生物?”
“看起来真的和安斯年一模一样。”
“可是他说的宇宙和世界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不是一模一样。”安斯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因为,那就是我啊。”
他顿了顿,松开握住超立方晶体的手。
“在进入这个镜面空间的时候,我在炫光之中看到了一整个世界,从史前远古到21世纪,我以为是我们这个宇宙,但我错了。”安斯年神色古怪地说,“我就像一只跳出水面的鱼,看清了两岸的色彩,我在光亮之中看到的是外面那个真实世界。”
“可是,你怎么会说那个少年就是你?”鹿圆不解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这个镜面世界尚处于这个虚假宇宙的范畴内,因为高维生物将无法进入低维层面,我还留在这里是为了确保时间长河源源不断。”安斯年喃喃自语,将心灵的幻象开放给脑海中的众人,“我看见了过去和未来,我们要离开这里,去往真实的外界,一个和这里没什么大不同的真实世界。英雄因其死亡而诞生,可死亡从来不是终点,我们只是无限大的世界中既相似又因选择而大不同的一员。”
他说话,自言自语,像是一个明悟了真理的沉思者。
于是,潜藏在迷雾核心的真相发光发亮,驱散了所有的疑惑不解和惶恐不安。
时间就在他的脚下,像一条长河流淌,过去和未来就在他的眼前,像交织上演的舞台情景剧。
他看到过去。
在过去,一个来自未来的自己通过向爱德华传授知识而诱发爱德华布下“达摩克利斯之剑”,那即是自己的起源。
可起点也是终点,自己的起源即是“安斯年”这一客体存在在这个全息宇宙留下的最后痕迹。
因为他看到未来。
在未来,一个由过去自己进化而成的“安斯年”畅游时间长河,将手中的超立方晶体一分为三,制造一场通古斯大爆炸,并回到瑞士的精神病院,找上了爱德华,并传授真相与知识。
也就是说,过去即是未来,未来便是过去。
这是一场闭环,由未来的自己回到从前促成了过去的自己的诞生,过去的自己发展成今天的自己,而他也将做出抉择,成为未来那个自己。
这,就是一场轮回。
可接下去呢?闭环之中,传授真相和知识成了安斯年荡起的最后一丝涟漪,但是在这之后,回到过去的未来的那个“安斯年”去了哪里?
安斯年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他做出选择,最终他也将跳出这个闭环。
他将超脱轮回,成为第一批,不,是第一个,第一个走出这个全息宇宙的存在。
他,是先行者。
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不是工具,他是全人类超脱虚假现实的先驱,第一个去到真实世界的先行者。
“如果说我是怪物,那也是我自己造出来的怪物。”安斯年说,“原来,我不是被造出来的工具,我是真实的自主的存在。”
于是,他置身于超立方体镜面之中,洞察了天地未开之初的宇宙大爆炸,也预见了所有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和贪嗔痴怨。
他明白,没有什么是永恒不朽的,即使是宇宙也有尽头。但有些事情他不能不做,因为生命因其死亡而彰显意义。
所以,他回到第一代文明诞生之初,缔造文明,传播火种。
洒下知识的鲜花,点燃人类的薪火,他在时间长河的河畔行走。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后记-
公元2018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一本名叫《生来异类》的小说完结,安斯年和他的朋友们逃脱了既定的命运,从书中虚构的宇宙来到真实的世界。
他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即使是这本书的作者也无从得知。
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和朋友们全身心自由地活在我们这个世界。
可是,他的冒险历程还有结束。
因为,在这个世界,同样有被誉为天才的爱因斯坦和特斯拉,南美洲世界尽头的邮局同样有着一个穿工作服的大爷,伦敦的国王十字火车站同样有着电影中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在我们这个世界,太阳同样东升西落,谁又肯定,我们就一定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之中呢?
也许我们身处一个完美拟真现实的缸中之脑,也许我们身处一个虚拟的不自知的全息宇宙之中,也许我们未必活得真实……
该如何定义真实?这是一个注定无解的终极命题。
安斯年的旅程尚未结束,可他去了哪里?可能,他就活在我们之中,更可能,他就在我们身边。
(LaFin) 生来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