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伢瞧着精瘦,实则极藏肉,抱在怀里比抗了一扇猪肉轻不了多少。老妇手臂被石伢压的发麻,船板又极硬硌的她腚疼。
起先同柳香君说说话转移注意力还不觉得,此时静悄悄坐着,只感觉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柳香君并未察觉到老妇对她的冷淡。相反她倾诉了藏在心底的那番事,对老妇越加亲近了许多。
她瞧见老妇被怀里娃儿压的坐卧不安,不由好心建议:“便让娃儿躺船板上也没啥,用巾子在身子底下垫着,不会着凉。你倒能轻松不少。”
老妇正要矜持谢绝,柳香君已极快的将盖在石伢身上和面上的大巾子掀下来铺到船板上,再那么自然的一转首,目光就顺势落在了闭着眼的石伢脸上……
老妇并不知眼前这位年轻妇人同怀里的娃儿相识。她心里一边暗骂柳香君多事,一边忙忙将大巾子扯起来要盖住石伢,柳香君一只手已经牢牢拽住了巾子。
柳香君内心波涛起伏不定,内心想了一百种暴起的法子。
譬如她立刻抢了石伢往水里一跳;
譬如她立刻抢了石伢然后把这人牙子往水里一推;
譬如她扑上去抓了老妇同她一起掉进水里,然后在水里抢过石伢;
……
然而都不保险。不但不一定能将石伢抢过来,还有可能搭上她的命。
她眼睛眯了一眯,面上重新有了笑意:“我听人说娃儿白日睡久了晚上失了觉,极难调整,要浑浑噩噩好些日子……”
说话间,她一只手倏地搭在石伢身上使了大力去摇,然石伢睡的死死半点反应都无。
老妇立刻将身子偏向另一边,回头狠狠白了她一眼,重新用巾子将石伢盖住。
柳香君在原处呆坐半响,一时百感交集,想着若是芸娘小丫头片子若是在这里就好了。那死丫头诡计多端,能有两百种解救石伢的法子。
前面江河心出现旋涡,船夫谨慎的撑着船,船身依然有些倾斜和抖动。
那老妇坐的离船舷近,身子不由跟着倾斜。
柳香君顺势往老妇怀里伸手:“哎呀小心……”
她一只手已经碰到了石伢耳廓,只需再往前伸一点就能抓住石伢胳膊,再顺势往出一拉,石伢很容易就能被拉出来。
然而老妇的动作比她更快。
老妇立刻扭了腰身,就将石伢远远避开了柳香君。随之再往远处挪了几挪。
这回,柳香君想做戏去解救石伢是一点不可能了。
船夫的呵斥声响亮传来:“都给老子坐老实点,想送命就自己跳,别带累一船人!”
船上立刻安静下来。
其他两位船客只将头埋在腹间打瞌睡,并不为这边的动静所吸引。
柳香君讪笑两声,不再动作。
船身避过了第一个旋涡,船身平稳向前,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曹家庄子。
在那里,柳香君能住进她提前赁好的农人屋子,日日上门去收养她娃儿的人家,或说好话、或坐地撒泼、或用银子诱惑,将她这些年最牵挂之人带回家,然后自赎自身,远离翠香楼。
在那里,老妇能将拐来的石伢送到关押所有娃儿的地方,然后收了银钱,蛰伏几个月。等这批送往京城的买卖做完,再出山为下一批买卖操劳。
没有人知道明天究竟怎么样,但所有人都坚信明天会更好。
船身再一次抖动,这次的旋涡比上一个还要大些,使得船身的倾斜更陡些。
船舷浸入水里,汩汩河水立刻溢了进来,老妇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下半身就被水打湿。
冰冷的河水激的她立刻起身往他处闪躲,抖动而盘旋的船身却让她的步子踉踉跄跄失了重心。
就是现在!
柳香君主动发难向那老妇扑过去,两只手臂精准的伸进老妇怀中。老妇趔趄间慌忙想收紧手臂,然而已经落后于人。柳香君一个转身,便将石伢带离,然后抱着石伢,重重的摔倒在船板上。
这番争执只在须臾之间,甚至连其他两位船客都未惊醒。
只有柳香君摔倒之时,才有人抬起惺忪睡眼瞧了一眼,继而又埋下了脑袋。
老妇立刻高喊:“救人啊,人牙子抢娃儿了——”
静悄悄。
整条船静悄悄。
她再喊了一声,依然没有舆论支持。
天哪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她立刻连扑带爬往船夫身边去抱住了他一只腿,哭嚎道:“她……人牙子……抢我娃儿……快帮帮我……”
船夫一脚将她踢翻,压着腹间怒火,待船身顺利避过旋涡,方叱道:“她月月坐我的船我会不知道她啥人?她当窑姐来钱不比贩娃儿快?!”
柳香君立刻对船夫道:“快,回城!”
船夫却是一愣。
船都走到这处了,怎么返回?船上人虽不多,可没到地方就返回,别人要打他他也不好躲。
柳香君立刻道:“二两银子,返回!”
船夫一乐呵,向其他两人一努下巴:“他们咋办?”
柳香君此时如同芸娘上身,毫不迟疑道:“每人一钱!”
船夫从善如流,立刻提起船篙要返程。
那老妇此时已经放弃了想煽动舆论的念头,心里想的是如论如何不能返程。
只要继续向前,码头上就有人接应她。那时人多还怕将娃儿抢不过来?
“三两!”她立刻将给船夫的贿赂加了一两。
船夫问:“其他人呢?”
老妇忍痛道:“二钱!”
“五两!”柳香君随之加了筹码,同时道:“其他人各五钱!”
旁边打着盹的船客适时醒了过来,纷纷将目光盯向老妇,等着她加码!
“六……六……”心疼,心尖尖上疼,疼的她不敢将话说出去。拐一个男娃卖给上家不过得七八两银子,都给了船上这帮黑心人,自己吃什么?
她做了半辈子的恶事,早已养成了杀伐决断的性子,在众人还等着她出价的时候,她已经一个起跳毫不迟疑的往船外一跃。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空,河水里溅起了水花。
柳香君慌忙扒着船舷,疾声朝河里喊道:“你给娃儿吃了啥药——”
那老妇得了自由怎会理她,拼了老命往岸边游,动作灵活,瞧着水性不赖。
柳香君立刻将石伢放在船板上,从船夫手里抢过船篙,照着游的不远的老妇身影拍下去。
那老妇倏地沉进了水里。
她水性虽好也仅指游水,凫水她却不会,船篙拍下来,她立刻沉下去呛了水,挣扎了半响才游了上来。
柳香君继续喊问:“说,你给娃儿灌了啥药昏迷不醒,不说姑奶奶我拍死你!”
话毕又是一船篙拍了下去,老妇配合的喝了几口水,肚皮便更圆了些。
到柳香君还要拍第三篙子时,水中之人划动着渐渐疲乏的手脚,忖着再也受不住第三下,出声告饶:“不是毒药,只是蒙汗药,娃儿睡醒了就没事了……”
柳香君面露迟疑,那老妇慌忙解释:“我用娃儿卖钱的。药死或药傻了,还怎么赚银子?”
柳香君忖了片刻觉得有理,再抬眼看向水里,那老妇已经远远游到了岸边,拉着岸上垂下去的长草爬了上去,消失在了层峦叠嶂的山丘里。
古水巷此时早已乱成一团。
附近人家全都知道石家瞎眼阿婆的独孙晨起出去尿了一泡尿,再也没回来。
邻人们不但帮着把附近各巷子、大道都找了,还去城里几处卤鸡摊子、酒楼等凡是卖鸡腿的铺子都问过,没人见过一个扁脑袋、绿豆眼的七岁男娃。
就连阿花也被芸娘牵出去,指望能闻出石伢的什么踪迹来。可阿花从一开始在家门对面塌了的柴房那里闻到一股熟悉的尿味后,便守在那处再也不愿离开了。
还有邻人帮着报了官。那官差一听不过失踪了半日不到,便将邻人劝回,让到了第二日还没找到人再去报官。
邻人郁郁的还要争辩,那官差却十分暴躁:“我等被正经丢娃儿的案子忙昏了头,谁还顾得上你这小事。别人家的娃儿丢了好几天了好吗?”
邻人回来将此事告知,众人方知晓最近竟多是丢娃儿的事,一时越加觉着石伢像似被拐子偷走,能找回来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石阿婆一个早上晕过去好几回,又苏醒了好几回。
最后还是李阿婆因着她给芸娘驱邪之事觉着她能耐大,提醒她快快做场法事,说不定能求得动神仙小鬼,将石伢的去处指点个方向出来。
石阿婆穿上袍子、点上香烛、烧了黄符,将闲置了好些年头的签筒摇动,哗啦几声后,飞出一只竹签。
识字的邻人帮着石阿婆捡起竹签,跟着蝇头小字念出了声:“用手拿不起,用刀劈不开,煮饭和洗衣,都得请我来。”
何意?何意?何意?
“用手拿不起?用刀劈不开?”就在石阿婆苦苦思索其中的深意时,门外传来一片呼声。
柳香君将石伢送回来啦!
故事的后半段便出自柳香君之口——她如何在船上发现了石伢,然后与拐子斗志斗勇。
随后而来的郎中听到石伢是被蒙汗药迷晕,十分干脆的将石阿婆做法剩下的半碗水泼到了石伢脸上。
没过多久,石伢就睁了眼。
石阿婆回忆着柳香君说的在河中船上的话,再摩挲着石伢头脸上残留的水珠子,终于恍然大悟道:“是水,是水!‘用手拿不起,用刀劈不开,煮饭和洗衣,都得请我来’是水啊,神仙诚不欺我也!”
此事中,石伢参与的部分到此为止。
然而此事的余波却影响了好几个人。
第一是石阿婆自己。
石阿婆在石伢回来之前就抽中了代表“水”字的签文,这是人人皆知之事。到后面众人听闻柳香君是在河里船上遇见的石伢,而昏迷的石伢又是被一碗水救活,正是印证出石阿婆道行深。再加上芸娘中邪驱邪之事也渐渐传开,众人终于发觉古水巷竟然悄无声息住着位高人,自此石阿婆的买卖客似云来、长红不衰,成为江宁府最具盛名的神婆之一。
第二是柳香君。
柳香君当日送回石伢,见他苏醒无恙后,立刻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报了官。
那小官听闻一刻不耽搁的带了柳香君去往知府衙门,知府大人根据柳香君所言亲自带了人马往曹家庄子附近搜寻,除了一个拐子抓着两个小娃儿逃了出去,其余拐子均被抓获,或判刑坐监或充军。近百户人家的娃儿被解救了出来。
这就是大晏历史上十分有名的“江宁百孩案”。
结案后,知府大人将此事案宗重新抄录奏陈圣上,其中大篇幅提到了柳香君其人。
朝廷效率惊人。在柳香君放弃了守在翠香楼等待亲儿的执念、自赎自身成为良家的那日,知府大人亲自来内秀阁,向她颁发了圣上御口亲封、御笔亲提的匾额:江宁义妓。
唬的柳香君在接了圣旨之后又向知府大人请教是否该重新卖身青楼,免的名不副实,有欺君之嫌。
这日芸娘凑巧不在内秀阁,待她回来后听柳香君提起此事,柳香君为知府大人的亲民而赞叹:“……他说我既已赎身自是好事,等回头再为我上书圣上,看能不能重新赐个名头……没想到知府大人圆脸长须一副笑面虎的长相,为人却不赖!”
她赞过知府,又哀叹了圣上:“……怎的能给我赐这么个名儿呢?‘义妓’?我就是当窑姐也不能免费待客啊!何况我还是赎了身的,再不是窑姐了哇!”
受影响的第三人是当日那船夫。
柳香君许诺了他返程的银两,等到了岸边那船夫却未收银子。
他推辞道:“你一个姐儿都能救人,我一个大男人怎会不懂大义?”
当日柳香君为官兵带路时又遇到那船夫,船夫将他近几日的见到的行迹可疑之事也同时汇报给知府大人,这对官兵进一步聚焦拐子潜藏窝点提供了极有利的助力。
事后知府大人询问他要何种奖赏。他抚一抚后脑勺道:“老汉我一生划船都是租的旁人的船,如若有一艘自己的船便好了。”
事后朝廷果然赏了他一艘大船。
柳香君听闻此事时十分吃惊:“啊?朝廷奖赏还可以由着自己要啊?早知道我就要一百两黄金了,谁要当那劳什子的‘义妓’啊?!”
自此她对那知府大人的好感全然不提了。
最后一个受此事影响的却是害芸娘断了手臂的恶妇。
此事正是芸娘听了石伢亲口所述事情的上半段——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掉进了敌人圈套——从而激发芸娘制定诱敌之策,为自己报了断臂之仇。
此前她曾去过那恶妇屋外现场查看过地形。
恶妇家的院子正好在一排院落的边上,米粒大的小院被半圈高树所围。屋后有一棵树上长着一个人头大的蜂巢,其上蜂子进进出出密不可数。
她曾想着将那蜂巢用布袋子一包顺手扔进院里,或者想法子吸引恶妇站在树边,她令石伢站远用石块砸那蜂巢。
不管用何种办法,那恶妇必定会被受惊了的蜂子蛰的鼻青脸肿。
可如若真的实施起来,她自己也要陪着恶妇挨蛰,她可没有把握跑的比蜂子飞的快。
后来她想着万一恶妇挨不住蜂蛰而身亡,她可就闯了大祸。
后来她又设计了一套流程。
第一步,令恶妇走到屋后,往下拉了一根绳。那绳的另一头系了一根长竹竿,竹竿搭在有蜂巢那颗树的相邻树上。竹竿一端被拽下,另一端就要翘起。竹竿上翘打到蜂巢上,蜂子飞下来蜇人。
第二步,恶妇被蛰了就要逃命,按习惯一定会往家逃。在她家院墙上放一盆水,盆底一端借力放在墙上,另一端被一根竖直的竹竿支着。恶妇跑过来时撞了竹竿,一盆水扣下来,离她最近的蜂子便要逃命。这个间隙够那恶妇逃回家。
如此,既能为她报仇雪恨,还能不伤人性命,对那恶妇也算是小惩大诫。
她刚开始时觉着这法子简直是无懈可击,一直到她再一次实地模拟时,却被两个问题所难住。
第一是如何把那恶妇引到屋后去。
又使了青竹去诱她?不成不成,此次计划中友方一个人都不能暴露,否则那恶妇又要打上门来,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再说这次行动她不打算让青竹参与。以青竹对她的安危事事上心的程度,如若知道她的手臂不是摔断的,那就等于她阿娘与阿婆也知道了。她不想让阿娘和阿婆操心。
第二是如何让恶妇主动去拉那根绳子。
难道要在上门写两个字:请拉?!
这两个难点一度让她放弃了这个法子。
然而石伢之事中,拐子让石伢一步步上套的法子令她此前的构想起死回生。
这一日清早,李家人吃罢早饭,两位李氏在厨下收拾碗筷以及准备带去内秀阁做午饭的菜蔬,芸娘躲开青竹静悄悄去了石家,将石伢唤出来:
“想解开你因为一个铜板而被人拐走之谜吗?”
石伢立刻点头。
这件事不但是他的奇耻大辱,还是整个老石家的耻辱。
当街坊邻里得知他被一个铜板引的离开了家门时,一片哗然。
这也忒笨忒贪财了吧?
此事令眼热石阿婆开始大把赚银子、从而暗中将石伢列为未来女婿人选的街坊们彻底冷静了下来。
似这般蠢笨之人,即使家中有金山银山,只怕等不到娶媳妇那日都要给败个干净,谁舍得让自家女儿嫁过去受苦啊!
而石伢事后回想起此事来也分外困惑:“怎么会?阿姐,我脑子不聪明,你帮我想一想,我怎么会被几个铜板就让人骗走呢?”
自然不止几个铜板,你别忘了还有一根大鸡腿好吗?
此时芸娘喊他去解密,他自然要跟去。
此事说定,芸娘正从石家大门出来时,便瞧见罗玉赶着骡车慢悠悠进了古水巷。
拉车的依然是那头温凉的绿豆。
她在自家门口从车厢后翻过去,爬山涉水站到了自家门前时,绿豆便用它温和的眼神瞧着芸娘,眼中仿佛有几分欢喜。
芸娘伸手摸一摸绿豆的鬃毛,提眉问罗玉:“你怎的来了?”
她立刻仔细将罗玉打量一番。
面色红润,没此前那般黑,几日不见仿似还长高了一些。
确认不是曾中过邪的模样。
罗玉一步从车辕跳到她面前,先是嘿嘿一笑,继而又皱了眉头:“啊?你的夹板取了啊?”
芸娘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对啊,前几日取了呢。”
罗玉失望神色溢于言表。
他此番前来就是要陪着芸娘去取夹板的啊!他此前可是同她约的中秋前呢。
他闷闷不乐了半响,又想起芸娘托青竹送他的平安符,脸上又浮现笑意。
他拉起系在腰间上的荷包,从荷包里取出那只三色布符袋,悄悄对她道:“我每日都带在身上呢!”
芸娘忙忙点头:“对,每日都要带,千万莫离身,这可是出自一位法力极其厉害的高人之手呢!”
她拍一拍衣领:“我身上也有一个呢!”
她瞅着四处无人,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问他:“你家里……没人发现那事吧?”
他知道她指的是何事,也学她的模样用手遮着嘴巴,低声道:“没,你放心,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的事的。”
我们的事……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院外的动静将院里的青竹引了出来。
秋日的晨光下,青竹眯着眼睛看清楚来人是罗玉,恬静的表情立刻变冷。
她重重朝着罗玉哼了一声,高昂着头转身走开。
两步之后她又转回了身子,脸上带了一丝讥诮:“你怎的来了?”
罗玉被她的模样连带的莫名心虚:“我……今日得闲,就来了……”
“哦?”她一抬眉梢:“你那位知己走了?”
“谁?”罗玉一愣。
青竹立刻被他装蒜的模样气的跳脚。
“谁?”她用手直直指着他的脸:“就是上回我去找你时那位与你形影不离的女娃!”
“哦……”罗玉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云妹妹啊?”
“芸妹妹?”青竹几乎不敢相信,她一双杏眼瞪的溜圆,怒火中烧:“她是芸妹妹?那我阿姐是谁?啊?”
这这这……怎么忽然把她扯进去了?芸娘莫名其妙。
罗玉立刻转头看向芸娘,又不得不立刻解释:“不是,她们两个不是同一个‘芸’字……”
然而他无论怎么解释,青竹都不再理会于他,转头煞有其事向芸娘道:“阿姐,他的本性露出来了,你可要看清楚!”
继而再对他重重哼了一声,转头跑向院里了。
罗玉内心几欲悲泣,立刻张嘴要向芸娘解释:“我……”
芸娘早已将心思转到了今日的大事上,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头,悄声道:“玉哥哥,我需要你帮忙……”
骡车一路沿着正街走到一半,往中途一条支路上拐进去,内秀阁便到了眼前。
芸娘同青竹跳下车厢,分别将两位李氏扶下去,又将所带的菜蔬取下车。
李氏对芸娘叮嘱道:“真的不用我们谁陪着你吗?”
在来时的路上,芸娘先为几人布置了今日的活计:
阿娘李氏快快将绣品绣出来,好几只胸衣只等最外层的刺绣了;
阿婆把午饭做好。如今铺子里除了孕妇惜红羽,还多了个长住人口柳香君,据说她今日要去办了赎身之事然后立马就搬过来;
青竹除了临时跑腿,如若有主顾上门,前去接待。如若是妇人带着男客,那八成就是窑姐带着恩客了,不分青红皂白让男客在门外等,免的自家女眷被色胚唐突。
将其他几人伙计布置满当,她才说出她的打算:“我趁着车子方便,去城里各处瞧瞧何处有合适的铺子……”
李氏多少有些担忧,毕竟她右手上的夹板才去掉,现下那只手还不能太用力,哪怕是用绣花针做一点女红都会抖的厉害。
芸娘安慰李氏道:“有石伢和玉哥哥陪着我呢!”
李阿婆担忧道:“没有石伢还好,有了石伢我反倒要担心你了。”
石伢:对人家有信心一点啦……
一时芸娘安抚完这几人,瞧着她们进了内秀阁的门,这才上了骡车,透过厢壁对挤在车辕上的两位小小少年道:“去东市!”
江宁府的东市广为全江宁的庄户人家服务。农、林、牧、渔等各种相关农具都能在此买到。
芸娘原本想着去买竹竿、麻绳、梯子、薄壁水桶等物,用不了多久时间。
谁知一进东市,罗玉立刻亢奋如同进了天堂,锄头、镰刀、渔网、蜂箱……各式工具在他眼中仿似稀世珍宝,眼睛都没舍得眨过。
直到芸娘同石伢合力将他拖出去,他还意犹未尽,学着酸书生的模样叹道:“妙哉,妙哉!”
自此他第一次同芸娘在一处时表现出了魂不守舍的模样,催着芸娘尽快将事情办完。
还是芸娘许诺改日用足足一整天专程陪他来逛东市,又安抚他道:“逛,或是不逛,东市都在那里,不离不弃……”罗玉这才收回了心思,将注意力放到今日要做的事情上来。
罗玉同芸娘一处时有个特点:凡是芸娘让他做的事情,他从来不问为什么。
在他看来,芸娘做过和想做的都是极有道理之事。
譬如此时他同芸娘和石伢各自在头上包了布罩子,只在眼睛同鼻子处挖了三个洞,然后按照芸娘的吩咐将一根竹竿留在车厢里,将另一根竹竿一端系了半截麻绳,再由石伢爬到树上将竹竿架在树杈上。而她自己则将一个大石块用麻绳挂在竹竿另外一头,使竹竿这头被石块拉的垂落下来,最后往石块下面再挂几块银锭子。
做完这些后她便往这户人家门前撒一溜铜板,一直撒到了房后。
罗玉觉着,这一看就是芸娘要送给别人的惊喜。先在家门前让屋主看到铜板,再顺着铜板走到屋后,那里还有银锭子的惊喜。
他此前曾听人说施恩不图报才是真良善,可见芸娘就是真良善,哪怕是施舍三两银子的小事,也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让那收银子之人没有卑微之感。
芸娘不知罗玉的这些想法。
否则她一定会吃惊的眨巴着眼睛问他:“你怎么会将我想的这般高尚?真是惭愧啊惭愧!”
日头西斜。
按照芸娘的观察,这个时候便是那恶妇快要归家之时了。
几人躲在路边的骡车上,头上依然罩着那头套,屏息凝神的等待。
远处渐渐走来了两三个人影,芸娘定睛细瞧,其中之一便是那恶妇。
恶妇到了家门前,与其余两人道别,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忽的被什么亮亮的物件迷了眼。
与她分开的两位妇人回头瞧她楞在门口,便回头唤她:“他婶子,怎的啦?将钥匙落了?”
恶妇抬头应道:“没事,你们快回屋……”
她装出慢吞吞开锁的模样,并无其他动作。
骡车车厢里,趴在窗口静静观察的芸娘心里一咯噔:“怎的,她没瞧见?不能够啊!”
罗玉压低声音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我在这里都能看到,她怎么会错过你的好意?!”
果然不久后那恶妇回头往四处打量一番,见另两位妇人已经走远,立刻伏低身子,将眼前的一枚铜钱捡起来捏在手里。
芸娘这时候为石伢开始解惑:“瞧瞧,她拣了一文钱,看见不远处还有一文,立刻过去拣起来。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吗?”
石伢联想到自己当时的心理,低声道:“她在想,前面说不定还有铜板呢!”
芸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道:“聪明,一文钱不值钱,可若是前面还有更大的好处怎么办?你就是被这心思带离了家门口,给了那拐子可趁之机……”
此时那恶妇已经离开家门口,拐了个弯,慢慢往屋后而去。
几人立刻跳下车厢,罗玉抱着装满水的木桶、石伢端着木梯,芸娘扛着竹竿静悄悄到了门前。
石伢将木梯一放,极快的顺着墙边山楂树上了墙头。
罗玉踩着木梯站上几步,弯腰接过芸娘抬起来的木桶,使力顶起来,墙头上的石伢搭把手,那木桶一侧就站在了墙头。
芸娘立刻将竹竿立起来,一头抵在高处水桶底下,另一头抵在地上。随着她快速调整竹竿的位置和方向,盛满清水的木桶很快在竹竿和墙头的支撑下保持了平衡。
几人迅速撤离。
罗玉此时才对芸娘的行径有了疑问:往墙头上放一桶水,是好让那婶子清洗沾了灰尘的铜钱吗?那为何不放在地上呢?
事情的进展比芸娘想象的更为顺利。
在她们将将回了骡车匿了行踪,房后便传来一声大叫。
那大叫很快的变成了惨叫,随之声音往房前而来。
恶妇的身影一下子就出现在了房前。
芸娘正暗自得意自己算的精妙时,事情的发展却有了偏差。
恶妇被一群蜂子紧追着在房前来回乱跑,却回回都绕开竹竿。
而头顶的那一桶水便岿然不动的、静静的矗立在高处,派不上用场。
“撞啊!绕什么绕啊!”芸娘的手汗已将罗玉的衣袖濡湿,紧张的瞧着眼前的局势。
惨叫声开始转成了爆叫,芸娘的心也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
她咬牙切齿暗骂一声“蠢货”,随之对罗玉道:“准备赶车!”紧接着一步跳下了车厢。
这不在计划内啊!罗玉惊呆。
石伢立刻跟着跳下车厢,绕到了车辕处,高高举起鞭子,对着绿豆说了句:“对不起,阿哥要打你啦!”
待罗玉反应过来要往车厢外跳时,芸娘已经瞅准时机推倒竹竿,在清水倾泻而下时立刻转身回跑。而那股追着恶妇的蜂子立刻掉转了头向芸娘飞去。
罗玉一把扯下身上外袍,在芸娘上车的同时举着袍子大力的往空中抽打过去。
马鞭啪的一声打响,在石伢的操控下,绿豆越跑越快,渐渐的将空中追逐而来的蜂子甩到了后面。
这场报仇以罗玉规劝了芸娘整整一个时辰而收尾。
他后怕道:“可惜我没看到那蜂窝,但凡我留意到,我也不能让你继续下去……你知道那是什么蜂吗?那可是马蜂!是能蛰死人的马蜂!”
他的一席话将芸娘说的心中惴惴,第二日又回原地瞧了一遍,发现那恶妇已经起身在院里走动,这才将一颗心放进了肚里。
此事之后的第三日便是中秋。
今年的中秋与往年大有不同。
其一是芸娘赚的银子过了明路,再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光明正大的用,自然要特意去多买些过节之物。
其二是家人里多了青竹,相熟之人多了柳香君和惜红羽。
柳香君此时虽已经从青楼赎了身,却有圣上御赐的匾额加持,那股“姑奶奶”的气势比往常不知多了几倍出去。为了力保惜红羽,她不惜祭出圣上的面子压制芸娘:“你就不看我这‘江宁义妓’的面子,难道你不看圣上的面子吗?那可是圣上、是知道我却不知道你的皇上啊!”
自此惜红羽也长久的留在了内秀阁,一直到她一心认定的李大山出狱,夫妻俩同娃儿才在别处赁了院子,过上了平常人的温馨生活。
鉴于今年多了这许多人,李家的中秋便不能同往年那般随意炒几个菜搪塞过去。
最后商定将团圆宴放在内秀阁,午间在自己地盘上吃饭,晌午出去逛街找乐子,去酒楼吃饭。一直到月上中梢时再回古水巷。
这是李家第一回敞开了怀过节,两位李氏为了让几人吃好,提前一日已经做好了准备。
风鸡风鸭自家就有,洗净切好码盘,放在锅中蒸熟,装在饭屉里带去内秀阁,吃的时候放进锅里热过便可。
肥大青蟹是芸娘头一日去街角相熟的摊子下的订,因着订钱给的足,掌柜对李家格外上心,不但中秋当日一早就将青蟹送到了李家,还额外附送了活蹦乱跳的青虾、河鱼。
还有蹄髈、小菜、菊花酒等物也提前准备好,到了中秋当日一大早,便将所有吃食带去了内秀阁。
李氏的厨艺十分了的。
她在厨下忙碌时,柳香君闻着香味在伙房门口不停打转。
芸娘肃了脸道:“我阿娘给我做饭天经地义,倒要给你做哪门子的饭?你若不去帮忙,一个筷子尖的饭菜都不许碰!”
柳香君只得去了厨下帮忙。
然而她在青楼里吃了多年的大锅饭,何时锻炼过厨艺,便是连个小菜都不会洗,李阿婆一时忙着给李氏打下手,一时又要教她如何拣菜、洗菜,如何洗鱼、刮鱼鳞,忙的连喘气的时间都无。
芸娘看不过眼,只得将柳香君轰出去,自己与青竹帮着阿娘阿婆,才赶着在午时前将饭菜端上了桌。
一时诸人围坐在桌边,各自说了些吉利话,将这顿团圆之宴进行了下去。
待到了中途,李氏外出一会,再进来时,便瞧着青竹道:“跪下!”
青竹一愣,不知自己干了何事,心中正暗自惶恐,却听李阿婆向她笑着道:“傻丫头,快给你阿娘跪下。”
芸娘听闻,立刻拉着青竹一起跪下。
不管青竹闯了什么祸,她同青竹一起分担,阿娘应该不会太过暴怒吧?
然李阿婆又是一笑。
芸娘使个眼神过去:笑甚?快想招啊!
李氏往边上一指:“你站开。”
芸娘讪讪着起身站到了一边,便听她阿婆悄悄怪她:“别添乱……”
这时李氏拖了凳子往青竹面前一坐,面上并无愠色。她眼中浅浅的流出一丝欢喜的模样,轻声道:“你来了李家近两个月,可喜欢?”
青竹听李氏如此问她,下一句像极了要说:“不喜欢你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
她满心彷徨和委屈,白嫩的面颊上一霎那有了泪痕,语气中已经有了哽咽:“阿娘,我喜欢,我特别喜欢……您别赶我走,我会好好侍候你和阿婆,侍候阿姐……我有什么错处我都会改……”
芸娘立刻着了急:“阿娘你怎的要赶青竹走?她没做错事,她做任何事都是我逼她的……” 我在古代卖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