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立刻双眉倒竖、杏眼圆睁,扯着嗓门叱道:“你别乱说!什么叫我要寻仇?我哪里有那样大的能耐……”
她将拳头往石伢面旁一凑,他人只当她是气急要揍他,只有石伢知道芸娘的言下之意是:还想不想吃鸡腿了?
他一时后悔几欲捶胸,只得瘪了嘴想找补回来:“我乱说的,不是阿姐要寻仇,是我想替婶子寻仇……”
芸娘这才给了他一个白眼,将她那握起的拳头放了下去。
罗玉坐了一会便主动请辞,这倒令芸娘十分讶然。此前这位公子可是不赶不离开的人。
他出门将骡子同车子分开,先将车子从巷道里推了出去,再将骡子掉头牵了出去,回头对芸娘道:“快中秋了,那几日我再过来瞧你。你手臂上的夹板也该去了,别自己动手,我带你去郎中那里。”
他说这几句话时,面上表情十分认真,与他的年龄倒很相符。
十二岁的小少年,鲜见的没有提起他那些蚕啊果子啊苗木啊,终于在农活之外操心起其他事情来。
到了第二日午后,李家的院门被拍响,来者却是罗玉的阿娘罗夫人。
罗夫人此次上门穿着与上回截然不同。
上回装扮的十分雍容华贵,光头面便戴了一整套。
此次却穿戴极简单。
身上是过了季的普通绸子襦裙,发髻上只不过戴了一根极细的金钗,显得十分低调。
她的随身丫头身着粗布衣裳,更是与穷人家的闺女相差无意。
想来是罗夫人不想穿戴太过富贵逼人令李家人心生不安。
芸娘迅速对这位罗夫人生了好感。
贫穷人家屋子有限,哪里有用来待客的屋子。李氏的屋子满是药味自然不能待客,只得将罗夫人请进了李阿婆的屋里。
青竹为罗夫人奉上清茶,罗夫人并未流露出嫌弃之色,当先接过来饮了一口,方十分爽快的笑道:“行了这一路倒真真有些口渴。”
诸人不知她此来何意,待她饮了茶才道:“昨日玉哥儿回去道芸娘她阿娘患了病,正巧我今日路过于此,便过来瞧上一瞧。”
她自然不是顺路瞧上一瞧,光是她的丫头提的那些个当归、人参便不是顺路能买来的。那根拇指粗的人参便是用不了一百两银子,至少也值五十两。
她的丫头将礼物奉上时,这贵重之物便将李阿婆足足惊了一跳,十分惧怕她是要上门向芸娘提亲。
此时她开口说是为了李氏患病而来,倒让李阿婆大大松了口气。
李氏这病要说重也并未有多重,若说轻起身却也有些困难。李阿婆只得将当日情形向罗夫人描述一番,末了诉苦道:“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飞来横祸我们是想躲也躲不开。”
罗氏听了也跟着叹气道:“那厮真是可恶,所幸那事也暴露了他的品性,日后便不会对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两人谈话时,青竹便在一旁安静陪着也不插话,只瞧着茶杯空未空,果子够不够。
而芸娘在李氏房中侍候着。
到了午间要为李氏按摩胸口以及热敷,她端了热水、取了帕子到房中,一会会又出来取了香油,或者换热水换帕子,从李氏房里到院里不停穿梭。
罗夫人的眼睛便一会在青竹身上打量几番,一会又在院里芸娘身上打量几番,片刻未曾停过。
过了片刻,李阿婆便吩咐青竹:“去瞧瞧你娘去,如若能起的来,便出来会会罗夫人……”
罗夫人立刻起身道:“病人静养最重要,如若我这趟来折腾的她要起身,倒是我的罪过了。”
话毕,也不需人领路就大跨步进了李氏房中。
此时芸娘已为李氏做完了各项工作,正将房门帘子撩开,让水汽与药味挥散出去。
见罗夫人进来,立刻端了椅子到床榻边请她先做,又去李氏身侧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令她靠在上面。
罗夫人瞧见她虽然只有一只手能活动,却将李氏服侍的十分周到,不禁点了点头,艳羡的对李氏道:“你家两个贴心闺女,忙里忙外都能帮上你。我家虽然有个丫头,可却只有三四岁,正是顽皮的时候,何时才能同芸娘一般知道体贴人啊……”
芸娘见罗夫人坐定后做出一副要同她阿娘长谈的兴致模样,便出去院里同青竹两人翻晒菜干。
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罗夫人从李氏房中出来,对着芸娘笑道:“我这可算是找着法子了……将你那胸衣也替我做上两件,要同你阿娘身上的那件一个模样的……”
罗夫人瞧见芸娘愣愣着瞧她,便笑道:“这孩子,生意来了怎的不接着?”
芸娘这才向她阿娘屋里瞟进去一眼。
门帘卷起,她阿娘便半坐在榻上,看不清面上神色。
这生意是接呢?还是接呢?
她扭捏着进了屋子,站在榻边蹭着李氏:“阿娘,你说该给婶子量尺寸,还是不量呢?”
李氏暗暗瞪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便给你婶子量一个吧……”
芸娘立刻绷直了几乎要爆笑的脸,十分恭敬的道:“都听阿娘的。”
她回身拿了软尺,喊了青竹,上前问罗夫人:“委屈婶子在我的屋子量尺寸吧?”
罗夫人是位不拘小节之人,立刻道:“便在你阿娘房中量也是一样,我也好同她多说说话。”
罗夫人本人并不似传统贵妇,她是从苦日子里的过来的,家中树苗的生意也是同夫君一同打的江山。
便是现在家大业大,有主顾定了苗子,人手不足时,她也是扛了锄头亲自下场挖苗子。
基于她是成长于朴素的审美观念里,此前她在她小姑王夫人身上瞧见的调整型胸衣同运动式胸衣,虽则知道那些对身材调整有作用,可也不过是让身材美观些。
可她用不着这些。
一个是她身材结实匀称,第二是她夫君、罗玉的阿爹没有那些嫌弃发妻、拈花惹草的毛病。
今日来瞧李氏,听见李氏提起胸脯子受伤后穿了这胸衣的功效,立刻便想起了自己的身子。
此次她虽则未有伤,但此前她常常受伤。
那些锄头、铁锹、镰刀,哪一样没带恁长的把手。常常是她一个转身便怼了上去,胸前便要痛好些天才能缓和。
芸娘听罢罗夫人的讲述,略略一思索,极为认真道:“我阿娘的胸衣还是夏季的款式,比较薄,对身体的保护程度有限。婶子平日受伤的可能性比我娘大的多,似我阿娘身上那件便不太适合您。您需要的是保护力度更大的胸衣。”
李氏见芸娘一谈论起胸衣来头头是道,且神色严肃的模样与自家儿子罗玉谈论树子一般,半点没有戏谑的模样,内心对芸娘胸衣的兴趣便越加多了一些。
芸娘向罗夫人介绍完后,道:“我便替您做成看起来似我阿娘身上那件、但比那件略微厚一些、支撑力度强一些的,可行?”
罗夫人便痛快点头:“可行,自然可行!”
芸娘去将门上帘子取下来,令罗夫人宽了衣裳,青竹便握着软尺上前根据芸娘的提点将身体各处的尺寸测量并记录下来。
末了芸娘语带歉意道:“婶子的胸衣只怕要略过些日子才能做好。最上层的刺绣平日是我阿娘所做,此次她受了伤……”
李氏便接道:“刺绣而已,又不是其他重活……”
罗夫人前后两次来李家,且这次还是专程看她……她既然都让芸娘在胸衣之事上开了口,又怎会不配合去做刺绣。
罗夫人笑道:“何时都行,又不是肚子饿急等着饭吃。”
她说这话时已从袖袋中掏了一张银票出来。
这银两芸娘却是不能收。
罗夫人前后两次来带的礼品,外加罗玉每回来带的果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再爱银子却也不能收这钱。
李氏也觉着不能收,罗夫人却一定要给。两厢里你推我让争执不下,芸娘一锤定音:“这件便不收了。如若婶子觉着好,继续在我这做胸衣,再收以后的钱。”
如此两边便都同意。
罗夫人走后,天色尚早,芸娘的心里已经按捺不住的想出去。
她在李氏身旁起腻:“罗夫人的尺寸还得给帮工送去,如若有不够的布料还得去买……总不能真让人家一等几个月……”
李氏被她腻的迅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声道:“快走快走,快快去做你的买卖,赚你的银子……”
芸娘立刻如遇大赦,带着青竹就出了门。
事情繁乱。
过去一个多月落下的事情不要太多。
班香楼花魁的胸衣、柳香君找的准备画宣传画的画师、罗夫人的胸衣……还有那鹊巢鸠占的内秀阁里的惜红羽。
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她理顺。
她当先去买了做胸衣的各色材料送到各帮工处,并将罗夫人的尺码交代下去。
罗夫人的胸衣要做的厚一些,在罩杯处要比其他的胸衣硬挺一些。
这个时代硬挺的布料便是粗布。
可罗夫人夫人到底是富贵人家,用纯粗布自然不行,且女人胸前肌肤娇嫩,也受不住粗布的摩擦。
如若在罩杯最中间几层用粗布,贴身几层依然用薄纱,最外层先缝上素净的绸布,再缝上李氏绣出来的四季花……如此承载力和美观都会兼顾。
虽说如此,她到底不够放心,令帮工将用了三层粗布、四层粗布、五层粗布的罩杯各做出一对,同时胸衣其他对应的部位也做出相应的数量。
只有见到实物,亲手感受过,才能知道哪种真正适合罗夫人。
在向各帮工交代罗夫人胸衣的款式、尺码及缝制要求的同时,她顺便又将此前为班香楼的那位新晋代言人赵蕊儿所制胸衣的各个半成品收来去做最后的缝制。
只有胸衣最后一层面上的绣品还在她阿娘处,只有等她今日回去哄着她阿娘拿出来,再将其缝上去。
从帮工处出来,她立刻去了翠香楼找柳香君,画师的事该定下来了。
久未见面的龟公收了她一钱银子向她透露,柳香君现下白日极少见人影,只有晚上才回来睡一觉。
龟公冷笑道:“一个窑姐把青楼不当成赚钱的地儿,竟拿来当成客栈,真是稀奇!”
芸娘忖了半响,柳香君平日能去的地方除了翠香楼也就是内秀阁了,只得又去了内秀阁。
在重回内秀阁这件事上,她实则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惜红羽。
从道德上她对惜红羽这种出墙红杏的行为是十分鄙视的。
可从结果上她又不得不觉着,惜红羽这一出墙,从有钱人的小妾成为贫民的正妻,这一番操作很可能是个十分正确的操作。
小妾终究是小妾,哪怕是在富贵人家,那也是被人瞧不起的小妾。
而正妻,即便是贫苦人家的正妻,却活的更为理直气壮。
内秀阁里,惜红羽肚大如斗,面上五官臃肿不堪,正一脸讪讪的瞧向芸娘。
芸娘毫不客气的宣示了自己的主权,将内秀阁四处检查了一番。
窗明几净。
展示架上没有一丝尘土。
为胸衣遮挡灰尘的帘子曾被取下来洗过,细细闻还会有皂角的香气。
隔壁厢房里,芸娘原本买的那张床榻摆放的十分妥帖,并无被占用的模样。
靠墙处新增了一张床榻,床榻上摆放着被褥枕头,还有一些正在缝制的小婴儿衣裳,瞧起来似模似样。
惜红羽同柳香君跟在芸娘身旁,柳香君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惜红羽则一脸惴惴,生怕她有一处没做好,被芸娘挑出错来。
伙房增加了烹饪用具,灶下柴火木炭堆放满满,反映出寄人篱下之人想要长久居住的意思。
芸娘眉头一皱:“你打算何时离开?要是今日走,我正好送你一程。”
她对惜红羽半点没有同情之意。
收留一个出了墙的被弃妾室,且此人还成了她唯一正室主顾王夫人的眼中钉——她不能让翠香楼的悲剧再次发生!
惜红羽神色一瞬间黯淡下来。
柳香君立刻挤上前为惜红羽求情:“她一个大肚婆孤零零去哪里,多不安全……住这里也好与我们有个照应……”
“我们?”芸娘愤愤:“我与她怎的成了我们?哪门子的我们?”
柳香君便满脸神秘的提醒她:“说起来,红羽那姘头……呸呸呸,是她那汉子,竟然同我们还是熟人,说起来还同我们有恩……”
这话成功引起了芸娘的好奇心。
此前她作隔墙之耳偷听惜红羽对王夫人坦白时只听到后半截,对其中细节并未听清楚。
在她被阿娘拘在家中百无聊赖时也鄙视了一把自己的道德观:装什么装,早知要偷听便该从最前头听,这只听了一半秘密令人抓心挠肺的难受,活该!
柳香君为了留下惜红羽,自然要将惜红羽那进了牢房的汉子李大山事无巨细介绍的清楚,指望能引起芸娘的同情。
芸娘的眼珠子瞪的老大,在满足了好奇心后,面上立刻浮上不可思议的神色:“劫匪?我这处收留的是劫匪的婆姨?”
柳香君立刻为李大山辩解:“你不记得当时我俩遇到那劫色的一伙,若不是那李大山出声阻拦且带了其他人当先离开,只怕我的清白就要不保!”
“关我何事?他维护了你的清白,你便自己去报恩,你用我的地盘借花献佛?”芸娘理解不了柳香君的逻辑,也不愿去理解。
惜红羽一日在此,她的买卖便与那劫匪要产生瓜葛。
待三年后那李什么山出狱,两口子来个里应外合,将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身家洗劫一空……
悲惨的未来仿似历历在目,她立刻打了个冷战,毫不犹豫道:“没得商量,她必须走!”
柳香君愤愤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现实不仗义?”
她向青竹央求道:“惜红羽怎么说也与你有旧,你们在翠香楼里几年的熟识情份,便帮着她说两句话吧……”
青竹从柳香君所言她们在华业寺路遇色鬼等情节里回过神,才知道之前竟还发生过这般似话本子的上的事。
她不能预想到她成年后的日常将比这惊险刺激百倍,只顾着眼前跟了个生活精彩的主子而沾沾自喜,半点后怕都无。
她自然要同她眼中唯一的主子立场一致,挺起胸膛道:“我听阿姐的!”引得柳香君斥她是白眼狼。
惜红羽躲去了房中暗自垂泪,芸娘心中不愿理会她的苦楚,只知道挂念自己的买卖:“我方才瞧见货架上可是少了好几件胸衣,可是卖出去了?”
柳香君闻言冷脸从袖袋中扯出两张银票塞过去,嘟嘟哝哝道:“人家没白住,还卖了几件胸衣出去。”
芸娘不理会她的脾气,喜滋滋接了银票在手。
她虽不怎么识字,但认银票却是一认一个准,每张银票上印了一百的字眼,其上还有大晏户部鲜红大印和钱庄的印鉴。
四件胸衣得了两百两,要分五十两抽头出去。
她并不装傻,将袖袋里所有的银子薅出来,凑够五十两,抬头问柳香君:“都是卖给了谁?”
柳香君便又忘了方才同芸娘的嫌隙,面上浮现一片得色:“说起来又是华业寺的功劳。这几个主顾可都是我们当时在华业寺门前遇到的几位女子……”
“哦?”芸娘打起精神问道:“家中做何事的?”若有良家女便好了,正妻渠道便能多一份巩固。
柳香君却同她想的不同,她兴高采烈道:“可算是多了一门生意,来的几位都是经营私窠子的,带了恩客过来。那恩客可是一个大方,眼都不眨就……”
芸娘眉头当即一皱。
这可是她大意了。
那日在华业寺门前,两人一心想给胸衣买卖做做宣传,凡是前来相问之人,无一例外都留下了内秀阁的地址,热情邀约她们前来相看。
现下想起来可真是不妥,大大的不妥。
不但在华业寺门前不妥,从内秀阁开张时便已经不妥。
这其中的原委却要归结在阶级二字上。
世间众人是分阶级的。
女人也亦然。
正妻自然同妓子不是同一个阶级,身价再高的妓子也是身处贱藉,同最贫寒的正妻都不能平起平坐。
而且在贱藉这一阶层内部也是有鄙视链的。
头牌、花魁瞧不起普通妓子,一流青楼瞧不起二、三流青楼,正经青楼瞧不起溜边的那些私窠子、暗门子。
如此大的阶级差异,怎能让大家进出同一个大门,让正妻的颜值被妓子碾压,让妓子被正妻嫌弃,让妓子的恩客唐突正妻?
这简直是自杀式营销,没几日便能把全天下的女人惹的精光!
芸娘想到此,额头上已经浮上一层细密冷汗,脱口而出问道:“私窠子的暗娼来的那几日,王夫人可来过?”王夫人可是她唯一的正妻主顾啊!
柳香君被她问的心里一虚,悻悻道:“没来过……”
自从惜红羽住进了内秀阁,王夫人非但未曾主动上过门,便连她主动去王家庄子也未被请进门。
柳香君心如明镜,王夫人是怪她为了惜红羽的事情算计到自己。
芸娘并未察觉柳香君的心思。
她算了算日子,自王夫人最后一回换上最合尺寸的胸衣已有一月有余。
以王夫人饭后百步走的运动量一个月掉十斤肉算顶天了,分到胸前也不过是区区一二钱。且她给王夫人的调整型胸衣两侧加了好几排纽子,为的就是她自己能随着体型的细微变化而调整宽窄。
时间还来的及。
最好等她将惜红羽“请”出去后再去见王夫人,算是她向王夫人投诚,彼此也不尴尬。
她将王夫人放在一边不提,只从五十两抽头里拿回去了十五两,对柳香君道:“这私窠子的主顾可是当日你我二人在华业寺门口拉到的。我原本该拿二十两,你牺牲了色相,我就少拿五两。剩下的你同惜红羽拿去分,谁多谁少我不掺和。”
转头她又给了青竹一两:“你也有份,当日你守着门挂牌匾,我才能去兜售胸衣。”
青竹未曾想自己竟在芸娘的买卖上也暗中出过力,心中十分欢喜。
成就感压制了她的物质追求,她视金钱如粪土的将头一扭:“都是阿姐的,我不要!”
芸娘作势将银子往袖袋里塞:“这可都是你的嫁妆银子,不要便没有了……”
青竹立刻一伸手,方才那一两银已经被她夺了去。
因着惜红羽卖出了胸衣,芸娘十分大度的将她搬离内秀阁的时间宽限到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后我就要去见王夫人,我可不想断了这条生意路子!”
到了尾声,芸娘才将正事同柳香君交代下去:“你此前说的那极为相熟的画师,明日可以约过来先见见。有画作最好,带过来我瞧瞧。再耽搁下去,咱这买卖也别做了……”
这一日回了古水巷,芸娘同青竹向李氏陪上笑脸,说了多少好话,才哄的李氏松了口,同意她继续做胸衣的买卖。只死死叮嘱她一点:“夜里不许去青楼,以后连那花坊也不准再去。晚间乖乖呆在家中,不许再出去!”
谈判便是每人让一步。李氏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芸娘自然是满口答应。
只是……负责划桨的石伢怕是要失业了。
到了第二日,李氏已经能下地。只要走的略微慢些,旁人瞅着也并不像带伤之人。
刘铁匠一大早便将要腌制的猪肉买了回来。
不但买了猪肉,还有十来只活鸡活鸭,说是准备做风鸡风鸭。
他瞧见李氏已经能在院里溜达,嗫嚅了半响,憋出一句:“你歇着,有我!”便主动去厨下忙活了起来。
芸娘瞧见她阿娘面色绯红,口中似要阻拦,却终究未将那话说出口。
她同青竹双双确认了眼神:有门!
芸娘进了厨下,挨在刘铁匠身旁,瞧见案板上那一大堆猪肉,又瞧着院里那十几只鸡同鸭,口中啧啧道:“大手笔啊,追求不计成本啊!”
刘铁匠自瞧见李氏那一刻脸就没完没了的臊红。芸娘的话令他又是一羞,却勇敢的没反驳,只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肉墩子上,手起刀落将一块排骨斩断,显得十分内行。
青竹悄悄问道:“阿叔,平日总见你铺子前的那两个妇人……你打发干净没?”
刘铁匠脸又是一红:“你们这些小娃娃,怎么管的那么宽?”
他探头往院里瞧了瞧,李氏同李阿婆都还在忙其他事,便又老实交代:“本来我也不同意她……”
芸娘便点点头,十分温柔道:“你若想踩我阿娘这条船,就不能踩别人的船。否则我家当官亲戚可不饶你!”
她同青竹收拾好东西要出门时,李氏手上拿了个包袱皮静静的站在门口,面上是不怒不喜的神色:“我同你们一处去!”
太后出巡?
芸娘半点不敢阻拦。
这个生意究竟是怎样,不让她阿娘了解清楚,阿娘始终会心存芥蒂,这样今后依然要进入她用无数个谎言掩盖上一个谎言的恶性循环。
让她阿娘瞧明白也好。
青竹瞧着芸娘的模样十分坦然,立刻从李氏肩上接过包袱皮背在肩上,做好了护送太后出门的准备。
李氏不欲芸娘的买卖被邻人听到,待出了古水巷她才问芸娘:“今日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芸娘老老实实作答:“将阿娘的绣活带去锁边缝制。”
李氏便道:“那走吧。”青竹接过去的包袱里,包的便是李氏此前做好的绣活。
李氏带伤走不了远路,青竹去拦了骡车,三人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帮工处。
芸娘提前去拍开帮工家门,同青竹一左一右搀扶着李氏进了院子。
……
上托、下托、侧托、后比、侧比、下扒、肩衣、背衣……
十几种胸衣半成品依次摆放在铺了绸布的四方桌上,仿佛贡品一般等待接受贵人临幸。
李氏纤细手指从一个个半成品上轻轻拂过,固然看不出个所以然,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芸娘同青竹在一旁小心伺候着。明明已经到了理直气壮的时刻,却依然心有惴惴,仿似这真的是骗人的买卖一般不自信起来。
两人的拘谨影响的女工也莫名紧张。
芸娘的跋扈不客气女工可是亲身经历过的。
能让芸娘这般小心翼翼,只怕这位妇人便是唐掌柜或唐掌柜的妻妾?
女工的眼神从李氏的发髻转移到衣着……不像是妻妾,打扮是朴素甚至有些寒酸。
可听闻有些富贵人家有些怪癖,虽然金银珠宝堆成山,吃穿用度却依然状似清贫……女工决计不能掉以轻心,更是笔直的站在芸娘身后,随时做好侍候李氏的准备。
李氏将一个个半成品从桌上拿起细细打量又放下,偏头瞧见女工的模样,便温言细语道:“你且忙你的事,不必搭理我……”
李氏行止温柔有礼,女工看在眼里,更是坚定了将她当做唐掌柜妻妾的心,除了态度上更加恭敬些,还十分妥帖的将家中煮的莲子羹送到李氏及芸娘几人手边。
芸娘不禁向她投去赞赏的一眼,觉着她不仅手艺好,为人更是聪明懂得变通。
女工被这激赏的眼神鼓励的心火旺盛,只觉着那位传说中的唐掌柜定会更长久的同她合作,十年八年她都不会失去这份工。
李氏喝过莲子羹,用巾帕擦拭了嘴角,方对女工道:“这好些大小不同、材料各一之物都是如何拼凑起来呢。”
女工虽然是个心思灵巧的,嘴皮子上的功夫却有些笨拙,不知该如何向李氏解释,便拿起桌上半成品道:“我缝制一套给夫人瞧瞧,夫人自然能明了。”
李氏正想亲眼瞧一瞧这些小物件都是如何组装成那既能遮羞、又能保护胸脯的胸衣,便点点头,坐在桌边椅上,不错眼的瞧着女工穿针引线。
女工是熟手,原本组装一件胸衣不过半个时辰便可。
可此时李氏如同监考一般坐在女工身旁,其身份又十分尊贵神秘,女工的心中原本三分紧张即刻翻了一番,变成了六分。她唯恐慌中出错,手上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待一个时辰过去,今日的第一件胸衣方才组合完毕。
李氏亲眼瞧见这大大小小的半成品随着女工的动作被有序的缝合在一处,最终成为同她穿在身上的胸衣十分相似的款式。
而她带过来的绣活,也被女工将边缘修修剪剪成合适大小,根据芸娘的要求缝制在胸衣罩杯最外层,发挥其真正的作用。
女工毕恭毕敬将胸衣成品奉上,李氏捧了这胸衣细瞧。
原本她以为这东西十分简单,如今看来竟然会是十几个环节二十余块部件所做而成,每一块部件并非随意裁剪拼凑,而是有其道理在内。
“这许多个形状,分别都是什么作用呢?”她向女工询问。
女工自然不知道。她不过是将芸娘拿过来的半成品,根据芸娘的要求缝制在一处而已。
李氏瞧向芸娘。
芸娘却不能在这处就将胸衣的关窍说个明白。这都是机密,可不能让外人知晓。
李氏见芸娘一副便秘的表情,猜到她的心思,便向女工点点头,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堆积了极多的半成品一时半会没那般容易缝合,且李氏到底受了小伤不能久等,赵蕊儿的成品胸衣今日是拿不到手了。芸娘将剩下的绣样同其他半成品如何搭配一一告诉女工,方同李氏与青竹出了女工家。
站在道路边上,李氏锲而不舍的问道:“你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昨日芸娘同柳香君商量好,今日要见一见画工。
她想着凡事同读书画画沾染上,自然能多添几分风雅,她阿娘瞧见她要将胸衣美人美景画在一处,至少能将胸衣买卖的气质向阳春白雪靠过去一些。
且内秀阁的大门迟早都要将她阿娘迎进去,只是这几日惜红羽住在里面,收留偷汉子的妾室……平常人知道此事也会将她瞧低几眼,更何况是生怕她走上歧途的嫡亲阿娘……
此事有些难办。
然而李氏此时已经十分自然的开了口:“便去你那铺子瞧瞧吧!”
芸娘不由暗惊,光电火石之间,心思已经在撒谎和坦诚中纠结了几个来回却毫无定论。
她满含深意朝青竹望过去。
青竹此时的心思已经彻底回归了纯良,眼中错过了芸娘的深意不说,还十分欢快的拦了骡车将李氏扶进去,对着芸娘招手:“阿姐快上来,去的早我们还能赶的上与阿娘一同吃午饭。”
……
内秀阁的大门一如既往紧闭着。
蒙蒙日光打在牌匾上,将牌匾映照的愈发阴沉,并没有新开铺子的精神气。
芸娘指望着这低调模样能稍稍入了她阿娘的眼。
然而李氏的目光只在内秀阁那三个字上瞟了一眼便扭开头去,半分感受不到芸娘此刻默默的讨好之意。
内秀阁门外没有挂锁。
李氏惊奇道:“怎的,还雇了人看门?”不由主动伸手去拍门。
门内传来欢快的脚步声,有妇人一边拉开大门一边大大咧咧唤道:“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我可要回翠香……”
柳香君同李氏的一个照面,当即将口中的那个“楼”字吞进了腹中。
她偏头瞧去,芸娘正站在李氏身后一脸心虚的模样,柳香君的心下便也抖了两抖。
她上回擅自带王夫人与罗夫人去古水巷李家导致芸娘隐藏了两年有余的胸衣买卖被曝光,这件事上芸娘还在同她怄气。
如今这位皇太后又亲临……
柳香君的面上即刻堆上谄笑,对李氏的称呼不由的同之前那女工一模一样:“竟是夫人来了,我们日日盼着您哪……”
王夫人同罗玉她阿娘第一次上李家门时,柳香君便曾露过面。李氏早从芸娘口中得知她的身份。
她不动声色将柳香君再打量过。
既有嬉笑怒骂敞亮的性子,也有青楼女子的搔首弄姿。
芸娘曾说卖给青楼的胸衣主要靠柳香君来操执……罢了罢了,正经人只怕也同青楼做不了买卖。
芸娘同青竹上前扶着李氏往厢房里慢吞吞而去,厢房帘子忽的被人掀开,一个陌生的汉子探头出来不耐道:“到底瞧不瞧画了?”
柳香君心里咯噔一声,只觉着这回她又要将芸娘得罪了。
初秋的天气开始凉爽,小风随意吹一吹,无限惬意。
然而柳香君的体内却涌上一股燥热,这燥热使她面上立刻浮上一层细密汗珠。
住人的厢房内,李氏母女三人围着画师而立,目光中既有好奇又有兴味。
连厢房中那位身怀六甲的惜红羽都未过多吸引皇太后李氏的目光。
柳香君原本以为惜红羽能帮她拖一段时间,在李氏计较惜红羽的身份和居住在此的原因时,她就有时间去悄悄让画师离开,连同他那几卷有些……不好示人的画。
或是李氏见了外男在场,便会羞臊的回避,如此一场风险也会化解。
然则李氏的表现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芸娘作为东家的地位无形中使柳香君将李氏当成了深宅大院里的正妻夫人。
然而李氏这位寡妇为了生计多少都要出头露面,便是买二两小菜也是要出门的呀,遇见外男的场面不要太多啊。
画师平日总被男人包围,今次难得被女人围住,内心实则有些激动,那想卖弄画作的心思十分澎湃。
眼前还有两位小姑娘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同他的得意作品……
小姑娘的出现令他有些难办。
然则他很快就释然了。
因着柳香君之前提到要画香艳物件,他选取的几幅画不过是略略有些个“颜色”,那画像上实则是没有大“差错”的。
他的顾虑很快消除,剩下的都是为潜在主顾展示作品的得意。
绑着卷轴的麻绳已被解开。
卷轴缓缓展开,柳香君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喉间。
青绿色底纹间渐渐出现一个美人低垂着脸庞,脸庞下是白嫩嫩的颈子,身上穿着桃花红色襦裙,衬的肌肤如白玉。
并无何种不妥。
如若要较真起来,也不过是画上女子襦裙衣襟轻掩,微微露出贴身的同色肚兜而已。
柳香君松了口气。
她瞧向芸娘,这位东家此时拿出了画作鉴赏的神色,还未预知到其中蹊跷,只津津有味的瞧着其上配色、笔法,装出一副能看懂的模样。
非但芸娘,便连李氏双眉微蹙,神色极为认真。
李氏瞧过画卷,回头看向芸娘:“你请了画师是要……”
芸娘心知这一日她阿娘的任何一个眼神、一句问话可都是有的放矢,她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她请了画师是要画胸衣。
而胸衣将会穿在妓子身上,自然要将妓子一同画下来。
妓子是展示胸衣的,上半身除了胸衣自然不能再穿其他衣裳……
芸娘提前觉着脸有些疼,她阿娘的巴掌仿似已经抽在了她的脸上,将她想要坦白的心思打击的一丝不剩。
她抬头看她阿娘,李氏的眼睛执着的瞧着她等待她合理的回复。
她轻咳一声,道:“嗯……就是要画胸衣,将各个款式、花色画下来,绑订成册,给客人相看也容易些。”
李氏听闻未再说话,转头又望向画师。
画师便得意洋洋卷了第一幅画,将第二幅画轴上的麻绳去掉。
一幅新画展示在众人眼前时,柳香君的心脏又经历了一次波动。
画中美人还是那位美人,衣裳也还基本是那身衣裳。
美人正捧着一把琵琶做出抚琴的模样。
她上裳并未有何不妥,若要细究,不过是下裙撩起的多了些……一直撩起至膝盖以上,露出如嫩藕一般莹白诱人的双腿。
而她对面,画卷的边角处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搁着一盏热茶冒着氤氲白气。
矮几边上,隐约可见玄色衣袍被夜风抚过……
李氏眉头一皱,芸娘的心跟着一颤。
她立刻瞪向柳香君:搞什么?汉子夜赏下衣失踪仕女图?
柳香君暗道一声不妙,已经挤了一脸的笑,拍手乱诌道:“画中女子夜晚宽衣到一半忽然想练琴,可见这女子十分有上进心……”
一句话说出去,李氏的眉头皱的更深。她还未曾琢磨出画中边角那玄色衣袍的含义,只揪着那美人道:“宽衣到一半,一边抚琴,一边令画师进来照着画画?这……”
柳香君心中哀嚎一声,嘴上狡辩道:“不不,我看这双腿如此白嫩,像是未上过色的……”
她转身向画师挤眉弄眼的暗示:“你可是将还未画完的画带了过来?”
画师眼看着柳香君眼珠子快挤瞎才反应过来,立刻点头道:“对对,还要画下裙,竟是被我错拿了过来……”
这样的程度都不能接受,那剩下的那一副还能打开吗?
画师怔忪着瞧向柳香君:不是说要画香艳之物吗?
他迟疑的开口:“那下面那幅画还瞧不瞧了?”
他这般问,自然是下面那副有猫腻了……
李氏还未说甚,青竹已经拍手雀跃道:“要看美人抚琴!”
柳香君噌的看向李氏,李氏虽依然蹙着眉,却并未出声阻拦。
那春宫画师本着多展示一份作品便离银子越近一分的心思,唰的将第三幅画轴上的麻绳褪下。
午间的云层略略散去,日头在外间院中撒下秋日光辉,引得蜜蜂、苍蝇热闹一片。
内秀阁的厢房里却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安静到各怀鬼胎之人仿似能听到各自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最后一卷画作在与翠香楼长期合作的专业春宫画师手中缓缓展开。
众目睽睽下,画卷最下面先是现出一堆凌乱堆放在一处的男女外裳,姿态极尽缠绵之意。
先前那把在第二幅画中曾被“极具上进心的美人”夜弹的琵琶遗落在地上,被衣裳掩盖住椭圆面板,只露出琴弦的部分。
画轴还在徐徐展开,众人眼中审视的目光更盛。
画纸上随之出现了妇人的肚兜、亵裤与男人的底裤。
妇人的桃红色肚兜正被两双相对而立的赤裸双足踩在脚下,映衬的其中一双粗糙大脚足色如玉,更遑论另一双细腻小脚……
芸娘倒吸一口凉气,不敢想象整幅画卷展开后她阿娘将是何反应。
她眼中一记寒光钉在柳香君面上,下一刻便做出一个趔趄的身姿,踉跄着往眼前即将展开的画卷上扑过去。
没人预料到她会突然站不稳。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连带的一旁矮几也被带翻,矮几上放着的惜红羽在李氏母女三人进屋时奉上的茶杯同时打翻,几杯茶水同时泼洒在画纸上。
画师与芸娘同时痛呼。
画师喊的是:“啊——我的画!——”
芸娘喊的是:“啊——我的手——”
所有人围着芸娘的同时,那被茶水浸湿的画卷已是红红绿绿一团污迹,哪里能分的清男人同女人,谁还去计较穿没穿衣裳……
柳香君此时终于意识到这个时机,连拉带拽同画师及他那倒霉的画一起溜了出去。
待李氏几人查看芸娘无事、回过神来时,莫说画师,便连柳香君都心虚的逃之夭夭。
李氏后怕的责怪芸娘:“多大的人站都站不稳,我瞧那画也不过如此,你竟能看的想钻进去……”
谁想钻进去了?那可是春宫啊我的亲娘! 我在古代卖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