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新城时,天色已暗。景行带若昕走到一家旅店前。
若昕问:“不住在你家吗?”
“我家的那座木屋很破,虽然收拾过了,但是被褥早就发了霉,没法盖的。床板也腐朽松动了,睡到一半没准会塌陷。我们这几天都住旅店。我已经订好房间了。”
“那要花不少钱了。”
“不会的,这家旅店的老板也是从前在谢家做事的人,我和他认识。他开了两间房,只算我一间房的钱。”
“那我也认识吗?”
“他在二门外做事,你没有见过。”
“哦。”她拖着行李箱,跟着景行走进旅店,低声一笑:“明明呆在同一座宅院里,竟然也有人几十年都见不到一面。”
老板看见景行,迎上前说:“你回来了,还是前两天同一个房间,另一间就是左边隔壁的那间屋子。”
“多谢你。”景行去拿她的箱子,准备一同拎上楼。老板赔笑道:“不好意思,伙计也全都回家过年去了,最近几天也没客人,只有我们一家守在店里。”
“不要紧。”
老板又跟若昕打招呼,很自然地把她当成景行的对象,衔笑道:“请问姑娘贵姓?”
“我姓谢。”
他大惊失色,如同囫囵吞下一枚橄榄,问:“姑娘也是新城人吗?”
她的颔首让他的暗自期待再度破灭。他曾经虽在二门外做事,却也知道景行在内是伺候谢家三小姐的,此时已很明了她的身份。当年他是个出身最低贱的下人,也没有才干,只能做好上一等的佣人吩咐给他做的事,重复着给库房扛东西的工作。
直到谢家败落的前一刻,下人之间的消息传得最快。当官兵直冲着主人去时,他们就拥有了一段时间,用以收拾行李逃跑,而行李自然不局限于自己的东西。他一开始也没有那个念头,但是看见身边的所有人都从银库里夺走金银珠宝。他捡起地上一枚因慌乱而遗落的宝石,终于按捺不住,冲进犹如蜂群般吵闹的人堆。他抓起几把金条珠宝揣进怀里,从一扇小门逃窜。
他早就想做生意,凭借那些钱财的三分之一就开起一家很像样的旅店,底楼作为饭馆。他做的事,若昕自然不可能知晓,连景行也并不知情。但是当他面对若昕略显黯淡的的眼神时,心脏猛然朝四面八方窜动。
他捏紧手心,做了个请上楼的手势,就回到柜台,噼里啪啦地拨弄着数目混乱的算盘。景行把行李搬到她的房间后,说:“你先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再带你出去。”
她昨晚一夜都没有睡,今天中午在火车上也是始终眺望着窗外的风景,看着连绵山峦的倒退,说:“原来我们从前是住在山里呀。”
新城处于丘陵地带,无论站在何地,确实都能看见低矮起伏的山峦,犹如翠绿的屏障,将房屋与人拢在群山的怀抱之中。她从小一睁眼就能看见远山云霭,不会去在意周围的山峦,直到去过平原。
她仍是摇头,肯定地说:“我不困,真的不想睡觉。”
她说这话时,还睁大了眼睛表示自己尚有精力,并将视线再度转移到室外,越过木雕窗台,凝望着外界——那犹如一幅徐徐推开的画卷,记载人间灯火的明灭,车马声与说笑声隐隐传来,她已经伏在窗牖畔,安静地嗅着新城久违的夜风。
景行正想说带她出去,身后就传来扣门的声音。他打开门,看见老板端着托盘,上面摆了四碟菜和两大碗饭。景行感到奇怪,因为并未点餐。
老板把托盘搁在桌上,笑道:“你们一定还没吃晚饭吧。我们也才刚要吃呢,这是我老婆做的,还没有人碰过,给你们先盛了两碗送来,将就吃点吧。”
景行道过谢,他又笑道:“你们要是有吩咐,只管喊一声,我们耳朵都好使。要是想洗澡的话,走廊尽头是公共浴室,虽然简陋了点,但是很干净的,天天都打扫,而且现在也没其他人用。十一点前水都是很热的。”
他掩门出去,景行说:“先吃饭吧,别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若昕点点头,把窗户合上,走到桌边坐下。那些全是家常菜。她夹起两片煎豆腐吃下去,又尝了几筷子凉拌的马齿苋,拨了小半碗饭就没有了胃口。景行却是真的饿了,就着红烧鱼干,把一大碗饭全都吃尽。
若昕问:“你还要吃吗?我这儿还用,下面都没碰过,把表面的那一层拨开给你吧。”
景行摇摇头,收拾好碗筷端下去送还,告诉老板一并结到房钱上算。老板笑着说:“都是同乡,一顿饭都招待不了吗?你也太客气了。”
他往上瞥了一眼,小声向景行做最后的确认:“那位该不会就是从前谢家的三小姐吧?”
景行没有犹豫地说:“不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哦。”老板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笑道:“你小子可以啊,现在念了大学,又交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命真是好,将来一定会发达。”
他走回房间,正要说带她出门的事。
若昕说:“有事明天再说吧,你一定也很累,早点去睡。”
景行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坚持,回到房间拿了牙刷毛巾去浴室洗漱,躺上床后,之前还未感受到的疲倦骤然填满双腿。他陷入柔软的枕头,确实很快就睡着了。那一夜没有任何梦境,他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已有日光洒在地板上。他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发现居然已经将近十点。从昨晚八点左右入睡算起,他竟然足足睡了十四个小时。
景行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穿好衣服鞋子,盥洗后去敲她的房门。若昕早就醒了,在凌晨五点左右,起来无事可做,坐在床上织衣裳。她随身都带着毛线和针。
打开门后,景行尴尬地说:“抱歉,我睡过头了。”
她摇首笑笑:“没有啊。我们又没约定好几点钟必须要起床,你要是困,可以去再睡一会儿。”
“不困了,睡好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若昕说:“你吃饱睡足时笑的样子,有很多人会羡慕的。”
“啊?”景行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没什么,我们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们的出行并未搭电车或坐黄包车。景行问老板借来一辆脚踏车,跨上座位,转身问驻足不动的她:“你不敢坐我骑的车吗?”
她立刻侧身坐上后座,抓住他的衣角。冷风从他的脊背两侧吹出,拂乱她的鬓发。她看着全然陌生的街道,没有一处是似曾相识的。因为她在年幼时极少出门,唯一有印象的两次都与他有关。她不自觉在心底嘲笑起所谓的新城人身份,从未在家园的任何一寸土地留下过称得上深刻的痕迹。
很快楼房逐渐稀少,渐渐地瓦舍变为茅屋。已经骑行将近一个多小时,她问:“还有多久才到?”
“你累了吗?”景行捏紧把手,加快前行的速度,在她回答前,喘着气说:“拜托,我更累啊。”
若昕没忍住,低首轻嗤一声,说:“那你就停下先歇一会儿吧。”
“不了,反正也没多远了。”
“为什么不坐电车呢?”
“没有直接到终点的路线,电车也只能坐不到一半的路程,而且你难得出来,我想让你多看看外面的人间烟火。”
他轻松的语调宛如回到幼时,小花匠用紫藤花条编制的绳子,带着象牙塔中的公主逃出烟锁重楼。在她沉默时,他忽然站起来用力地蹬了两下,自行车往两侧剧烈晃动,虽然很快就恢复平稳,但仍然让她心跳紊乱。顷刻间她发现自己遗忘掉许多的忧虑。
他侧过脸哂笑道:“刺激吗?我在学校里看别人这样做,也一直想试试看。坐在后座的女生,都笑得很畅快。”
她抬目凝视他扬起的唇角与逐渐空旷的前方,点点头说:“嗯。”
他停下车,若昕问:“怎么了?又有什么新的惊险?”
“到了。”
“哦。”
一座蓼莪掩门的木屋呈现在眼前,没有半点明媚花色,一望无际都是最荒芜的青黄色,随风匍匐颤抖,如同拾荒妇人的破碎裙摆。中间的茅草已被拔去,开辟出一条通向木屋的小径。景行却没有进屋的意思,而且走向荒原,说:“跟我来。”
他面对着北风呼啸的原野,平静地说:“这就是埋葬你母亲的地方。”
她凝伫于原地,目光颤抖,望着草木枯槁的土地。
他对着荒原高声喊道:“太太,我把她带回来了。”
他的音色在群山之间回响。于回声之中,他对若昕说:“我用你放在书里的那笔钱,买了许多桔梗花种,撒在这片土地上。桔梗的生长力很强,即使在荒野,只要春风能到,就能盛开,甚至会形成一片花海,而且那是她最喜欢的紫色。”
他陪着她在那儿站了许久。她也只是看着沉重的土壤,始终一言不发,最后转身离去,低声说:“景行,我们走吧。”
“走了吗?”
“嗯。”她的声音很低沉,态度也很明确。
走到木屋前破败的篱笆边,景行才看见她眼角挂住的一滴泪。他并没有说安慰的话,或是默默拿出手帕给她拭去泪痕,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她再抬眸时,眼角已全然干涸,虽然她很相信景行的话,但还是不由自主,诧异地重复那一个字:“家?”
景行把车放进屋中,与她步行先走一段距离。走到大马路边,他找了一家还开张的面馆,点了两碗面。吃完东西,景行招来一辆三轮黄包车,先扶她上车,然后正准备告诉车夫目的地,再去找下一辆时,她朝他伸出手,眼波之中没有期待或是愿意,而是一种很自然的神情。
须臾的缄默后,景行把手递给她,一同乘上那辆车。
他们到谢家大宅时,虽然才刚过五点,但冬天日短,天色正逐渐步入黄昏。谢家虽称不上钟鸣鼎食,但也是富商大户,所以宅院并不小,足有几百余间屋子,除此外庭院花园楼台也都一应俱全。但近年来,深宅大院早已不再流行,即使是富商贵族,也更愿意买时髦的欧式别墅。谢家如今已被围墙分成四五户院落,其中两座已有人买去。令景行庆幸的是,那片拥有内湖的后宅因为湖泊占地太大,价钱也更高,何况又是旧屋子,至今无人愿意买地重建新宅,宁可去地段更好的地方买造好的别墅。
黄包车停在大门边的路口。景行付了钱,正要扶她下车,她却自己跳了下来,走到门边。原先的大门和两边的围墙早就被夷为平地,重新立起雕花铁栏杆,透过梧桐树与夹竹桃编织的绿墙,隐隐能看见里面的欧式别墅。
她停驻在铁栏杆外,望着那片精致的屋舍。白墙红瓦落地窗,在上海随处可见。她的家园也早就为时代所同化,无论是谁的那点记忆在世界面前都不值一提。景行走上前说:“走吧,不是这儿。”
他试图隐瞒她,但是她却指着一处角落笑道:“你看,那道连廊还在。”
景行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在山茶花丛间确实看见一段如同白玉的回廊。廊上空无一人,廊外茶花依旧。
“那个人种的茶花没有你的好看。”她浅笑道:“在哪儿?我跟你走。”
她跟着景行绕了一大圈,走到一堵布满斑驳的白墙之外。若昕好奇地看着他,不知所措。景行对她一笑,走进灌木丛,拿出一把早就放好的梯子。
若昕问:“你从哪儿扛来的?”
“我家。从我家扛到你家,我就带了一把梯子。”
他很聪明地开起一句玩笑,把梯子搭在一道因破损严重而稍矮的墙边,三两步就爬上去坐在墙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上来吧。”
她没有犹豫,也很快就爬了上去。景行已从墙头跃下。若昕俯身一看,才明白他并不是直接跳下去。墙的那一边早就用废弃的桌椅搭好“台阶”。
眼前的景象骤然明朗,对她来说终于不再陌生,而且亲切地过于不真实。那一畔芦苇在早春时节依旧枯黄,但幸好并没有长得东倒西歪,了无生气。最令她瞠目的是芦苇丛中的几点斑白。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慢慢走近,看着它们确实在来回移动,并不是浮在死水上的物件。当她听见一声清晰的高鸣,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应和,犹如一群君子采青踏歌。
她走到湖畔。那群白鹅见有人靠近,扬起翅膀拍打水面,曲项向天歌亦越发清亮。无论是惧怕或是示威,亦或是诗人所理解的欢愉,景行都很感激它们的配合。待他侧身看她时,她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望着前方。
景行慢慢蹲下,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时,她终于失声恸哭,将潮湿的脸颊埋入景行的心口。景行抚摸她的长发,拥抱着她的绝望与心底声嘶力竭的挽留。
“他们远去的背影并没有被时光剪断,他们都回来了。” 无字花笺