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心里臭骂一声“老色狼”,嘴上却还要“是是是”的应着。
那胡衙役便将大刀一收,对她一偏头:“快进快出,莫让你胡阿公为难。”
快进快出是不可能的。
往往第一次来探监的家眷都有狱卒直接带去所在的牢房。
芸娘为了省那二十两的初次探视费,将黄花冒出成李大山的家眷,两人冒冒失失进了这牢房,只得一处一处去寻猪肉黄。
但俗话说的好,朝廷有人好办事。
她的人虽然是在牢房里当犯人,可在这牢房里,有人总比没人强上许多。
她带着黄花径直来了李大山的监房。
作为下等牢房,这间牢房比此前还要满上许多,瞧起来又塞进了几个穷鬼。
她生恐黄花被吓到,只让黄花站远了,自己上前,扬声对着那摩肩接踵的监牢喊道:“李大山,出来!”
人群如同井里打水的轱辘一般开始转动,转动,片刻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李大山被转了出来。
芸娘苦笑道:“你们这是谁想的法子?极其精妙!”
她将手上包袱皮和饭屉往牢房的栅栏前一放,道:“吃着,我有话要问你。莫吃完,还要给旁人吃。”
这回连盘腿而坐的空间都不够,李大山只能如妇人般侧身蹲坐,极其困难的伸出手,取开饭屉上的盖子,将三四盘菜端出来。
芸娘上前取回饭屉,将剩下的几盘菜留在饭屉里,捂着鼻子避开他的体臭问道:“昨日里进来个汉子,不算胖,三十七八,圆脸无须。打人进来的,不知被关在了何处,你有没有内部消息?”
李大山连吃两盘菜,才对她一偏头。
她顺着他所示的方向瞧去。
周围是或满或空的牢房,那满人的牢房里人挤人哪里能瞧清楚长相。
“哪里啊?”芸娘费解。
“上等房!”有其他人出声帮芸娘指了明路。
上等房?猪肉黄一进来就入住上等房?谁给他出的银两?
芸娘顺着一个个空牢房看过去,果然在一处上等房里瞧见蜷缩在角落的一个身影,脑袋一顿一顿在打瞌睡的样子。
那上等房面前,堆着满满的杂物垃圾,譬如烂的不能用的铺盖,其他牢房里用来铺子地上的杂草,被人吃干净的肉骨头。
而猪肉黄便缩在远离牢门的最角落里,虽然犯困打盹,身子却是十足十的防卫姿势,仿似随时警惕有人袭击他的模样。
芸娘瞧黄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也不敢说话,怯怯的站在她身旁。
芸娘轻叹一声,道:“可以哭了,去吧~”
一声尖细的“阿爹”匍的炸响,昏睡的猪肉黄身子一抖睁开眼睛,认出站在牢房前之人是心爱的女儿,不是先让女儿救自己,而是嚎啕哭出声:“花儿啊……阿爹对不起你啊……阿爹瞎了眼啊……”
遥远的牢门处传来胡衙役的呵斥声:“嚎什么嚎,又不是第一回见……”啪的一声将牢门关上。
芸娘心里中升起一股酸楚,悄悄退开几步,将空间留给那父女二人。
她回到李大山的监牢门口时,栅栏外已经重叠放着四个吃干净的盘子,李大山十分自觉的坐在原处没挪地方,以便芸娘问话。
芸娘朝猪肉黄的牢房努了努下巴:“怎的他一来就住进了上等房?”
李大山将他所在的监牢环视一遍,反问她:“你觉着我们这里还能挤进来人?”
确实挤不进了。
有人苦着脸道:“不知道这里这么苦,等出去后打死我也不能再进来了,安安分分当个好人吧!”
芸娘点点头。坐牢就是惩罚性质的,怎么能让这些曾经害过他人的人舒舒服服在里面待几年。
她问向李大山:“听闻你们一伙人抢了富人家眷时,只有你是只劫财,没劫色。其他人想劫色,你还劝阻过?”
李大山瞟了她一眼,半响方点头:“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芸娘立刻竖一个大拇指:“好!恶人中的君子!就凭这一点,我搭救你一把。”
他闻言,眼中一疑。
这么个小不点,能有什么能耐?
芸娘不服气的嘟着嘴:“怎么都欺负我人小?你们这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看矮了!”
话毕,她探头往这监房里问:“你们谁家中一个月能担负的起八两银子?”
众人不知她是何意,有人甚至以为她是在打探家底,好再上门去薅一把羊毛。
众人纷纷摇头,只有从最角落里层层遮掩处传出一个声音:“我家,我家能……”
众人便再次一转,不一会转出一个瘦子来。
那瘦子扑过来,喘了半天气方道:“我家能,莫说八两,十两也能。”
芸娘奇道:“你家为何不花钱让你去住上等房?”
那瘦子哭着脸道:“十两银子顶天了,二十两可是半点法子都没有,我娘要吃不起饭。”
芸娘闻言将他打量一番,这瘦子瞧着不过十八九岁,因为瘦,显得似稚气未褪,不像是奸恶之辈啊!
她问他:“你是犯了何事?”
瘦子十分委屈道:“有个无赖欺负我娘,我去推了一把,那无赖倒地撞石头上成了傻子,我就进来了……”
芸娘点点头,续问:“还有谁?我可要去同胡衙役低价讨要上等房呢!”
几乎同时有四五人呼出了声:“我,我,我!”
芸娘点着最近的一个:“你说说,犯了何事?”
那犯人不知死活的开始抱怨:“我们村的王寡妇,见了我便笑,我跟进家去弄了她,她还哭哭啼啼要报官。我就进来了。我冤不冤啊我,她不愿意她笑啥,她勾引我她好意思报官?”
去死!芸娘咬牙切齿问道:“那寡妇如何了?”
这犯人嘿嘿一笑:“得了报应,浸猪笼了!”
很好。芸娘冷笑道:“你叫啥名?”
“邹大龙!”犯人回答。
如此芸娘问过三四人,心里有了眉目,方对李大山指指猪肉黄的方向:“他进来待不了几日,你护着他莫让他受人欺负。我出去为你谈上等房之事。”
李大山点了点头,此时才嘴唇翕动向芸娘问道:“红羽她……这两日可好?”
“好,好的很。”芸娘点头:“能吃、能睡、能挣银子。”
李大山闻言却变了脸色:“她挣银子?她肚子那般大还要做工?”他立刻摇头:“我不要去上等房,你让她莫为了这事去做工!”
不错,知道疼媳妇。
芸娘也不理会于他,踢了脚边的包袱皮:“你媳妇为你做的衣裳,爱惜着点。我过几日再来。”
她回头喊了黄花,又安慰猪肉黄道:“阿叔莫怕,过几日就想法子救你出去。”
她原本转身要走,终于忍不住将她心中不平了一夜之事拿出来说道:“阿叔你这件事最错的地方是哪里你心里有数吗?”
黄家父女纷纷看着她,等她出声指点。
她叹道:“那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打那姐儿有什么用?一个姐儿毁了容,那青楼里还有几百个姐儿,够的上你去打吗?你怎的不打你家女婿?他才是罪魁祸首!”
猪肉黄嗫嚅了半响,往黄花面上瞧去,沉声叹息:“我得替亲家留面子啊!”
都这般了还是亲家!
芸娘拎起吃空了的饭屉带着黄花出了监牢。她令黄花先回去,自己却去买了瓜果点心重新回到府城大牢前,一边殷勤的替胡衙役剥开橘子皮,将一个个红橙剔透、饱满多汁的橘瓣上的白丝去净了,再殷勤的亲自递到胡衙役手中,瞧着他一个个咬的汁水满溢,被侍奉的十分舒服,这才出声同他商量:
“胡阿公,我几次去了牢里发现,好些牢房都是空空,可其他一些牢房却人满为患,这是何原因?”
胡衙役自然不能同她讲其中的猫腻,只挥手道:“你小孩子家家,莫去管这些不该你知道的事。”
芸娘便替他捏上肩膀:“嘿嘿,我怎的不知。”她压低声音道:“那空着的可是上等房,要花二十两银子……”
胡衙役一想她阿爹在里面,她知道这些也正常,便问道:“怎的,想让李大山住进那上等房?就靠你孝敬的这些个不足五钱的吃食?”
他撂下手中橘瓣,伸手要从旁边木凳取茶盅,芸娘立刻忍着烫替他端过去,笑道:“我哪里是想用这些吃食忽悠您老人家。我是觉着一间房收二十两银子简直太少,怎么的也得二十四两!”
胡衙役一口烫茶含在口中喝不下去,立刻吐了出来,一边吸溜着烫麻的嘴唇一边冷笑:“就里面那些穷鬼?二十两都出不起,莫说二十四两!”
芸娘立刻将自己的主意送上:“我是瞧着里面那些上等房空着怪可惜的,如若一直那般空下去,对您老人家来说真是莫大的浪费。故而我就为您老人家想了个法儿……”
监牢里此时不忙,胡衙役也乐的有人说话,虽然心里不把她当回事,却也一抬首:“说说,你胡阿公听听,看你这小娃儿有什么了不得的法子。”
芸娘便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一个上等房里住三人,向他们每人收八两银子。如此每月您能收二十四两,比原先的二十两还能多出四两。这一个月二十四两,一年可就是接近三百……”
胡衙役的心重重一跳。糟糕,是心动的声音!
芸娘还在孜孜不倦的继续说服他:“一年多出近三百两,比您空着那牢房不知好了多少。且那上等房那般大,里面住三个人可够够的了!”
胡衙役又饮了一口茶,抬眼瞧她:“每个人八两银子,他们出的起?”
芸娘立刻点头:“出的起,我都问过了,有好几人都说出的起。”
她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就是心疼我阿爹,那般高大魁梧的汉子被挤成了肉干,我每回来都觉着他要薄一些……”
胡衙役哧的一笑,又压低声道:“那你便去通知那些人的家眷好早些来送银子?”
芸娘心里松了一口气,立马保证道:“我现下就去找人。只是等我下回来送八两银子,能否莫收探监费……实在是家穷拿不出来。”
胡衙役又笑一声:“我瞧着你家每月还能拿出八两,就没多穷。得,去吧,下回来不收你探监费。”
芸娘欢快的“嗳”了一声,又悄悄道:“只是此番我在牢里和旁人说这上等房之事时,有个犯人便极为愤愤,说他不过判了两年,等他出去就去找官老爷告你黑状,说你利用牢房中饱私囊,贪得无厌,惟利是图,老不要脸!”
胡衙役重重一拍身旁木凳,怒喝一声:“是谁?哪个不要命的敢这般说老子?”
芸娘擦去面上唾沫星子,内心里几欲作呕,面上依然做出愤愤不平状:“我当时也是这般问他。我说你是谁竟敢这般背地里说人坏话,那人还大言不惭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邹大龙是也!’”
胡衙役咬牙切齿道:“好他个淫贼,我便让他见识见识我胡爷的手段!”
芸娘最后补了一把:“胡阿公,那邹大龙果真是只坐两年监?那可真是一眨眼就出来了呢!”
和风习习。当监牢里发出惨痛哭嚎声时,芸娘已经坐上了去往牢犯家中报信的路上。
李大山住进上等房之事也使得惜红羽强行成了芸娘的帮工。她得为每个月八两银子想办法。
芸娘远离几步警告她:“这可是你自己主动的,我可没逼你。你莫说我占你便宜你!”
惜红羽将手头才完成的一件半球罩杯放下,面上有一种“终于得逞”的喜色:“只要你每月按时发工钱就行。那庄户人家的媳妇子一边在地里干活、一边将娃儿生在地里之事多的是,我这不过是每日坐着的轻省活计,怎的就被你想的那般脆弱了!”
好吧,多了一个帮工,确实能缓解用工量的紧张。
自从在班香楼尝试将各妓子也纳入到抽头体系来之后,柳香君那边的订单数量大增,逼的内秀阁中几人闲着无事纷纷加入到帮工的行列。除了李氏依然是绣工,李阿婆同青竹也成了背心缝纫工,柳香君成了裁剪工,便是芸娘自己也能不拘是上托、下托还是侧托、后比都缝上两件。
不过几日下来,内秀阁众人指腹纷纷被针扎的稀巴烂。
柳香君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叹道:“我为何要赎身呢?当个姐儿不轻松吗?”
自然有轻松的活计安排给柳香君。
黄家之事上,芸娘细细思忖过无数回,解决此事的法子只能落脚到柳香君身上。
芸娘在动用“江宁义妓”这步棋之前,曾向班香楼示过弱。
她先去班香楼探视过据传被毁了容实则只是破了脸皮的妓子紫青数回,试图以热心旁观者的身份说服老鸨子降低向黄家索要赔偿的数量。然这位老鸨子却半点不松口,比着紫青赎身银子的数量向黄家要赔偿,否则便要猪肉黄将牢底坐穿。
芸娘这回不能再同青楼硬碰硬。若连班香楼的保不住,她……她不敢想那悲惨局面。
可两百两银子于她也是心疼到几欲撞墙的数额。
自她穿到这一世,除了在她断臂上狠狠花了一笔银子之外,其他的加起来不超过十两,便是给自己买只鸡腿,于她也要多想好半天才下的了决心。
故而黄家惹出来这事,让她去露面再和班香楼交涉,不合适,极不合适。
她抬头往墙上挂着的“江甯義妓”的牌匾上望去,四个大字里有两个她不认识,然而她知道这是出自当今圣上御笔。凡事能借着些皇家的东风,自然就要好办些。
她朝匾额努一努下巴,瞟向柳香君:“连匾额带你这人一起租用一个时辰,要价几何?”
柳香君立刻挺起胸膛:“这怎么地也得五十两,咱不能拉了圣上的价码啊!”
芸娘点点头:“你再多想几日,否则只能挂墙上自己玩了!”
她跟着阿娘几人准备出门回古水巷,柳香君立刻伸长手臂拦住她:“你租这匾额和我做甚?你说说看,我便宜你啊!”
芸娘从她身畔绕开,搀扶着李阿婆走了院门,柳香君的声音还在追着她问:“哎我说,四十几两啊!”
“哎,三十两啊!”
“哎,十两啊!”
等回了古水巷,芸娘在屋里同青竹嘀咕半响,出门往黄家去了。
自黄花去探过监已过了六七日,此事胶着无进展,黄家剩下几位妇孺日日以泪洗面。然而事关二百两之事,黄花知道把所以邻人私产合在一起也没那许多银钱,故而虽听芸娘此前夸下海口要解决这事,却也未曾再叨扰过李家。
是以当芸娘将黄家院门敲开,瞧见黄家的境况时,便不得不重重叹了口气。
几位妇孺泣到头脸肿胀,这还不算,家中一应家具、被褥、衣裳,连同猪肉黄杀猪卖肉的家伙事都被送进了当铺。各屋里空荡荡,打理的比来了偷儿还干净。
芸娘同青竹只得回了李家禀过李氏,先将自家多出来的被褥送去黄家应急,这才将心中的打算说给黄花听。
“你带着你阿婆往班香楼楼下一躺,哭嚎着说老鸨子要逼死人,无论如何不能停。”
黄花讶然:“这般便行了?”
自然还不够。那班香楼的老鸨子可不是吃素的,只这么一小招要让她退让根本是做梦。
剩下的关窍要芸娘去布置。
芸娘叮嘱道:“这在青楼楼下哭嚎也不是件容易事,你能豁出去吗?”
黄花叹了口气,惨惨一笑:“说实话,事情到现在这种地步,我去哪里都能哭嚎的出来……不怕哭不出来,只恐停不下来……”
芸娘塞给她二两银子:“你去寻几床烂棉絮,越烂越好。然后等我消息,我布置好后便通知你时间。你信我!”
黄花自然相信芸娘。
自打芸娘带着她进了一趟府城大牢,她就知道芸娘和懵懂小童不一样。
芸娘接下来要找的是大量的闲汉。
这却不是个容易的活计。
这世间闲汉最多的地方是赌场,然赌棍们胃口太大,她想花十来文雇一个人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曾在一个赌场门前拦住一个赌徒问过行情,五钱,一个时辰最少五钱。
她那时曾气到“呸”了一声,赌棍还反过来悲戚的喝斥她:“你知道小爷我过去输了多少银子,才让你有机会在此处遇见我吗?”
啊呸,啊呸呸!
在芸娘的计划因着闲汉这件事而几乎折戟时,所幸驾着骡车前来问询她认字进度的罗玉如同天神下凡,替她提供了新的闲汉来源。
在认字这件事上芸娘原本是十分急切的。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是个“文盲”,也不愿让外人知道她不识字这件有失脸面之事。
然而自从她知道“李芸娘”这三个字简繁同体、与她此前所知的并无二致后,她神奇的失去了求学的冲动。
那日从罗家回来,她将写着“李芸娘”、“李青竹”、“罗玉”三个名字的纸张取出来随意瞧了瞧便扔给了青竹,在青竹知道是几个墨宝是出自罗玉之手时更是痛快填进了灶膛里。
是以到了今天,当罗玉兴致勃勃要考教她那几个字时,她连毛笔都未曾拿起来过。
青竹冲过来将她拦在身后,如同一只小狼崽子一般对着罗玉呲牙咧嘴:“你又不是我阿姐的先生,你凭什么考教她?”
罗玉对青竹对待自己或凶狠或冷冰冰的态度已经习惯。
他好脾气的道:“那几个字是我教芸妹妹写的,我当然能考教一二。更何况,”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那里面还有我的名字……”
然而青竹并不打算放过他:“我阿姐又不是打算嫁给你,你凭什么给她教着写字?还教她你的名字?你莫不是将我们当傻瓜!我阿姐有个小白哥哥,日后是要当秀才的,他才能给我阿姐教认字!”
在谁给自己当“姐夫”这件事上,青竹自从因着罗玉另一位“云妹妹”而对他大失所望之后,便将目标定到了她从未见过的苏陌白身上。
然而芸娘却不似青竹这般不给罗玉颜面。她想起罗玉在他的书房里一笔一划写下那几个字时表情是多么的得意,便不忍令他失望,只得捏着一根碳条试图令他展颜一笑。
写什么呢?即便在写字这种事上,她的脑袋瓜都忍不住一转,然后提手写下了两个字。 我在古代卖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